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撈月
騎馬、射箭、摔角,作為勇士的必備技能,一樣也少不了。 就算腦袋里熟記所有的技巧,可在穆仁這副身體上,毫無用武之地。 他逐漸長得跟馬背一樣高了,身體卻一樣乾細貧弱,他就像秋末的乾草,一折就斷。當初與他一同學習騎馬的少年們都已經是披著風奔馳的勇士,他唯一能熟練運用的技能,卻只有草藥的用途。 華為了他學了很多醫人的方法,有在部落里學的,也有從南方的國度的書籍里學來的——學習醫術唯一的優點,只有能給他跟華一起成長的錯覺而已。 其他的就沒有了,就算自己調配的藥方能舒緩病癥帶來的痛苦,也只讓他感到悲哀。 他能自由活動的時間逐漸變少,華也愈來愈常因為他發病而動怒。 華生起氣來就像躁動的馬兒,胡亂踩踏時傷及無辜是常有的事。她臉上的表情會因為躁而冷不下來,一看到那樣的表情,族人甚至是墨仔都會自動避得遠遠的。 只有他會試著跟華待在同個帳篷里,畢竟這是他的少布。 「少布不要心急,我的病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怎么可能換帖藥就治好呢?」他盤腿坐在地毯上,手里的藥湯平靜無波,相對之下華才剛摔了自己的木杯子——他們已經很久不用瓷器或陶器,就是為了不要總是被摔碎。 「我用靈力治療你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怎么可能一點用都沒有!」說著,又將硯臺掃下案。 「怎么會沒有用?若不是少布的愛護,我早就死了。」他平靜地說。 聽了這番話,華才稍微冷靜下來。她常吁口氣,在穆仁對面坐下。 「我是無所不能的妖族。」華的神情堅毅而執著,「一定會治好你。」 他啜了一口藥,「就算好不了,少布也會護我一輩子,對吧?」 華愉悅地笑了,眉頭舒展,「那是當然的。」 他瀲起眼眸——可他不能用一輩子的時間耽誤華。人的一生很長,就算對妖族而言也是。 他低著頭說,「那達慕大會要開始了,少布……」 「不行。」華果斷回答,「你這陣子的狀況不好,不能參加。」 「嗯。」 「明年再去吧。」 「嗯。」他抬頭,對著華微笑。 草原上不存在著不會飛的鷹、沒有蹄的馬,或是失去爪子的狼,沒有功用的動物都已回歸到蒼天之上。 那達慕大會是部族里的盛事,白日里勇士們互相較勁,爭取勝利與榮譽,箭中靶心、馬蹄揚塵、紅幡飄揚……穆仁向來只在場外觀望而已。 入夜大家會在營火旁聚會,琴聲與歌聲相合,熱鬧歡快的舞步慶祝著收成的喜悅。 他和華共坐一張毯子,不斷有人來向華敬酒,畢竟華總是能確保他們踏上的土地水草豐美——內爾古翼在華加入的十馀年內,從未餓死過一個人。 華千杯不倒,不帶表情地連喝好幾杯,還有許多人來邀舞,華一一拒絕了。 「我怎么好像沒見過少布跳舞?」他說,「難道少布不會么?」 華最聽不得「不會」這兩個字,于是下個來邀舞的少女,就這么撿了現成的便宜。 華一開始的確跳得不怎么樣,但一首曲子都還沒過完,她就已經掌握訣竅,漸漸跟上節奏。她得意地回頭對著穆仁笑,好似在說這世上沒有她不會的事。他也微笑著,舉杯酌了一口奶酒。 營火照在華身上,將她冷冰冰的臉烘出暖色調,焰光在她發間躍動,成了耀眼的寶石首飾。 他的少布,是這世上最優秀的,她應該要在更高的天上。 華離開后,他們的席位上就只剩墨仔陪著他,再也沒有人靠近過。 今夜的月非常明亮,將他的睡意驅散,到了后半夜族人紛紛歇下了,許多人直接就著營火旁的空地睡,連華也少見地露出睏意,喝了他泡的茶后回到帳篷里睡下。他在茶里加了安眠的草藥,華不睡到太陽升起絕對不會醒來。 就算是少布,也不能阻止他的決心。 他平時少出營地,守夜的族人見到他上馬,特地跑來問了他要去哪。 「我要去為少布辦事。」他微笑著回答,輕巧地催動馬兒快步。 一直以來溫順軟弱的形象使他不受懷疑。吹著夜風,馬兒的腳程很快就來到湖邊,這座湖被稱為月亮的明鏡,聽說是族里少年們幽會的勝地。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湖面,水波蕩漾,不斷將月光掀起漣漪。 他下了馬,又將馬兒趕走。他在靜謐的湖邊站了一會,欣賞美麗的風景,接著一步一步地向湖心走去,將自己納入這片景色之中。 湖水的冰冷滲入五臟六腑,當水位淹沒他的胸口時,他能感受到心臟被壓迫得幾乎無力跳動,好像將他一直以來無力的恐懼化為實體。全身的肌rou都在抽蓄,浪聲佔據他的耳朵,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腿,無法再邁出腳步,下一刻湖底濕泥讓他滑了一跤,連同頭頂一起栽進水中。 他本能地掙扎,心里卻松了一口氣。 還沒迎來死亡,卻感覺有什么拎起他的手臂,強而有力地將他拖上岸。 卻見一身濕透的黑色毛皮,以及墨仔一雙充滿靈性的眼睛,墨仔將他拖到岸上,伸舌不停舔拭他的頭發,像是怕太濕他會著涼。 他喘夠了,就衝著墨仔一邊大喊,一邊用微不足道的力氣打牠,「滾開!滾開!」 他何曾這么兇地對待過墨仔?只見狼般粗壯的狗崽露出受傷眼神,接著旋風似地向部落的方向往回奔,以墨仔的靈性而言,肯定是回去搬救兵了吧? 穆仁沒有力氣再回到水里,他躺在地上,任夜風襲來將他的體溫奪走——他知道已經來不及了,邪寒侵入骨髓,就算是少布的翅膀也有無法觸及的地方。 他人生最后兩天都在無意識的高燒之中度過,忽寒忽熱,全身焦灼。彌留間他聽到華時而在遠處怒吼、時而在他耳旁細語。 「你是不是以為死了就可以沒事了?」華的聲音帶著濕氣,斷斷續續,「還沒完呢,還有四生……下輩子我依舊會去尋你。」 下輩子?穆仁模糊的思緒只捉到這個單字。 若有下輩子,他要當這藍天下最勇猛的戰士,要比華還要英勇、比墨仔還要強壯。 他要做這世上最兇猛的虎狼。 林云澤睜開眼時,天色看起來才剛亮。 她神智不清地在床上躺了好一會,身體冷得發抖,于是她起身去翻出厚外套穿上。 她依稀還記得墨仔說了早上要來拜訪的事,迷迷糊糊地洗漱后腦袋發脹,她走到一樓在沙發上縮著身體,又打了個盹后被門鈴吵醒。打開家門,一黑一白兩師徒就站在門前。 「少布……」搞不清是穆仁還是林云澤說的,她喃喃吐出兩個字后,肌rou再也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軟軟地往門框上倒。 「小心。」卓華一伸手,攬住她的肩頭扶穩,正好將想衝上來幫忙的墨仔擋住了。 卓華將她抱到沙發上躺平,掌心碰了碰額頭,又握著她的手腕把過脈后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 「師父,小主人這是怎么了?」墨仔小心地問。 「沒事,沒有大礙。」卓華垂著雙眸。就算她神智沉重地幾乎無法思考,仍能感受到憐愛的眼神,「大抵是做了夢還沒緩過來,一會就好了。」 她聽到這句話,腦中卻沒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卓華的聲音刻意放輕了,像草原上有微風拂過,或是那熱茶上蒸騰的煙霧……她安心地閉上眼,陷入被花香包覆的睡眠中。 再醒時客廳只剩卓華在,正坐在同張沙發上,輕扣著她的手腕,讓她整隻右手暖烘烘的。 渾身發熱,但感覺好多了。卓華見她醒了,又伸手碰碰她的額頭,「想睡的話,可以再睡一會。」 她搖搖頭,用草原上的語言道,「少布,好兇。」 卓華聞言一笑,那語言對她而言已經生疏了,有些生澀地回道,「我對你不好?」 什么不好,是不能再好了。無論是洛屏安還是穆仁,都是受著卓華的恩惠而活著。異樣的感覺從心底生苗,林云澤卻說不出哪里不對。 她搖頭,用中文說,「你變了好多。」 「人會變,妖族亦同。」卓華放開了她的手腕,「你可要記住了。」 她側躺著面向卓華,磨磨蹭蹭地開口道歉。卓華笑道,「這次又是為何?」 「畢竟我又跑去送死了嘛……」 卓華嘆了口氣,她不敢隨便說話,良久后卓華才說,「當初為何要死?」 聲音中添了點冷與無奈,畢竟缺憾已無法彌補。 她用穆仁撒嬌時的語氣回答,「不是想死,是不想窩囊地活著啊。」 她能理解穆仁的動機,若是在她身上發生一樣的事,她也很有可能會自我了結。 「如今你已不是穆仁。」卓華細聲說,「莫要再尋死。」 穆仁對卓華的感情中或多或少有夾雜著愛慕吧?但終究是孺慕之情佔據多數,上次是學生,這次是被養大的孩子,搞得她心里對卓華那點想越界的小心思滿負罪惡。 「好。」她拉了拉身上的外套,「我不會再尋死了。」 從今往后不會再有了。 此時她才注意到,因為剛才腦袋過于混亂,竟忘了戴上口罩。雖說以她的了解卓華應該不會在意這點皮rou缺憾,但她心里依舊不太適應,縮著脖子將半張臉埋進外套下,順便嗅了一鼻子花香。 卓華看了她的舉動,竟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制的口罩給她。 門鈴又響了,卓華自動自發起身去開門——是墨仔提著滿滿兩手各式各樣的早餐回來。 墨仔滿臉寫著興奮與期待,蹦蹦跳跳地蹲到沙發邊,用那雙大眼睛巴巴地看著林云澤,「你還好嗎?想起來啦?」 誰能想到她當初撿回來,才巴掌大的小狗崽,居然會變成這么大隻的漢子? 經過墨仔的解釋,她才知道當初穆仁死后卓華就打算離開草原。只是墨仔成天纏著她哭嚎,看在他陪伴穆仁多年的份上,就將他一併帶走。卓華原本覺得狗的壽命最多十幾年,也養不了多久,誰知沒過多久墨仔啟蒙靈識,一養四百年。 說著說著墨仔居然哭了起來,還激動得來抱她,眼淚全蹭到她身上。雖說男女有別,但在林云澤眼中墨仔卻已脫離不了一身黑毛的狗崽形象,更不用分男女。她回想起作為穆仁和墨仔玩摔角的回憶……和現在一樣都讓她的肋骨感受到威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