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龍椅(重生) 第113節(jié)
霍睿言不好隨她同去,留在原位,應對親朋好友的敬酒,如芒在背。 憋了一陣,遲遲未見她歸來,他慌忙對父兄致歉,連外披的大氅也沒拿,快步往她離開的方向奔去。 滿目秋色晃于眼前,桂香已淡,霜菊猶立,半數(shù)落花風里飛揚,飄灑各處。府中人忙于籌辦婚禮,沒來得及清掃,是以殘香縈繞,滲人心脾。 少數(shù)避席閑聊的賓客游走在廊前、樹下,見了霍睿言腳步匆忙,有的笑而打招呼,有的則議論紛紛。 “霍二叔!”一少年聲音嘹亮。 霍睿言停步,茫然回頭,見此人年約十四五歲,儀表俊秀,是他其中一遠房堂侄。 他頷首示意,舉步欲行。 “叔叔有事要忙?”少年滿臉殷切之色。 “嗯,有點事,怎么?” “哦……本來有些問題想請教您,來了幾日,聽說您也搬到侯府居住……遲遲未得機緣。” 老家的小輩因他曾高中榜眼,又領兵打過仗,背地里對他推崇備至。陸續(xù)來京的少年們總是想方設法逮住機會,偷師一二,連宴席間隙也不放過。 然則此際,霍睿言的心思數(shù)盡放在宋鳴珂身上,哪有閑情逸致解答疑難? 他隨口道:“現(xiàn)下我沒工夫,你晚上到我府里,我再與你慢慢細談。” 說罷,他邁買步子,又生怕對方覺得自己敷衍,臨走時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示親切,而后迅速離去。 少年歡天喜步向宴席,遠遠目睹全程的女賓小聲低議。 “都說霍二公子好男色,看來是真的。” “是啊!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說,非要人家夜里到他府上?” “臨別還不忘肢體接觸……” “噓!這是霍家,你們不要命了?” 四人立即改了話題,你一言我一語,仿如先前一番言論根本不屬于她們。 她們正欲回女賓席,迎面撞見一位月牙色綢緞長袍的俊美少年,登時紅了臉。 只悄悄一覷,卻見那無可挑剔的容顏無端彌漫寒意,教人禁不住渾身一顫。 ………… 宋鳴珂無視那些發(fā)亮的眼神,漫無目的逛著,驚覺已來到當年和霍家兄弟商議雪災賑災的小閣樓下。 往事洶涌如潮,堵得她呼吸困難。 “朕想自個兒靜靜,”呆望秋色濃烈的庭院,她淡淡發(fā)聲,“余桐,你讓他們別跟來。” “陛下……這、這不大好吧?” 宋鳴珂頭也不回,“朕讓你去就去!” 話到最后,已隱隱夾雜哭腔。 余桐未敢逗留,讓眾便衣護衛(wèi)退至角落,自行藏身樹后,給予宋鳴珂足夠的空間。 今日大半天,宋鳴珂悲喜交集,無處可訴。 喜的是,她尤為重視的大表哥,和她喜愛的小姐妹舒窈喜結連理;悲的是……她真真切切明白,今生今世和舒窈的姐妹情誼,再也無法維系。 她不得不承認,她有點吃林家千金的醋。 前世的林相孫女,早早嫁了人,和舒窈八桿子打不到一起;這輩子,因宋鳴珂這位長公主從舒窈的生活中淪為無關緊要的人,她才得以占據(jù)閨蜜之位。 可她們有什么錯呢?錯的是無常命運。 閑逛中,無意間聽女眷們親口坐實霍睿言的斷袖傳聞,宋鳴珂本就緊繃的心如被人強硬撕扯開。 隱忍多時的兩行清淚溢出眼眶,滑過臉頰,掛在腮邊,晶瑩剔透。 由熱至涼,忽被一旁悄然伸來的手指拭去。 宋鳴珂嚇得到退了兩步,方看清,霍睿言不知何時已抵至她身側,無聲無息。 驚懼退卻,正正撞入他焦慮、關切、柔光瀲滟的眼眸中,她呼吸驟停。 勉強抽離視線,她注意到,他褪去原有的繡銀暗紅大氅,僅穿一襲竹葉紋霜色長衫。 俊雅絕倫,纖塵不染,恰似出水靜蓮,于恬靜無涯的時光里浸潤多年后,平靜顯露人世。 宋鳴珂垂眸,目光不自覺落在他腰間所懸掛的白玉鏤雕蛇佩上。 這枚奇特的玉佩頗為陌生,外觀整體為不規(guī)則形態(tài),玉質溫潤有光,蛇身盤繞間呈現(xiàn)出數(shù)處鏤空,雕工精細,紋理細致,是件不可多得的寶物。 宋鳴珂于電光火石間想起一事。 上一世,她臨終前目不能視,口吐鮮血。意識消亡前,垂下的指尖觸碰到救她那位表兄的玉佩,形狀特別,鏤空處剛好套住她小指…… “這玉佩……好像從未見你佩戴過……” 霍睿言一怔,對她的關注點表示疑惑,“此為我年滿二十時,我爹替曾祖父授予的……我舍不得隨身,因今日是喜慶日子,特意戴上了……陛下何有此問?” “大表哥他……也有同樣的一枚?”她猝然抬眸,眼中徜徉淚花。 霍睿言心痛如絞,搞不懂是為她突然問起霍銳承,還是她眸底悲切如刀鋒利。 躊躇片刻,他如實答道:“兄長的……不一樣,是鳥雀。” 看她謹慎拿起鏤雕蛇佩,反復細看,把右手小指套入最大鏤空處,稍稍轉了轉,霍睿言云里霧里。 然而,下一刻,更讓他目瞪口呆的事,發(fā)生了! 宋鳴珂猛然一頭扎入他懷中,小臉埋于他胸前,全身顫抖,不能自已。 他傻傻愣著,心跳得全無規(guī)律可言。 分不清過了多久,他終于忍不住,展開雙臂,一手小心翼翼摟住她的纖腰,另一只手輕撫她柔弱的背。 遠處的喜慶歌聲、道喜賀詞宛若被秋風吹散,世間一片靜謐。 風花飛舞處,表兄妹二人軀體相貼,靜默相擁,誰也不愿先松手,翩然衣袂飄揚出霍府百年來前所未有的一道綺麗風景。 第九十五章 ... “晏晏!撐住!” “整整七年!……終于、終于見到你了!” “別怕,那人被我殺了!我、我馬上送你去找大夫……” “抱歉,我……來晚了!” 前世二表哥所說的話,穿透了五年時光,清晰回響于宋鳴珂混沌昏沉的腦海。 重活一世,她起初認定自己死在大表哥懷內(nèi),事后曾不止一次懷疑此判斷。 尤其保翠山行宮春蒐那一回,她吸入瘴氣,于幻境中重回上輩子被謀害的場景,而現(xiàn)實中,是二表哥說出了對應之言。 只是她先入為主,誤以為大表哥武功更高,才能輕易殺死那手上有疤痕的殺手。 直到霍銳承和舒窈成婚這天,親眼目睹霍睿言才是那枚蛇雕玉佩的主人,她失了控制,在他懷內(nèi)任由淚水傾瀉。 真相來得太遲。 若能早些明白,她或許會賦予二表哥更多,待他更好。 對比兩輩子,她隱隱約約猜想,她死時,多年不見的二表哥,何以如此悲愴。 上一世的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日,宋顯琛死在霍府,作為他最親近的哥們,霍睿言的余生中,永遠為當天下午貿(mào)然離開小表弟、導致發(fā)生禍事的舉動而自責。 因此,得悉天家兄妹中的宋鳴珂趕赴北域求援,他不顧一切追尋而來,力圖救下宋顯琛的孿生meimei,求得一絲寬慰與救贖。可惜,他仍舊無能為力,唯有抱著她的尸體,悲憤欲絕地仰天怒吼。 而今,身處定國公府的偏僻角落,宋鳴珂于悲泣中理清了來龍去脈,忽覺霍睿言的手臂悄然繞向她。 宋鳴珂有一瞬間的抗拒,只因她所依靠的人,偏愛的是男子。 他定然將她視為宋顯琛,才如此悉心呵護。 可她不忍推拒。 宋鳴珂無從判斷自己迷戀的是上世最后的溫暖,還是今生無處可寄托的情思。 她只知道,不論為前世的恩德或今生情誼,她都不該以男子身份博取霍睿言的好感、騙取他的憐惜。 一想到這溫暖而堅實的懷抱,往后可能屬于秦澍或某位俊俏男兒,她心里如有萬千蟲蟻咬噬,又癢又麻又痛。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擁抱,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她舍不得放手。 ——對不起,二表哥,請容我再任性一回。 為了強忍不哭出聲,她粉唇翕張,以貝齒咬住他的前襟,緊緊咬住。 二人始終立在原地,身影凝然。 回旋的蕭瑟秋風掃過,金燦燦的銀杏葉簌簌飛落,如一場金色的雨飄灑在他們周圍。 霍睿言的臂膀越收越緊,帶著寬慰的力量,內(nèi)心越發(fā)糊涂,完全不知宋鳴珂心事為何而縈繞。 是因為,她極為看重的兄長與別的女子成婚? 由于她心里喜愛舒窈,眼看對方嫁人而感傷? 這跟他的鏤空雕蛇羊脂玉配有何干系? 當時父親授予他時提及,蛇為長壽、富貴、靈巧之象征,具備“再獲新生”之意,緣何她細看,把小指套入鏤空處,便抱著他哭? 百思不得其解,他沒敢多問,怕一開口,這份不可多得的溫柔親密,將徹底被打破,再無法復原。 他心跳時而緩和,時而狂熱,沒來由記起,五年前宋鳴珂即位的那個黃昏。 那時,她瘦削的小身板跪坐在東宮的竹叢下,最初吞聲飲泣,而后肆意大哭,最終默然垂淚…… 從那一刻起,十六歲的霍睿言立誓要變得強大,強大到有足夠能力保護她,有足夠堅實的肩膀,隨時隨地供她依靠。 事到如今,他分辨不清自己奮斗了五年,是否做到了。 但至少,她在冷落了他幾個月后,選擇依靠在他懷內(nèi)慟哭。可見,他在她心中,依舊占有一席之地。 當呼吸漸趨于平緩,消匿了的宴樂聲、賀喜聲再度隨風席卷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