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海豚
林云澤向來喜歡水。 尤其是全身浸泡在水中時,將身體託付給浮力,輕飄飄的感覺。 穆仁大概也是喜歡這種感覺,才會選擇讓美麗的湖泊了結性命吧? 離她家最近的泳池就是她讀的高中的附屬泳池,假日時會對外開放,只不過十月的氣候微涼,已經不如暑假時那樣充滿人潮。 高中泳池只有六條五十公尺的水道,自然不吸引小孩來戲水,池里都是真的來游泳,或是單純泡水的成人。久違的來到泳池旁讓林云澤有點畏縮——明明這曾是她的地盤,她甚至知道泳池旁儲藏室里有五十一塊浮板,跟一箱待認領的遺失泳帽及蛙鏡。 人已經身穿泳衣坐在池邊,口罩仍戴在臉上遮得嚴嚴實實。 墨仔蹲在旁邊,劉余星則泡在池子里,他們一個長得黝黑壯碩、一個長得白凈細實,就像太極的兩邊。劍魚狐疑地瞪著岸上這個個頭大得教人堤防的傢伙,「這誰啊?」 「我養的狗。」林云澤盯著水面,認真地在考慮是不是該回頭是岸,根本沒仔細想自己答了什么。 「蛤?」 墨仔用嚴肅的表情點頭,「嗯,她養的狗。」 劉余星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接著問,「啊那又是怎樣?」 他指的是二樓露臺上坐得優雅端正的卓華。墨仔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順口答了,「喔,那是我師父。」 劉余星不滿地咕噥,「哼,妖族……」 聽說她要來游泳,墨仔立刻央求著要跟,畢竟也很久沒陪墨仔玩了,便欣然接受。只是卓華分明不下水,卻自動跟過來……林云澤倒也能理解,長輩總是喜歡湊熱鬧,就跟她媽不喜歡野營,卻總是邊抱怨邊跟上她和爸的行程一樣。 「教授難道不會游泳嗎?」林云澤笑咪咪地對卓華說。 「嗯,不會。」卓華掛上溫和的微笑,一丁點都沒有被激將到。 人真的會變啊,林云澤心中惋惜,想看卓教授淋濕的小心思胎死腹中。 他們來到泳池檢票處就遇到劉余星——這完全在林云澤的預料之內,高中時劉余星是她的副社長,三年的高中蝶式冠軍,被起了外號叫劍魚。 至于她的綽號叫海豚,也是因為擅長游泳的緣故。三人組的家都在附近,高中時她與劍魚常假日約出來游泳。 后來只剩劉余星會來了,畢竟下水代表著要卸下口罩、面對她的傷疤。因此就算醫生曾建議她能靠游泳來復健骨折過的小腿,她也不曾照做。 林云澤的右小腿半年前才開放性骨折過,就對生理機能的影響而言,腿傷絕對比臉上的傷要嚴重多了,她骨折前可是個徹頭徹尾的運動派,除了游泳,籃球排球羽毛球爬山等她都玩——至于現在,顧忌著偶爾發疼的腿,以及幾乎佔滿空間時間的排班,她被迫成為五體不勤的小廢人。只是穆仁的回憶中,那種對于健康生活的嚮往實在過于強烈,這才喚醒她對游泳的渴望。 小腿好遮,就連泳衣也能穿長袖的款式遮起來,平時走動也沒有異樣,所以沒什么人知道她有腿傷。 兩個前世不是缺手就是體弱,現在她的腿也有問題。她是不是真的命不好?林云澤在心中哀怨。 墨仔好動,一下就撲通跳進水里游他的狗爬式了。劉余星則一直耐著性子等她下水——不催促、不煩躁、不硬要逼她面對。這就是他的優點,她一下跟劍魚扯些日常話題、一下回頭看向露臺,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明明只是以前的日常生活,怎么會變成這么困難的決定?林云澤鬱悶地想著,其實泡到水里根本也沒人會注意到她的疤,她都明白,可心里那道坎就像天上的云那么高,怎么也蹦不過去。 想著想著,打退堂鼓的想法愈來愈扎實。 「怕嗎?」卓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回頭看見對方赤著腳踩在磁磚上,長褲捲起露出一截細弱腳踝。卓華蹲下身子與她平視,「會怕的話,我把其他人攆出去,如何?」 「教授!」就算卓華是定安半仙,這樣橫行霸道的舉動仍然太超過了,林云澤不可置信地輕聲喊,然后才看到對方眼中的笑意。 「會怕就別勉強。」卓華伸手輕拍她的頭,「改天我和墨仔帶你去沒人會看到的地方,你方能隨興些。」 卓華早已不是當初的少布,卻依舊伸手能及天,再高的云朵好像都能被她給拉下來。 林云澤雙眼彎了彎地笑,當著卓華的面把口罩摘下來,充滿氯味的濕氣讓她的下半臉一涼。她忍不住仍伸手摀著,把口罩摺起來遞給卓華,「幫我保管一下就好。」 滑進水里,久違地被水壓包覆簡直像懷抱般令人安心,心臟仍強而有力地在跳動,四肢肌rou舒展的同時進入隨時能啟動的狀態——穆仁那副病弱的軀殼已化為塵土,不復存在。 她居然為穆仁的死亡而感到輕松,同時意識到自己擁有一具很好的身體,無病無痛,心滿意足。 她在熟悉的水流中滑動,游到水道的起點。劉余星在那等著,癟了癟嘴,小聲道,「呵,老色胚……等你那么久,結果人家跟你說一句話就搞定了。」 「吃醋喔?」 「滾。」劉余星懶洋洋地回答,「老規矩?」 「我是在復健欸。」 「讓你三趟。」「蛤,五趟才夠吧?」「成交。」 「你們要玩什么!」墨仔聞風而至,興奮問道。 「跟他比賽,誰先完成十趟就贏了。」林云澤說,「輸的要請喝飲料。」 「我也要!」 「欸!跟妖族比也太……」話還沒說完,墨仔就浮浮沉沉地劃著狗爬式往另一端游去。林云澤笑著聳聳肩,跟著潛入水中。 她想必是從某個前世就開始學游泳了吧?憋氣浸在水里竟能讓她有喘口氣的舒爽。 卓華又回到露臺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水痕來回劃過,又歸于無形。 最后由卓華代替墨仔付了打賭輸掉的飲料錢,林云澤從來沒看過有人點飲料時會選擇八十塊的品項還加五種料的,劍魚一副不把人家喝破產不罷休的氣勢,硬是將那杯料喝下吐。 十月底時,氣候乍寒還暖,林云澤才知道原來大學也有運動會。大二以上的老屁股自然是不屑于參加這種徒有形式又累人的活動,但畢竟是學校舉辦,總不好讓場面空著,于是搞不清狀況的一年級小菜雞就被推去充人數。林云澤倒不覺得麻煩,人聲鼎沸的運動會讓她想起前生無緣參加的那達慕,只不過比的不是騎馬、射箭跟摔角。 cao場上在舉辦田徑項目,泳池里也有競泳項目。 劉余星暖身時看到準備席上的林云澤,訝異道,「啊你怎么在這?」 「廢話,我海豚欸,難不成我要去比田徑嗎?」林云澤笑道,口罩和眼鏡都被她留在置物柜里,眼前模糊反而有利于讓她忽視周圍的目光,她看起來輕松地笑道,「再說,反正系上的人應該都知道我長這副模樣了,也沒什么好藏的啦。」 劍魚沉默了一下,厥著嘴說,「本來就沒什么好藏的,你又不是通緝犯。」 林云澤笑了笑回應他難得不嘴賤的好意,他又道,「你要不要乾脆來游泳社?」 「不行啦,我們社長會難過欸。」林云澤道,同時參加兩個社團的活動對她而言太耗時間了,要是不去妖族研究社的話羅湘瑜又會大受打擊……再說了她有預感,隨著她夢回的次數增加,需要跟懂妖族的人類討教的需要也會愈來愈多。 「隨便你。」 海豚的稱號絕非空xue來風,半年多沒下水并沒有讓她退化成陸棲動物,輕松拿下名次,由于系上實在沒什么人對水上運動有興趣,林云澤一人就包辦了好幾個不同的項目。 大會行程緊湊,比賽結果一出來就把人趕上臺頒獎,領獎時會受到注目讓她心里有點怕,但考慮到拒絕領獎反而會讓她受到更多審視的眼光,她還是乖乖地上臺。前兩次都還很正常,她低著頭上去,結束了再快速溜下來。 比一百公尺自由式時林云澤有些乏力,只拿了季軍,她本已經對這套流程感到麻木,只等著獎牌掛上趕緊閃人時,卻赫然發現本來負責頒獎的體育組老師換成卓華。 視野有點模糊,但那頭白發怎么可能認錯?林云澤只愣了一秒,隨后笑出來,「你怎么會在這?」 卓華的聲音聽起來也有點無奈——她聽說學校要辦運動比賽,想著林云澤可能會參加便來看看,誰知被文院院長遇見,熱情地邀她來當貴賓頒獎。她本懶得參與這些小事,但林云澤一直在頒獎臺上下,她一個動念便站在這了。 「我……我湊巧路過,順手。」 順手來頒個小小的大學運動會的獎,真是太委屈定安半仙了。林云澤心里大致明白卓華站在面前是為何,不禁揚起嘴角,「我拿了這么多獎,你偏偏只給我頒第三名的。」 「你還有一場需比,再拿下冠軍讓我頒獎即可。」卓華說得理所當然,她手指勾著獎牌的緞帶,小心給林云澤掛上。 在這幾百年以后的現在,也算是完成了穆仁的宿愿。 卓華今日穿著靛藍的襯衫,林云澤心思一動,張臂從卓華正好抬起的雙手下穿過,迅速又緊密地抱上去。 她很清楚自己對卓華來說她只是討獎勵的小孩,教授也環住她的后背,輕輕拍了幾下,帶著安撫似的柔軟。 林云澤聽到吵雜的泳池內掀起一陣浪潮般的喧嘩,她很快就放開卓華,只見靛藍的布料被沾濕成更深的顏色——不過沒關係,深色衣服不會透!她正是看準這點才大膽地抱下去。 兩人若無其事地分開了,一個回到觀眾席、一個回到另一端的準備席,好像在場觀眾的議論紛紛與自己毫無關係。 堂堂妖半仙竟是說抱就能抱的?就算卓華只是個普通教授,大庭廣眾之下親密接觸也夠引人側目了。穿著濕掉的衣服是失禮的舉止,但卓華選擇性無視了它,同時用高深的微笑回避了文院院長試探性的問題。 林云澤參加的最后一個項目,是女子蝶式五十。雖然她真的很渴望能拿個冠軍到卓華面前炫耀,但她消耗了半天,游蝶式又特別費力,體力實在跟不上,最后只落到第五——是給生物系加了一點積分,但她又不在乎。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凡事總得留下缺憾。林云澤沒有失落太久,換上乾衣服、戴上口罩,回到她的日常生活中。 回到地獄般的考前復習中。 運動會后下個禮拜就接期中考到底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林云澤拖著乳酸堆積的身體在圖書館坐了一個上午,等等還要再拖著被原文書塞住的腦袋去打工。 期中考前一個禮拜有停課備考的潛規則,再加上她忙著搞懂原文書上的英文單字都是什么意思,導致她完全沒有機會,甚至很少想到要見卓華。 她滿腦子都是二十種胺基酸的基本結構、對應的核醣核酸邊碼以及酸鹼反應的產物。只恨自己怎么沒個前生當醫生或是化學家?再不然要是生在歐美語系的國家,至少她讀起書來還能輕松不少。 她一邊在心里埋怨著輪回不公時,備考及受刑的一週倏忽即逝。 她唯二不用啃原文書備考的課就是卓華的通識,正好也是期中考的最后一科。多數教授都是把考卷扔給助教監考,卓華則親自在考場走動——這也是林云澤發現唯一一堂考試出席人數少于平時的課。 考題是簡敘或申論,題目并不苛刻,大概有在聽課的都答得出來。林云澤半小時一到就完成了考卷,她不提前交卷,轉筆托腮,明目張膽地盯著卓華看。 卓華全然當作沒看到,從容自得地繞著考場慢步。林云澤壓著卷子,直到其他人都走光了才交,她幫忙把考卷都收整齊了,兩人并肩走出考場。 「這是最后一科了?」 「你怎么知道?」林云澤明知故問——她早就察覺只要是公開能查到的資訊,卓華似乎都能掌握。 卓華微笑道,「正好,第三個孟茴已可使用。」 「哈……人家考完試都是跟朋友去夜唱,我還要跟教授待在一起呀?」 卓華微微地張大眼睛,「你若想玩便去,孟茴的事可以再等等。」 「開玩笑的!」林云澤道,「教授,來我家過夜嗎?」 她故意說得語意不明,卓華只一笑,看不出來有沒有接收到,叫了墨仔來載人。 她把房間對面的客房整理過了,就等著第三次夢回時方便卓華能留宿一晚。至于墨仔,只能委屈他睡一晚客廳了。雖然小狗崽表示睡院子里他也沒問題,林云澤依舊抱歉地表示會帶他出去玩當作補償 第三個孟茴,據卓華所言,是第一生的回憶。外表長得像桃子,林云澤還拿刀來切,果核倒還是孟茴原本的樣子。吃起來清淡多汁,簡直像吃了一口水。 她知道效果很快就要發揮,于是乖乖地滾上床。臨睡前從被窩里探出頭,依依不捨道,「少布,一起睡么?」 叫少布是故意的,連撒嬌的語氣也跟穆仁一樣——穆仁身子寒,卓華常與他共躺一榻取暖。 她只看到卓華笑了笑,俯身欲答時,眼睛就忍不住闔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