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穆仁
鷹紹保部的帳篷中迎來一位尊貴的客人。 早晨,他聽到大人們在議論這件事,說那個人帶來的茶葉多到能讓族人喝一整年——但這跟他沒有任何關係。身為部落的屬民,他沒有資格享用茶葉。 傍晚時,他的奴隸主將他從屬民們的帳篷拖出來。 奴隸主說他有了新的主人。 近晚時的風寒冷刺痛,凍得他心跳都亂了序,幼小的身體縮著在麻衣里發抖。他得非常用力地昂起頭才能勉強看清他的新主人。 那白色的頭發像冬雪,落在同樣冰冷的面孔上,一眼看過來就將他的心臟凍停。 也許是真被眼神凍著了,更可能是因為害怕,他猛烈地咳起來。奴隸主怕他掉價,厭惡地想將他喝止,粗魯的言語卡在奴隸主嘴邊,被馬鞭劈啪一下打回去。 他的新主人甩完奴隸主一鞭,另一手攬著他的腰將他抱起。他還分不清東南西北,下一刻就被安放在馬背上。 他看得出來新主人完全不會騎馬,馬兒很不甘愿,但憑著馬鞭威嚇,還是將惡毒的罵聲甩在后面。 部落里隨便一個人只要跨上馬,一下就能追上來的,他這才明白——奴隸主不敢跟新主人正面衝突。 新主人好厲害啊!冷風吹在臉上,更讓他感受到從身后環繞著自己的溫暖,他第一次知道,就算是不怎么會騎馬的人也能受人忌憚。 他從來只能看部落里的人騎馬,自己從未感受過馬兒奔跑的節奏,新主人一隻手穩穩扣著他的腰,他的身體仍隨著顛簸一下一下的撞擊馬背,小小的心臟亦雀躍地跳著。 奔出幾座湖泊的距離后,馬兒改為慢步。新主人開口說了些什么,卻是他聽不懂的語言,他茫然地往后看。 只見在漫天的星點下,他的新主人有著一張蒼鷹般桀傲的面孔,說話的語氣卻像白鹿一樣柔軟。 等到他真正能跟新主人溝通時,季節幾乎要替換了一輪。 「不要再叫我主人了。」新主人在聽懂了他的稱呼后,第一句話就是對他這么說。 他困惑地說,「可你就是我的主人不是嗎?你用茶葉把我買下了。」 「不是那樣。」新主人的表情顯得很困擾,又不知道該怎么用他的語言來解釋,「總之我不準你叫我主人。」 「那我要怎么叫你?」 「叫我的名字,華。」 「那是什么?」 「花朵。」 他噗哧一笑,隨即又意識到自己身為屬民,不該取笑主人。于是收斂了笑容說,「主人的樣子,跟花朵完全不一樣。」 華只是看著他,似乎并不排斥他發表意見,于是他接著說,「主人應該叫少布。」 「那是什么意思?」 「是天上的鷹。」 「在你眼里,我是鷹嗎?」 「嗯,是蒼鷹般的勇士。」 華的神色有點困惑,卻說,「隨便你。」 「你又叫什么?」 「我沒有名字,但是大人叫我毛伊西格。」 「那是什么?」 「病弱的小羊。」 華哼了一聲,「不好。」 「你可以叫我別的名字。」他抬頭,帶著一點希望。 華沉默許久,最后指向遠方,他所比的地方有馬群在河邊飲水,手指沿著河的流向畫過,「那個怎么說。」 「在人名里叫做穆仁。」 「嗯,穆仁。」華直視他的雙眼,又說了一次,「穆仁。」 他的名字叫做穆仁。 搭帳篷、生火、炊食,華似乎一個都不會,卻不準他來做,他于是出一張嘴,一步一步指導華的動作。 華用那張冷如霜的臉對著火石皺眉的樣子,總是讓他偷偷地笑出來。 他們離開鷹紹保部好幾個日夜后,在頂峰銀白的山腳下遇到內爾古翼的部落。這里的人只有鷹紹保部的一半不到,羊的數量更少。 部落里的人用奶酪招待華,不過大部分都進了他的肚子里,他們作為客人在內爾古翼里待了幾天,華比手畫腳地問他想不想留下來。 他不明白為什么華要問自己的意見,要去哪、要住在什么地方?他沒有任何想法。 于是他說,「少布去哪我就去哪,我是少布的屬民。」 華的表情看起來并沒有全聽懂,也大略明白他的意思。好久以后華明白了屬民就是奴隸,又不準他這樣自稱。 他的新主人好奇怪呀。 留在內爾古翼生活的選擇是對的,小部族里沒有奴隸主,只有自由民。大家雖然知道他是別族的屬民,卻不會給他臉色看,待他如普通的孩子。 華并不狩獵、也不放牧,還帶著一個虛弱的小孩,儘管如此內爾古翼的可汗依舊讓他住在靠近中心的帳篷。 等他年紀稍長時,才從族人口中得知這是因為華不是人族,她能做到的事,比草原上最英勇的戰士還要多,她能確保部族的豐收。 他對此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是人也好、是妖也好,少布就是少布,是這天上翱翔的鷹。 冬天的時候他容易染疾,幾乎所有落雪的時間,他都渾身發冷喘不過氣。有次華把他抱在懷里,瘦小的身軀很容易就被華細長的四肢和皮草包起來,她下巴輕輕支在他頭頂,他的后腦靠在華的鎖骨,就這么圍坐著取暖。 帳里只有柴火劈啪燃燒的聲音,寧靜安好。他懵懵懂懂地待在華的懷中,忽然明白是這羽翼保他在草原上存活至今。 「穆仁。」華忽然說,過了兩三年,如今她已經能流利地跟族人對話了,「你額頭上的字……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手來摸自己眉毛上方的一行烙印,焦黑的疤有些緊繃。他疲軟地答,「是屬民的意思。」 「鷹紹保部的奴隸主弄上去的嗎?」 「嗯。」 接著是一陣沉默,他看不到華的表情,卻聽到她小心翼翼地問,「你討厭他們嗎?」 他想了想,「以前不討厭,現在有點討厭了。」 他聽到華輕笑了一聲,「為什么以前反而不討厭?」 「以前還沒有遇到少布,不知道這廣闊的天下有人會對我好。」他說得認真,理所當然。 「這是你應得的。」華說,「你討厭他們的話,我去殺了那些奴隸主如何?」 他搖搖頭,「少布的爪子,不沾無謂的血。」 華沉思了很久,緩慢地說,「你就是不讓我殺生,是嗎?」 什么讓不讓的,若是華想殺誰,他可阻止不了。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 「好,我不殺。」華這么說著,將雙臂摟緊了。 他的生活中,纏綿病榻的時間居多,春夏時身體轉好,他會跟部落里同齡的少年學習騎射。 華腦袋中的知識就跟草原上的羊一樣,多得數不清,但摔角、射箭跟騎馬這種人人都會的事就是不會,幸好部落里叫巴特爾的勇士愿意教他。 一開始華總是站在旁邊盯著,很不放心的樣子。雖然巴特爾沒說什么,但其他少年畏懼著華冷酷的眼神。 「巴特爾是品性高潔的勇士。」他這么對華說,「他不會害我,他會讓我也成為一個杰出的勇士。」 華卻不置可否,「你沒必要學這些。」 「怎么會沒必要?」他嚴肅地抗議,「總有一天我會長得比馬背還高,到時候不能再仰仗少布的保護,我要做少布的勇士。」 「但我不需要你保護。」回答快速得顯得有些無情。 他語塞,華不需要他的話,他該去哪?華怎么能不需要他? 華突然嘆氣,揉了揉他的頭發——那是她第一次用類似憐愛的方法觸碰自己。 感覺比她的懷抱還溫暖。 「你喜歡的話,就去吧。」華說,「以后,當我的勇士。」 某年的春末,他在羊群旁撿到一隻小狗崽。 小狗崽捧起來只比手掌大一點,眼睛都沒辦法睜開,只能發出虛弱的嗚咽聲,教人忍不住可憐。 巴特爾說那是狼跟狗雜交的崽子,長大后會吃部落里的羊、反咬主人,留不得。 但是狗崽的模樣是那么可憐,比小羊羔還要讓人疼惜,他抱著小狗崽,感覺自己并不是草原上最軟弱的動物——為了讓小狗崽活下去,他要變得可靠! 他親自給小狗餵羊奶,大一點就切碎rou給牠,狗崽長得非常快,過了半年已然長成一條全身黑黝黝的小狼狗。沐浴著陽光奔跑時,就像華筆尖下的文字,飄逸非凡。 他把小狗崽命名為墨仔,墨仔很快就長得比他強壯,好像聽得懂人話似的,充滿靈性。一人一狗玩摔角時,穆仁總是輸的那個。 巴特爾的警告很快就應驗了,當年冬季,部落因為風雪損失了一批羊,正當大家為了糧食即將短缺而苦惱時,一個大人抓著慘死的羊羔來找華討公道。 羊羔被撕得四分五裂,只留一點骨與毛,淺色的羊毛上浸滿紅褐色的血。這一帶并沒見到狼群出沒,所以族人們都懷疑是墨仔干的。 大人們談事并不避諱他的存在,當華還在壓抑著不耐煩的情緒時,穆仁突然大喊出聲,「才不是墨仔!墨仔是草原上最聽話的狗崽!」 他長年病弱,總是輕聲細語,這一喊好像要費盡他所有的力氣。華明顯地一愣,看向他。感受到視線聚在自己身上,他硬著頭皮繼續說,「墨仔是好孩子!」 人微言輕,大人們自然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紛紛讓他滾一邊去。 而華......他所仰仗的少布并未幫他講話。 「穆仁,你也聽到了,墨仔的嫌疑很大。」那冷酷的表情又回到華的臉上,「把墨仔關起來,過幾天再處理掉。」 處理掉,他不敢相信華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他英明的少布、無所不能的少布,要殺了他最好的朋友。 現在他只能靠自己,靠著這無能的身軀,讓墨仔活下去。 弦月當空時他悄悄溜出帳篷,華肯定沒想到他會違抗她的意思吧?其他族人也不會料到,他溜到關墨仔的籠子旁,墨仔餓了一天,被放出來后第一件事居然是用力地蹭他的臉,粗硬的毛刮在臉上讓他無聲地笑出來。 「墨仔啊墨仔。」他捧著墨仔的吻部,用極其嚴肅的語氣傳達嚴重性,「你留在這里會死,而我離開這里也活不下去,現在我們只能分別了。」 墨仔好像真的能聽懂他的話,只用留戀的眼神掃了他一眼,接著如風似地向著月亮落下的地平線奔去。 他放走墨仔的第一天,華受到許多族人的抱怨,但她雖然擺著忍耐到極點的不悅表情,卻沒有責罵他。 第二天的早晨,他們的帳篷前出現一具咽喉被撕開的狼的尸體。 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族人們一開始驚奇,而后漸漸開始恐懼。 直到第五天早晨,他走出帳篷時除了看到狼的尸體,還看到滿口血的墨仔,溫順地趴在帳前。 他立刻奔去巴特爾的帳篷,求他幫墨仔說話。 「只要說他是狼的剋星、羊群的守護者,族人就會接受他了!」他感覺熱血充滿腦袋,這輩子從未如此興奮過,「連我這種比羊羔還要弱的小孩都能天天跟墨仔廝混而平安無事,勇猛勝過狼的族人還有什么好怕的?」 他看人的眼光跟靈機一動的策略都十分成功,墨仔一下從殺羊的兇手,變成充滿靈性的小神獸,大搖大擺地在羊群間跑跳也沒人管。 華的表情也放松下來,雖然他心里因為華做的決定而起了疙瘩,這幾天也不如以往那么親近華,甚至有故意裝作沒看到對方的舉動,華的眼里卻始終含笑。 過了好幾天他才想明白,華是故意這么做的——為了幫他從無用的孩子,逐漸變成獨當一面的勇士。 他英明的少布、無所不能的少布啊......他騎上馬的時候會想像自己化成一道長風,托著蒼鷹的飛羽,讓她展翅翱翔,俯視草原眾生。 他最終,還是辜負了少布的苦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