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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花下客 第11節(jié)

    韓興野目光越過深紅色椅背,停在第二排。姜橈戴著黑色口罩,遮擋住了下半張臉,以至于他沒能第一時間認出她。曾料定是個老死不相往來的結局,不會再重逢……列車緩慢地離開站臺,駛往此趟列車的終點站——北京。

    那年中關村,研究生畢業(yè)的他,第一次和剛上大學的姜橈在學院路上的一家水煮魚店見面,恍如昨日。從小師妹到遲來的初戀女友,輾轉幾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從前幾位工號牌的員工到創(chuàng)業(yè)合伙人,再失敗。他最終忍痛割愛,在愛情和事業(yè)之間選了后者,和家中關系深厚的高中同學結婚……那時姜橈還傻到以為會嫁給他,陪他回了濟南兩次,對未來滿懷期待。

    韓興野想禮貌地笑一下,似乎也這么做了。

    姜橈移開視線,接著看夜景。

    車速加快,伴隨著鐵軌震動,車廂內恢復如常。

    列車員進來詢問剛上車的兩人需要茶水還是咖啡,順便將裝著零食的淡綠色紙袋擺在扶手上。助手落座后,發(fā)現韓興野仍然站著,深感意外,他順著自家老板的視線朝后看:一個看上去頗年輕的女孩子,長發(fā)披肩,戴著寬檐帽和口罩,面容瞧不清,眉眼溫柔,倒是老板一貫喜歡的類型。那倒不奇怪了。

    從濟南到北京的路程上,列車員幾次來問姜橈要不要加水,都被她擺擺手,輕聲用“謝謝”拒絕了。等到北京站,她拉起行李箱,第一個往車門走,腳步有點兒急。

    車門打開的一霎,韓興野走到她的身后,低聲問:“有車接嗎?”

    離得極近,聲音很低,不知道的都以為兩人是情侶。除了不敢跟緊的助理。

    姜橈提起行李箱,邁上站臺。

    人潮過大,每一扇車廂門都不間斷地有旅客往出走,排隊等著坐扶手梯的人擠出去五六層。姜橈為了盡快離開站臺,是人群里唯一一個拿著行李箱走樓梯的。箱子里裝著重要文件,重得驚人,她一點點往下挪,韓興野一步步跟著她。起初想伸手幫,可最后還是收回手,僅僅是慎重地盯著她的腳步,怕她連人帶箱子摔下去。

    助理心知必有內情,越走越慢,保持著一個能跑十步跟上老板的距離遠遠跟著。

    從下樓梯,到人滿為患的甬道,最后出了站臺,她往停車場去,身旁的男人仍然跟著她。一個冷漠前行、一個沉默跟隨,再加上兩人都是衣著不俗,自然引了三兩處好奇目光。

    手機連著震動了數次,姜橈都因著急趕路,沒顧得上接。

    直到停車場,她停下。

    韓興野離她兩步遠,站定說:“這個時間不好叫車。”

    姜橈不想說半個字,掏出手機,打開叫車軟件。

    手機屏幕上,連著六個來電未接,全是沈總特助來電。姜橈意外地撥回去:“喂?孫經理?我剛下高鐵,沒聽到你電話。”

    “你往前看,抬頭,”耳機里,孫特助說,“我就和你隔著一個車道。”

    姜橈順著抬頭,果然見停車場的右前方,孫特助坐在一個黑色商務車內,拿著手機對她揮揮手,隨即對著手機說:“站著別動,車開過去接你。”

    簡直是意外驚喜。

    姜橈顧不上問為什么沈總特助來接站,掛斷電話,馬上擠出擁在車道旁的人群,在韓興野神色復雜的注視下,把行李箱交給司機,自己上了車。

    車門自動關上,隔絕了一切。

    現實里的久別重逢總是和想象中的相差甚遠。她沒想到,自己從頭到尾一個字沒說。不想說,無話可說。

    “小姜?”孫助察覺她心神不定,叫她,“太累了?”

    姜橈回神,摘下口罩,笑了笑:“是啊,今天出站的人特別多,”說完,奇怪問,“你怎么過來的?送人嗎?”知道她坐哪趟車不難,問圓圓就可以。

    “送了兩個客人走。半小時前過來的,沈總讓我順路接你回去,”孫助說,“那天你不是和他約好了嗎?”

    約好了?……“你和他約了周一,忘了?”孫助提醒她,“下周他不在北京,今晚上正好在辦公室,讓我接你過去,把你想談的事先談了。”

    姜橈怔怔地瞧著孫助。這個誤會可大了。

    讓人家專門在火車站停車場等了半小時,要說沒事,人家怎么想?

    “事情……”她內疚地笑笑,“沒那么重要,本來想周一有例會,順便占用沈總幾分鐘就能說完的。”

    “這樣啊?”孫助意外,“要不然先送你回家,我再回去。”

    “不用,不用這么麻煩,”她想說自己打車回去,但怕孫助堅持送,只得選了一個折中的說法,“正好我也要回一趟辦公室,借沈總的車先去,之后再回家。”

    孫助把這話在腦子里過了兩圈兒,既然她要去,自然不能攔著。于是讓司機照原方案開。

    孫助送她到停車場,姜橈先上了樓。由于一報道入職,她就在南京跟比賽活動,今晚才作為正式員工回到北京總部,并不熟悉辦公樓的布局,僅知道宣傳部的辦公區(qū)在二樓,大老板的在頂樓。

    她輾轉換乘了兩部電梯,到了頂層。一出來,靜悄悄的,沒人。

    頂層大辦公室外,是分割開來的一個個辦公桌,桌前都空著。燈開了1/3,最亮的地方自然是走道盡頭的老板辦公室。姜橈拉著行李箱,輪子碾過地板,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響聲。

    辦公室門敞開著,她禮貌敲門。沒回音。

    姜橈再次敲門后,邁前一步,看向內里——

    “不用看了,沒人。”沈問埕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身后。

    她嚇了一跳,回身,沈問埕從光線暗的地方,拿著一摞宣傳冊走向她,襯衫不像平日里穿得那么商務正式,袖口挽得隨意了多。

    沈問埕走到她眼前,站定。

    姜橈怕他專門等到現在,內疚坦白:“南京我說下周見,隨口說的,沒什么大事。”

    沈問埕雖意外,轉念想想,倒也成立。通常部門負責人約他開會時間,都要通過秘書看時間表,那天姜橈突然說下周見,他也是覺得奇怪。

    “先進來。”他說著,先一步進了辦公室。

    沈問埕的辦公室不像尋常大老板的,擺設少,書畫少,放眼看去,盡是書架。他擺書的方式也奇怪,都是一摞摞平放。

    他帶姜橈在一旁的沙發(fā)上坐下來,沒說話,似在琢磨什么。

    沈問埕看她寬檐帽下的烏黑長發(fā),想到剛剛收到的幾條意外微信問候。韓興野,曾在早年某研究院和他有過短暫交集,后來兩人先后離開,進入不同的公司。對那個人,他印象就是,運氣不錯,妻子家的幫扶很大……對方倒是沒拐彎,直接說,姜橈是他小師妹,讓沈問埕多多照顧。都是成年男人,能讀得懂對方的試探、試問,和其中的不同尋常。

    姜橈自然不曉得這一切。

    她低聲檢討說:“一句誤會,讓沈總特地等到現在。”

    姜橈見沈問埕不言語,想到上樓前,孫助提到沈總原本在家加班,為避嫌,特地晚上來辦公室見她……心底里的歉疚感更深了。

    于是,她在他的安靜里,又說了句:“對不起啊。”

    “你是韓興野的師妹?”沈問埕沒答,反問。

    姜橈心一跳,眼中掠過了一絲復雜的驚訝神色。

    “他看見我車接你,”沈問埕酌情說,“讓我在公司多照顧你。”

    姜橈已經努力壓制整晚的不悅,但還是露出了一絲絲不對勁,她平淡冷靜地“哦”了聲:“原來沈總和他也認識。”

    “算不上認識,”沈問埕實話實說,帶了少許冷淡,“加過微信,沒說過話。”

    這就好。她放松地笑起來,并不想提及那段過去和那個人。

    “你別誤會,我和他不熟。尤其是現在,更不熟。”她避重就輕地撇清關系。

    沈問埕沒料到她如此說,不由認真瞧她:“你怕我誤會?”

    第十三章 誰人是客?

    姜橈心里突然怦怦跳。不真切,卻也不是不懂。

    這兩天,她在南京屢次打開游戲賬號,上去閑逛,都要將好友列表從頭拉到底,看每一個微信好友的“上一次登陸時間”。看別人,波瀾不驚的,一瞧見客尋酒就心一輕。

    像心在胸腔里失了重。

    沈問埕胳膊肘撐在沙發(fā)扶手上,身子微斜向她這一側。不曉得是因為難得兩人獨處,放松了,亦或是和她相處久了,熟悉了,自然而然透出了身為企業(yè)負責人的那種一切了然于胸、盡在掌握中的自在。只是他這自在里,有著被涵養(yǎng)掩蓋住的冷淡和旁觀者姿態(tài),成功者的通病。

    也正常,一將功成萬骨枯,手下敗將那么多,身上的人情味大多都被磨沒了。

    她原本對他坦坦蕩蕩的,自從發(fā)現自己對他格外關注,竟有些想避嫌。

    想想沈問埕是從家里過來這兒見面,也是有意避嫌,她更料定,這談話不該再繼續(xù)了。

    “當然怕沈總誤會,”姜橈不動聲色地將身子坐直,岔開話題,“怕你以為,我剛來,就想跳槽去別家了。”

    沈問埕覺察到她的變化,一抬眼,先望向門外。

    孫特助恰到好處端著茶具進來,打斷兩人之間的微妙:“之前的茶具沒找到,臨時拿了新的。”

    沈問埕沒接他的話,反而回答了姜橈:“你那位師兄的公司我沒了解過。不過,最近兩個高管都是從那里過來的,看上去,應該這邊兒的待遇更好?”

    那是當然了……再如何發(fā)展,也沒法和這里比的。

    “我們公司是龍頭企業(yè),沒辦法比的。”姜橈如是說。

    “那為什么,我要誤會你想跳槽過去?”沈問埕反而問。

    “開玩笑的,”姜橈笑著回,“平時沒人和沈總開玩笑嗎?”

    沈問埕搖了搖頭:“很少。”

    “那你和小孩兒們倒是關系好。”她說。

    他沒否認。

    窗外雨未歇。因為玻璃太隔音,雷聲聽不真切,閃卻一陣陣有節(jié)奏地在她眼前撕開黑夜。

    特助一直在兩人身旁,裁茶包,倒茶葉,燒水……全程安靜。

    姜橈是個有耐心的,除卻輕聲問了句“要不要我來?”,再無打擾。

    兩人一左一右,把孫特助一個人夾在當中,都不說話,卻又無所事事,都瞧著特助一個大男人泡茶。

    起初,沒覺不妥。

    后來,不知怎地,當第一遍洗茶水倒掉,沈問埕隨手將一個白瓷茶杯放到她眼前,姜橈開始心猿意馬起來。

    孫特助剛要給他們添茶。

    “剛問你師兄的事兒,”沈問埕毫無征兆地,隨口問,“讓你不高興了?”

    姜橈搖搖頭,輕聲回了個字:“沒。”

    “看你本來挺高興的,忽然臉就垮了。”他倒是直接。

    “啊?”她又搖搖頭,“沒。”

    沈問埕看了孫特助一眼,后者意會,把盛著guntang茶水的小茶壺放下,離開辦公室。

    “如果是我說錯話,”沈問埕為她倒茶,低聲道,“我道個歉,別放心上。”

    姜橈驚訝了一下,輕搖頭:“真不是因為這個,我只是……”

    總不能說,只是心動了,怕產生比“額外關注”還要深的麻煩感情,想避嫌?

    “只是,”她難得忘了交談禮儀,沒瞧他的眼睛,反而去看茶杯,“在想,一些自己的事。”

    “私事?”

    “嗯,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