拾伍.十三
家里的窗戶花了兩天才修好,儘管楊妍萱大方表示家里還有空房間可以讓給她,但她迅速婉拒,藉著這個機會在教職員宿舍窩了兩天。差一點就要得寸進尺地爬上卓華的床跟人家同睡——雖然知道對方一定會答應,但她可還沒有厚臉皮到能提出這種要求。 經過一次疏遠后卓華好像乾脆放棄了一直以來維持妥貼的距離,不管她是要去上課還是打工,自然地說句我送你就自己跟上來,課堂結束了又自己出現,一起前往下個地方。就算是剛好碰上要跟劉余星同行,也像是根本沒發現一般,微笑迎著劍魚排斥的目光走在林云澤身側。 她知道卓華是怕自己又想不開,不禁感嘆人世變化萬千,卓華這就變成了以前的她最討厭的模樣。 怎知卓華也給了她十成十的信任——說了不尋短就相信她不會尋短,忍到心魔爆發也不打擾她,如今只是順從本能行事。 她待在卓華身邊的兩天,卓華的情緒看起來也穩定許多,狃執不曾再出現。 只是林云澤在第二天早上下樓就碰見正在拿羊奶的生物系主任——正是那位開學第一堂課便狠削了她一頓的修羅刀教授。她一個激靈本能地問了聲好,身旁的定安半仙也點點頭。 系主任雖是三類人,對于住在樓上,引起校內文院教授議論紛紛的人物倒有點了解。眼前一臉乖巧在問好的女孩子也有點印象,卻不記得自己罵過人家,而是助教們聊天時曾提過,臉上有塊疤的新生。系主任倒是沒有多想,點點頭就這么過了。 過了好一陣子他又聽到樓上鄰居跟本系學生傳誹聞的八卦,才猛然想到在大清早出現在人家宿舍里,實在是非??梢?。 桃桃則是逮著機會就耳提面命地告訴林云澤——狃執全是在胡說,就算卓華死了,天罰也會繼續。 林云澤無奈,無論狃執說的是真是假,她都不打算、也沒有能力要了卓華的命,那又有什么差? 享受了兩天跟卓華形影不離的日子,林云澤要回家時倒是安分,行李收得乾脆迅速。 臨走前卓華卻拿出孟茴的果實,「此為河的下一生,我與你結識的第二生?!?/br> 她訝異道,「這次怎么這么快?」 卓華笑了笑,臉色有點虛弱,「再住一晚吧,明日送你回家。」 「你把它催熟了?」難怪晚上常聞到燉藥的味道,林云澤說,「不是會消耗你的靈力嗎?」 「無妨,睡一晚就好了?!棺咳A將孟茴放入林云澤掌中,「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br> 這樣的溫柔教人怎么起疑心?林云澤笑嘆,「下次不用著么急啦,我又不會跑掉?!?/br> 聽了這句話,卓華反而在心中苦笑——對她而言,人族活著的時間只有須臾,何況林云澤身負天罰,就算用盡全力攢著,稍不留神還是會從指縫溜走。 于是林云澤聽話留下了,這次的孟茴長得像核棗,嚐起來則又酸又乾。 「你啊,也去睡吧?!沽衷茲晌罩咳A的手,撐著nongnong睡意,闔上眼前說,「別總是那么辛苦嘛……」 乓乓乓!沉重響亮的敲門聲將她驚醒,她匆忙披上外衣,拉開房門時卻沒有見到預期中的孩子的臉。 一頭白發盤起,那女人穿著異國服飾,衣襬迎風飄逸。 對方張口就說了好一串話,語氣急燥、面色冷硬,幾哩咕嚕地也不知道在說什么。見到她一臉茫然,白發女人更為惱火,抱胸跺腳,很不耐煩的樣子。 她慣于受人臉色,只是笑笑地打手勢示意自己聽不懂。 只見對方一愣,指著她驚訝地說了幾句話。這次她不用聽懂也能明白——你不會說話? 她微笑,點點頭。 也不知道這個人打算做什么,她見溝通無效,便轉頭干自己的農活去了,只是她去哪,對方都跟著,一副要賴在她家不走的樣子。 有人跟在身邊對她而言倒新奇有趣,就算對方嘴里說的一個字都聽不懂,她也樂得很,一整天嘴角都壓抑不下來。 白發女人每隔幾天就會來一趟,到晚上會悄無聲息地不見。每次都鎖著眉,一副跟她有仇的樣子,她則會報以笑容,用手勢跟她問好。 村里的孩子帶著麵包來她家時,她比著孩子試圖告訴女人,有什么問題可以跟村里的人說,卻見對方冷哼后保持沉默。 但女人好像從小孩子的話中知道了她的名字,孩子離開后女人用狐疑的語氣叫了聲,「十三?」 她立刻笑著點頭,用手指比出十三,又指了指自己。 然后她指著對方,試圖問出對方的名字。女人很快就懂了她的意思,她比著地上的野花,用異國的語言發音。 她的名字是花?真是個不錯的名字,十三笑著比了個很好的手勢。 相較之下,十三是個帶著不幸的名字。 她在十三號的夜晚出生,這本來不是什么大事,但當眾人看見這名新生兒半張臉與脖子都帶著深紫色的胎記,沒有人敢抱一抱這個剛來到世間的小生命。 在不幸的時間,帶著可怖的標記出生,村長說她是災厄的化身。 母親對孩子的愛是不會因此而退卻的,也多虧了母親,她才能在村里安然活到十三歲。然而在這個不幸的數字詛咒下,母親在這一年染病離世了。 從此以后,這村里就沒有她容身之處,她的父親連姓氏也不準她用,把離村有一段距離的廢棄獵人小屋稍微翻修后將她留在這,從此她便沒看過父親的臉。 村里的人畏懼她,不讓她進村。少數人見她可憐,便讓小孩子偶爾拿麵包來,換取收成時大部分的作物。 也許花是異國人,才會不知道她是災厄的化身。十三曾試著用比手畫腳的方法告訴她這些事,但這么復雜的內容,對方只是回以困惑的表情。 這樣很好,十三暗自想著——不是她不告訴花真相,她試過了,人家聽不懂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十三在心里給對方取了個可愛的暱稱,就叫花花,和那雙冷淡的眼十分相襯。 村里人拿來的麵包不會充裕到能撐到下次補給,當麵包吃完后她就只好單啃胡蘿卜或甜菜?;ɑ☉岩傻乇攘吮缺P子里乾巴巴的蘿卜,好像在說:就這樣?她只笑了笑點頭,順手遞給花花一根……然后被嫌棄地扔回盤子里了。 隔天她下田時,總是站遠遠看的花花突然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還搞不清狀況,只見花花伸指比向大地,還是幼苗的穀物以極快的速度抽高、展開葉片,轉瞬間結出一串串飽滿的穀粒。 十三驚呆了,花花見到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回頭對她得意地勾起唇角,一笑中飽含驕傲與柔軟。 這才是人族該對她有的崇拜嘛!華心里滿意了,想到河從未對她表現任何一點畏懼或崇拜,她就不是滋味。 花花是女巫??!此時在十三心中的感情,驚嚇遠勝過于驚艷。 她連夜多天趕緊把一小方田里的作物全收起來藏好,這個時節離收成可還遠,被村里人發現可就不好了。 十三比手畫腳地對花花表示感謝,更重要的是得告訴她不能再這么做了,她稍微餓幾天不是問題,花花是女巫的事被發現了是要出人命的! 花花的表情看起來是懂了,卻依然故我,總是隨手一指就變出新鮮的作物來,有時還會出現她沒見過的異國水果。她慌忙比畫會死掉的手勢時,花花仰天大笑,將她變出來的果實湊到十三嘴邊。 嗯,真好吃。從此十三的生活從汲汲營生變成忙著掩蓋花花的罪行,幸好村里人久久才來一次,小孩子也好打發,就這么過了一年多都沒有暴露。 花花還是不懂她用的語言,看起來也不怎么想學的樣子,發現花花是女巫后十三也不敢讓她去村里學。慢慢地她卻略懂了花花用的語言——像是花花的本名,應該唸做「華」。 或是她的名字,在花花的語言里唸作「河」。 偶爾花花會用她的魔法變出無關糧食的作物,像是幾乎漫無邊際的花海,有時是單一個顏色的花、有時是不分季節五顏六色的繽紛,炫耀似地熱烈綻放。十三會開心地在其中跳舞,編出花環給花花戴上,再笑瞇了眼地比劃——你真好看。 花花每次都會露出愉悅的表情,在十三心中的池水投入巨石、難以平息。 果然,她才不是什么災厄。 再不然,就是女巫跟災厄本是同類,才能相處得這么自然,無論哪種十三都覺得很好。就算村民都討厭她,只要有花花陪伴,就夠了。 跟花花一起過的日子十分間適,花花看不慣她挨餓,少了多少糧又給她補上兩倍回去。 對華而言,人族最大的不幸大概就是挨餓了吧?因為在華的記憶里,河總是在為下一餐煩惱。 輕快如同蝴蝶飛舞的日子持續到父親來見她。 父親的模樣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嚴肅、冷漠。當他背著夕陽出現在門前時,十三愣怔了半天,然后開心地笑著迎上前。 最近好嗎?十三以手勢打破沉默氛圍,父親卻看不懂,神色古怪地看著她。 「回家吧?!棺詈蟾赣H只是說了一句。 十三茫然不解,還是聽話地跟父親走了。 也許村里的人看到她跟花花相處融洽,終于明白她不是災厄了?十三樂觀地想著,旋即想到要跟花花解釋這個好消息,她能明白嗎?畢竟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被村民排擠。 成群的村民在村長家門口的廣場迎接她,連帶著等她的還有處刑女巫用的木樁。 「我們都看到了!那個白頭發女人讓植物錯亂!」 「女巫會帶來惡魔!邪惡正在威脅我們!」 十三被群情激奮的人們包圍,他們憤怒地舉起拳頭,她慌張地搖頭、打著手勢為花花辯解,到最后手指都快打結了。 村長出聲將人群喊停,隨后她的父親站在她面前,雙手握著她的肩膀,好似要把她釘住。藍色是冷漠的顏色,而那樣的藍眼睛直視她,「那個女巫信任你吧?你去把她帶來這。」 然后讓你們殺了她?前所未有的怒氣從十三心中翻騰而出——她還是小孩時,根本什么都沒做就被這群人指稱為災厄,而花花只是讓她的生活能吃飽穿暖,就要被他們處刑? 憑什么? 十三停下雙手,握著拳垂在身側,昂首盯著父親的眼睛。 「別這樣,把她帶來就沒你的事了?!垢赣H低聲說,「你在神面前作證她的邪惡,從此以后你就能被救贖?!?/br> 邪惡是你們講的,救贖也是你們講的,憑什么? 十三一句話都發不出,周圍的人們卻能從眼神懂她的意思。開始有人怒吼、有人指著她說她跟女巫是一伙的,她們在巫術變出來的邪惡花海中崇拜魔鬼。 確實是一伙的,只不過是對著彼此笑的朋友,沒有做任何傷害人的事、沒有做任何有愧于神的事。 許多雙手按住十三的四肢,將她捆上木樁,她張著嘴,無聲嘶喊著——你們才是惡魔,都要下地獄。 眾人的怒火掩蓋一切,包括她最后的指控。 村長站到父親身邊,湊在耳旁說了些什么,父親低著的頭點了點,隨后審判便開始了。 所謂的審判,就是牧師一項一項地朗誦她的罪名——她施法讓作物歉收、她召喚了惡劣的暴雨、她與魔鬼交合、她殺了某家剛出生的孩子…… 十三口不能言,他們卻固執地想逼出供詞,好說服自己她是有罪的。他們用鉗子夾碎她的關節,從腳趾到膝蓋,從指尖到手肘,好像當十三無法尖叫就感受不到疼痛。十三知道他們對付女巫的手段,這還是沒那么殘忍的,刑求一直持續到她對那些罪名點頭。 逼供結束,處刑開始,卻也沒什么差別。他們用鐵釘刺穿十三的眼睛,接下來大概要用火將她燒死。 她仍被綁在木樁上,像一隻等著被料理的火雞,死亡來的比她想得還遲。她的意識模糊間聽到有人在威脅著誰,要女巫束手就擒。她聽到花花的聲音,破音的大吼,不知道在說什么,但誰都能聽得出其中憤怒與不可置信。 接著是無數破空利聲、驚叫聲、求饒聲、骨rou扭曲斷裂聲、液體噴濺聲……持續了許久后又只剩花花的聲音。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哭,花花會哭?十三全身都沾著黏稠的液體,目盲、口啞,已無法再確認這件事。 她的身體被從木樁上解下,花花的懷抱在顫抖,將她摟著。碎裂的手被捧起來的力道小心翼翼,十三感覺手上有種特別溫暖的氣息,杯水車薪地驅散疼痛,她猜花花正試著用魔法治療她的手。 沒用的,已經來不及了。 她用盡力氣將手掙脫花花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脖子上,試著做切割的手勢。 殺了我。 在她人生最后的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比劃著同樣的手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