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女 第7節
說來有趣,狀元郎趙長情,正是老太后母親在三個女兒都嫁人后過繼來的長孫。 女帝繼位之初加封趙太夫人為國夫人,而趙國夫人謝恩第二日就從趙氏宗族內前前后后選了二子二女一共四個孩子記在早逝的兒子名下,如今長孫趙長情高中狀元,次孫女趙同文嫁入閔氏成為姬羲元表嫂,三孫女趙同書最近也被千里迢迢送入弘文館,小孫子趙長懷則進入國子監。 四人曾入宮拜見女帝,大都與姬羲元只是一面之緣,唯有趙同文因閔氏的緣故多有交集,還算是熟識。其人脾性爽快利落、長袖善舞,叫人很難不喜歡。 榜眼是懷山州陳氏陳宣。姬羲元雖然與陳宣沒交流過,但他有一堂姊妹陳姰是姬嫻的伴讀,論起嫻靜沉靜,能趕姬嫻十條街。陳氏當真是切實的士族做派,孩子都做大人一般老成。 三人簪花打馬而來,卓爾不群、各有風姿。 四周具是投擲香包、鮮花的男男女女,熱鬧至極。 隔著細紗簾子,姬羲元好似能遙遙望見未來,總有一日簪花游街的會是弘文館的女學子,她們也能昂首名揚四海,鬢角惹得牡丹香。 轉頭看向或是笑語調侃、或是目露向往的諸位女學子,姬羲元笑:“我可盼著有一日還能站在此處,望你們能在那高頭大馬上。” 茶樓是趙家的,老太后在兩年前將其作為生辰禮贈與姬羲元。每逢盛會,姬羲元總在此處觀賞民生,久而久之,別人知道了,附近生意也好做很多,每逢佳節各處包廂更是供不應求。 目前在此的女學子除開閔明月是私交,其他大多是弘文館的女郎。她們出身不足以在附近搶到位置,姬羲元便一同邀請來,盼著她們立一二志向。 宋徽音與姊妹們相視一笑,“若是我們真有造化能入制科考場,不敢說一定能游街,但萬萬不敢墮了弘文館聲名。” 宋徽音此言并不是虛話,她確實有那份才學與底氣。 宋氏家學淵源,她們族姑中就有五姐妹自幼警慧多才、貞素閑雅、能詩善文,立誓終身不婚,傳揚家學。昭宗時期先后拜為尚宮,掌管宮中典籍,教導諸皇子公主。 從此五人起,宋氏所屬州縣更是好學成風,宋氏一族尤為重視女子教育,數十年以來多有被詔為女官者,鸞臺至今有五宋中的老幺在列,人稱宋五相。 宋徽音受教與姑姑們,絕不是泛泛之輩。 “五娘既已有大志,我等哪敢落人后,”其他人紛紛響應,“必要與他們掙個一二。” 姬羲元見她們氣勢不落,不住點頭:“最近正是櫻桃結果的日子。等到那一天,我為諸位在杏園多擺一場櫻桃宴。” 閔明月聞言拍手笑道:“說到這個,你們都會騎馬吧?趁著這兩日先生們繁忙多事,我們不如去城外馬場好好練練,免得我們未來的狀元娘們不好上馬。快林苑的廚子做的櫻桃乳酪一絕,今天可要好好沾沾公主娘子的光。” 要她說,三甲游街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場馬球,再來一頓美食,才不辜負休沐。 買馬的費用不菲,養馬能抵十個人的嚼用,再加上北邊近幾年小有爭紛,馬匹被征收的多民間能買到的就少了。一般人家是絕對不會去花那份錢的,除了一板磚能砸到仨高官貴戚的鼎都外,外頭多是驢車、牛車。 再說家中好馬要先供長輩、兄弟們使用,輪到小娘子們的次數少之又少。閔明月的提議實屬讓人眼睛一亮。一時間不少小娘子目露期待的望著姬羲元。 姬羲元假意擰閔明月手臂,“感情還是想著吃?” “蘇大食人說:獨遶櫻桃樹,酒醒喉肺乾。莫除枝上露,從向口中漙。誰聽了不心動?”閔明月搖頭晃腦背完,搖著姬羲元手臂道:“殿下快快帶我們去呀。” “那就看在蘇大食人的面子上,”姬羲元指著窗外笑嘆道:“等過了這群人,我們就去嘗嘗閔大食人念念不忘的櫻桃,再多叫幾個人打馬球、賽馬、吃櫻桃去。”又叫來侍從去備下車馬、邀約附近其他人。 閔明月興奮的推著侍女去幫忙,“趕緊的,多叫幾個會打的。要是遇見我兄弟們與那幾家的萬萬不能說實話,與他們打球最沒有意思。輸了就是輸了,還總愛說是好男不與女斗,什么相讓的。讓讓讓他們個大頭鬼,打得爛還愛玩。”好歹還知道分寸,沒把“那幾家”指名道姓說出來。 姬羲元與閔明月來往多,侍從們也相熟,聞言先看向姬羲元,見姬羲元點頭了才出門去辦事。 …… 等打道回府已經黃昏,姬羲元與閔明月并沒有在街上騎馬,而是同坐一輛馬車。 馬車駛入鬧市四處都喧囂起來,姬羲元才嗔她:“平日里就算了,可別這么多人面前說,回頭韓夫人聽了傳言又要說你了。” 閔明月翻了個白眼,提到親娘就來氣,“她都再嫁好幾年了,哪里管得著我。還不是她夫家那幾個嘴碎的,她當年非想再嫁生兒子要個依靠,現在過得還不是難受。真生了個兒子又能如何?宋五相一輩子不嫁還不是體體面面的,致仕了也能受榮養。不像她三十多了非要再嫁個四十的汪老頭子,生個傻兒子考不進四門學,身份又夠不著國子監。前些日子看弘文館起來了,說是來看看我,結果進了門就問我弘文館收不收男學生。她還覺得我在外面名聲不好聽,我看她才真的是傻得沒邊了,被騙的要完。” 姬羲元側耳靜靜地聽完,想了會兒道:“她從小接受的就是女德女戒,父母大人都告訴她要靠男人才能活,五叔他多駐扎北邊少在家中,她當然心里不安。將門賴軍功,軍功人命堆,閔家阿翁不也納了兩個良妾?這是為了多生兒子多送邊關的。我不說他們這樣做對不對,但閔氏確實是因此才傳到今天。” “那男人在她看來,真的比我父親要好嗎?”在閔明月心里,父親高大的身影早已定格,即使少在家中,一旦有時間就會帶著自己習武、騎馬,幾乎是無所不應,又是為國征戰的將軍。見過這么好的父親,她實在是不怎么看得起韓氏后嫁的男人。 肆意的女郎突然傷感起來,實在有幾分不忍心,又有難言的微妙違和感。 姬羲元岔開話題:“五叔病逝后韓夫人沒了主心骨。再嫁的汪主事是從八品下的小官,比起你英勇的父親當然是遠遠不如,可她愿意啊,或許這樣常年能伴隨左右的男人才能讓她安心。做女兒和為人媳、母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在閔氏當然是千好萬好,你母親說不定是膽戰心驚的,她不過是選了個喜歡的路走。說到底,你怎么知道她后不后悔?”說著忍不住調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怎么還倔上了?又不是奶娃娃離不得親mama。” “好呀,說到底你還是在笑我。”一打岔,閔明月立刻忘記剛才的情緒,張牙舞爪地撲到對面姬羲元身上,“做阿姊的今天得教訓教訓你。” 姬羲元下意識抓起靠枕擋住她,挑釁道:“我根本不怕癢,你抓啊。” 笑笑鬧鬧地將事情揭過去,臨別時姬羲元邀請閔明月參加自己的及笄禮,兩人再三惜別才在路口分別。 作者有話說:感覺越寫越雜,后面可能會跳出去,啊。 第10章 、人算不如天算 再過一旬便是姬羲元及笄的日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苦病多年的清河縣主終扛不住天命,撒手人寰了。 即將及笄的姬羲元暫時并不打算入朝,原先的理由隨著謝川剛剛起步的仕途一起擱淺。可姬羲元還沒想好新的理由去替代。 清河縣主是恭王唯一留住的女兒,而恭王是皇帝庶出的伯父,姬氏五服以內唯一的親王。當年若不是恭王體弱多病,妻子屬外族公主且膝下只剩一女,這皇位說不準就落到恭王身上了。 清河縣主盛年早逝,既是堂姑母,又是將來婆母,因此姬羲元攜著難得出宮的幼弟姬羲庭去恭王府祭奠。本該于謝氏cao持的葬禮,被年逾七十的老親王一步一淚地硬生生搬回恭王府,上書祈求將清河縣主入葬皇陵,想著百年之后與獨女離得近些,也好黃泉相見。為此,女帝加封清河縣主為郡主,特許隨葬皇陵。 外面的紛雜議論極少有能傳入姬羲元與姬羲庭姊弟耳中,只有立太子一事例外。也只有這一點,有的是人變著法子,拼著命將消息給予二人知曉。 當今圣人就是及笄時得封太子,眾人便推測長善公主也是如此。 相差八歲的姊弟關系還算親近,許是越難得的就是最好的,小皇子對捧著哄著他的伴讀隨侍們不熱絡,卻對總是沒空搭理他的長姊一心熱忱,逮著姬羲元空閑就圍上來,意外的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七歲的小皇子心里目前對太子只有個模糊的概念,并不如何渴望,有女帝在前,也暫時沒得非皇子登基的偏見。只將其作為引起長姊注意的話題。 在略微搖晃的馬車里,姬羲庭努力端坐,抬頭望姬羲元,一臉天真未去,卻比諸多神神叨叨的老頭子看得清晰:“他們都說阿姊及笄之后很快就要受封太子,入主東宮。到時候阿姊肯定越來越忙,更加沒空閑與月奴說笑玩鬧了。可阿姊今年起并沒有跟著阿娘學習治國之道,而接觸了些國子監的事務,以及一些商賈事。” “就你聰明。”姬羲元伸出手指點了點幼弟的腦門,戳得他端坐不住,順著力道重心一歪,屁股落到軟墊上。趁著姬羲庭未能哭訴,忍住笑先發制人:“月奴側耳來,阿姊告訴月奴一個秘密。” “好。”月奴湊上前,十分期待。 姬羲元輕聲道:“阿姊現在才不會去做太子呢,月奴也不要去想。誰的話也別聽,阿娘春秋鼎盛要太子做什么?” “咦,那…阿姊怎么辦?”姬羲庭未長開的圓眼滴溜,盛著放不下的驚訝,微張的唇縫間露出掉了門牙的黑洞。 姬羲庭一直羞于露出缺了的門牙,現在都露出來了,可見確實是驚訝極了。 姬羲元忍俊不禁道:“阿姊自然有阿姊要做的事情,月奴長大了就幫阿姊擋著那些牛鬼蛇神,好不好?” “當然了。月奴一定保護好阿姊。”童音堅定,清脆得浸入人心,姬羲庭雙手握著姬羲元的手晃了晃,比起遙遙十年外的尊位,臨近的玩樂吸引人的多:“昨日謝祭酒夸月奴賦作得好,允兩日假,那阿姊多陪陪月奴可好?” “好好好,只要月奴等會兒乖巧些、肅穆些,明日阿姊就帶你去太液池游湖。”姬羲元捏著幼弟的小手,笑著回應他的撒嬌。 無論日后如何,至少現在姬羲庭還是個垂髫小兒,姬羲元不會也不愿把爭權奪利的事情往他身上聯系。 恭王府門口白燈籠高掛,來往行人神色匆匆。 老年喪獨女委實傷人心,白發人送黑發人。整場奠禮恭王妃都沒有露面,主持的是恭王與清河郡主夫婿謝靜攜,他為守妻孝最近辭去了國子祭酒。 二人一入王府,二公主姬姝便來迎接。 四位皇子女中,排行二、三者分別是清河郡主幼女與溫長公主獨女。 清河郡主第二胎艱難,又恰逢先帝病重,太醫署內高明的太醫都戰戰兢兢守著。恭王心疼女兒,向先帝求了兩個太醫署的婦科能手。 先帝對年長的兄長向來貼心,立刻命清河郡主入宮中調養,對外宣稱太子姬燨有孕,叫清河郡主作伴。 命運捉弄,反倒是先帝突然感染風寒病重。清河郡主于先帝駕崩前一個月發動,誕下姬姝,又半月,稱姬燨難產,滿城召集名醫。當夜賊人趁機動亂,死傷無數,罪首楊氏夷三族,血流成河。溫長公主在楊駙馬問斬時,已有八月身孕,當晚驚懼早產一女。 先帝為補償溫長公主,保住未出世孩子的性命,于次日宣布:溫長公主于動亂之中受到驚嚇孩子一生下便死了,太子姬燨誕下次女,賜名姬嫻。又以皇室子嗣單薄為由,將清河縣主之女保養宮中,賜名姬姝。并大赦天下。 前因猶在,姬燨登基后,將姬姝送往恭王府、姬嫻送往溫長公主生母賢太妃處照料,近幾年才回宮居住。 歷經過那一夜的老一輩人對于姬嫻的身份略有耳聞,姬羲元與姬羲庭也多多少少知曉一些,因分開教養瓜葛不多,四人之間頗為融洽。 姬羲元撩起姬姝臉頰邊被風吹落的碎發勾回耳后,觀她眼下青黑面容憔悴,嗔怪道:“連三日沒睡了?三日守夜已過,我們又不是什么外人,與其等我們,不如好好睡一覺。” “守夜主要還是長兄,昨夜是休息了的,只是不大睡得著,也就罷了。”姬姝俯身拍了拍姬羲庭肩膀算是打招呼:“阿弟也來了。” 不過幾日,姬姝身上稚氣去了大半,原本圓潤的兩頰清瘦。 失恃之苦,只能自己走出來,外人的話語近乎無用,姬羲元只道:“節哀。” 姬嫻帶路至院門外,與姬羲元告罪一聲,獨自走向另一道門。 姬羲元與姬羲庭領了白綢,往腰間蓋住原先的腰帶,入內行了禮,隨人流去客院休息。 等四下無人,姬羲庭問:“二姊怎么不與我們一同進去?” 姬羲元往榻上靠隨手取了本書拿著,一邊回想方才望見的背影,一邊回答:“這是她家,過世的是她親生母親,里頭人那么多。她若是隨我們行客禮,叫她情何以堪,若是自顧自行禮,她明面上又是天子之女,如何以清河郡主為母呢?明明是名正言順的,只能作躲躲藏藏態。這才使得她更加苦痛。” 姬羲庭聽到這,冷不丁問:“阿姊是不是也常品味這樣的痛苦?” “嗯?”姬羲元挑眉看他,不明緣由。 “阿姊是名正言順的儲君第一人選,如若沒有我……沒有我的話,阿姊不必退出夫子們的課,甚至不必受紛紛擾擾的流言,也就不必傷心苦痛了。”姬羲庭左手緊握成拳藏于袖里,緊張地望著阿姊。 “雖說在恭王府談論家事不太好,”姬羲元放下書冊,直起身,無奈道:“但月奴竟多思多慮到了這般地步,少不得要多說兩句。不說做君主,只說做個家主,也不能聽一輩子老先生的教導。既然他們不愛教女子,我便建個堂堂正正的所在,教天下女子。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 話未說盡,外頭響起腳步聲,兩人閉口不言。 春月壓低兩分的聲音傳入屋內:“有自稱謝二郎之仆,邀娘子后園一見。” 姊弟二人此次出行并未廣而宣之,為不擾祭禮,隱了名諱。 姬羲元失笑,低頭看向失落的弟弟:“你瞧,找麻煩的來了。你我家事挪后,此時先會會是哪個傻的還是不要命的。” 恭王是個雅致人兒,身體不便于出門游玩,只好倒騰花園子。石峰綠水、假山小亭、林木交映,一步一景,處處怡然。 如果沒有即將遇見的糟心事,這兒倒真是個賞景的好地方。姬羲元隨著那仆從走了百步,臨近假山,女子嚶寧聲猶在耳畔。 不等小廝做出動靜,夏竹手疾眼快抬手捂嘴,春月掏出綁發細繩幫著夏竹將帶路小廝手腳捆到一處。 假山另一頭的故事還在上演,還是佳人含淚表心意老一套,除了對象謝二郎新鮮些,毫無新意。 大周人不甚重視貞潔,尤其是地位卑賤者,若是有位卑者得位尊者幸,那是要惹人艷羨的好事。 如果不是前頭剛死了清河郡主的話,大膽求愛的娘子是赤誠坦蕩、值得夸一句少年風流的。 真是惡心啊,難得出宮一趟就遇到了拙劣的算計。 該是多么鄙陋愚蠢的人,才會認為她會上當? 說起來,為什么沒有郎君來勾搭自己,卻有借著謝二郎來惡心自己的呢? 姬羲庭小心打量姬羲元的表情,平平靜靜的、還在笑。這與他從身邊得知的認知不符合啊。 姬羲元察覺到他目光,指示他帶著春月去赴約。自己則找了處上有石亭的假山,施施然往上去,預備做個看客。 夏竹扛起小廝往路邊花草叢一扔,空出小道來示意姬羲庭過。 年紀輕輕十歲減三的姬羲庭懷揣著復雜的心情,帶著親生阿姊的貼身婢女去見未來姊夫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