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龍椅(重生) 第59節
他在先帝身邊呆了整整二十年,親眼目睹先帝駕崩前默允了小公主代兄執政之事,三年多以來,一直盡心輔佐,靜待他們兄妹二人重新換回身份的一日。 然而,馬上迎來第四個年頭,真龍天子宋顯琛一蹶不振,反倒是原本嬌憨稚嫩的宋鳴珂,竟有穩坐龍椅之勢。 明面上是安王攝政,但她不著痕跡地提拔了一幫青年士子,并在幾項重要策略上堅持自己的判斷,如否定設市易務之策、整頓太學、加強與鄰國交流等大事上,絕不含糊。 時日證實,她的決斷是正確的,甚至比幾位老臣子英明。 劉盛看在眼里,越發覺得,當初陰錯陽差交換身份,未必是件壞事。 他昏花老眼眺望夜幕籠罩下的宮闕,哪怕夜風如無形浪潮翻涌,席卷出潛伏各處的魑魅魍魎,亭閣中閃閃爍爍的明光,仍如希望般支撐他們等待黎明。 “劉總管。”殿閣內的宋鳴珂忽然發話。 “陛下?”劉盛步子挪移,推門跨入。 “朕記得,先帝之所以改元為康佑,是因前一年發生了危害嚴重的大地震?” “回陛下,正是。” “至于康佑元年春末夏初,奔龍山行宮之行,并非為狩獵,而是舉行皇族大規模祈福?” 頃刻間,宋鳴珂眼神掠過一道銳意極盛的光芒。 “若老奴沒記錯的話,當年為期十五日,皇族中人吃齋念佛,清心寡欲,以祈萬民之福。” 劉盛不知她何以一再糾結二十年前的舊事,唯有憑借記憶,一一詳稟。 宋鳴珂默不作聲,陷入深思。 據她所知,父親早年勤于政務,時常忙至深夜,是以皇長子出生后,臨幸后宮嬪妃的次數少了。 在先帝臨幸后宮的冊子中,并無奔龍山行宮一行的記錄。 而在那之前,趙氏已有四個月未被召幸;從奔龍山回京后的兩個月,先帝受趙氏之邀到閣中聽琴,當夜留宿其殿閣,因而有孕;康佑二年春,趙氏提前作動,僅懷胎七個月,生下了二皇子宋顯揚,此后恩寵無限。 宋鳴珂突如其來調查此事,緣于她夢回前世所記起的一句話。 那時,她即將遠嫁,與舒窈躲到偏僻的石亭傾訴別離之情。而路過的宋顯揚,飲了饒蔓如備下的冰玉露酒后,獸性大發,將舒窈抱到繁花圍繞的草叢內,浪蕩而笑,說“這是好地方,當年母妃便是在此懷上朕的”。 如宋顯揚所言為實,那么先帝確曾在大型祈福活動期間按捺不住,與趙氏野合? 這會是她嚴苛端肅的父親所為?而若真是不合時宜發生了云雨之事,懷上了宋顯揚,為何要拖到兩個月后,才以聽琴為由掩飾? 宋鳴珂搓揉臉面,小臉紅得不自然。 她竟在追查亡父二十年前與嬪妃交合之事! 真是……羞恥啊! 說不定……前世時宋顯揚得那句話,不過隨便亂說? 劉盛恭立一側,見她神色時而惶惑,時而憤懣,時而羞赧,久久未語,忍不住問道:“陛下是對何事起了疑心?” 其實無須多問,他已知此舉針對的是北海郡王宋顯揚。 宋鳴珂張口欲問,最終搖頭道:“沒,這些‘佛經’,朕已閱覽,帶下去吧。” 劉盛本想多說兩句,聽她如此吩咐,上前抱起木匣,躬身告退。 剛退至門邊,尚未轉身,卻聽宋鳴珂問:“劉總管,朕還有一事相詢。” “陛下請吩咐。” “先帝對于趙太妃的琴藝,評價如何?” “先帝對太妃琴音頗為贊賞,贊其婉轉連綿、如泣如訴,但因哀怨氣盛,曾一度不喜。”劉盛垂首作答。 “好,朕知道了。”宋鳴珂困得腦子轉不過彎,儀態全無地邊伸懶腰邊打了個哈欠。 劉盛見狀,命人請余桐送她回寢殿歇息,自行抱了木匣離開。 是夜,宋鳴珂并未多想,因困乏而睡得深沉。 然則下半夜,她心悸而醒,再也睡不著,百無聊賴,重新整理凌亂無序的線索。 她調查二十年前趙氏之事,只源于上輩子宋顯揚的那句話,認為事有蹊蹺。 而真正蹊蹺的,應是她不愿去觸碰的部分。 ——會不會……宋顯揚的生父,另有其人? 趙太妃當年與jian夫躲在奔龍山行宮角落茍合,懷上宋顯揚后,才勉強邀先帝聽琴作掩護? 宋顯揚前世身居高位,再無對手,早早知道了答案,才敢肆無忌憚肖想她這個meimei? 趙太妃琴藝出眾,宋鳴珂前生亦有耳聞;今生路過延福宮,更親耳證實不虛。 只因她對音律不感興趣,未能辨認行宮竹林中奏琴者為太妃。 但如果以險惡心腸度之,認為是趙氏,那么以蕭和應者,會是何人? 假設……真存在混淆皇家血脈的jian夫,此人十之八|九通曉音律,且參與過二十年前與此次的奔龍山之會。 宋鳴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可她無憑無據,不好妄加推斷。 月色勾勒出秋來枝椏的影子,疏疏落落投在窗上,也如投在她澄明的心中。 她凝視良久,眸光冷卻后,連帶唇畔挑起的一絲笑意,也越發冷涼。 ………… 七月十四,秋日拔禊。 京中男女匯聚于京郊水濱,以掬水洗濯,除去兇疾,求偶求育。 文人墨客,則聚集周邊景致宜人之處,吟詩作畫,談古論今。 有熱鬧,自然少不了愛鬧騰的安王世子宋既明,他在京無所事事,提前數日已極力邀請皇帝“堂弟”同往。 宋鳴珂知其月底將返回東海之濱,不忍拒絕,借機拉上霍家兩位表兄作伴。 “表兄弟”三人約在皇城門外,她身著月白暗紋私服,延頸秀項,轉眄流精,玉頰櫻唇,如天工雕琢的輪廓柔和在瀲滟秋光中,明亮美好得教人移不開目。 霍睿言在她躍下馬車的瞬間,看得失了神。 “怎么?多日沒見,不認得我?”宋鳴珂抬起小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自行宮歸來后,表兄妹二人各自忙碌,的確聚少離多。 霍睿言被她一碰,心口處如燃了一團火,燒得他兩頰泛紅,囁囁嚅嚅道:“豈敢?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負手立在一旁的霍銳承贊道:“陛下今日改了這一身,怕是到汴水河畔,得顛倒眾生。” “既是微服,咱們就別亮身份,以你我相稱即可,”宋鳴珂順手也拍了拍霍銳承的臂膀,“你們哥兒倆也英俊瀟灑得很吶!到時候可別惹來一群妙齡少女追在咱們身后!” 霍銳承正欲從親隨手中接過韁繩,宋鳴珂笑道:“你倆真打算一路招搖過市?上車吧!省得沿途不停與人打招呼。” 她所乘馬車寬敞舒適,外觀簡潔低調,內里則布置華美,可容四五人并坐,多了霍家兄弟,半點也不嫌擠。 車輪滾滾駛向郊外,宋鳴珂從挽起的紗簾縫隙間窺望郊野景色,不多時已被那滿山的青黃交接的秋木晃花了眼。 昨夜淺眠的困倦來襲,她倚在軟墊上閉目養神了半盞茶時分,突然睜目望向霍睿言。 “我前幾日收到外祖父的信,他老人家提及,二表哥早提醒了他修筑堤壩之事,此事當真?” 霍睿言未料她有此問,一怔之下,頷首答道:“澶州與桓州一帶,前兩年降雨減少,去年迎來大旱后,預計明年或后年會反過來,易有洪災。 “我路過桓城時確曾提了句,‘務民于農桑,廣蓄積,以實倉廩,盡早整修堤壩’,沒想到謝國公會在信中與您談及此事。” “非也,”宋鳴珂舒心而笑,“是我上月修書請他注意秋來風高物燥,修堤筑壩防洪,若來年遇雨,務必遷移沿岸百姓。他回信說,我提的,你早在去年已叮囑過……” 她憑的是上世記憶,才對謝國公多加警醒;二表哥憑的,可是觀察入微與真才實學。 霍睿言越聽越生出“心有靈犀”之感,嘴角摻雜蜜意:“陛下該不會是……怪我提前把您的話給搶了吧?” 正好車窗邊淡淡的朝陽透入,鍍上了他的鬢角與臉龐,因林木快速掠開,使得那道光一閃一晃,耀眼之極。 那雙清澈明朗的長眸,介乎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朗朗如星,堪比春風秋月動人。 宋鳴珂急忙轉目,暗罵自己色迷心竅。 大表哥早說過,二表哥有心上人。 她曾一度天真以為,說的是她。 直到二表哥親口承認,他視“晏晏”為親妹,從未起覬覦之心。 她可千萬千萬……不能往下陷。 ………… 碧色長空覆蓋整片原野,離城七八里后,道上車馬難行,三人見與宋既明相約的臨風閣已不遠,干脆下車步行。 河邊男男女女不作避嫌,不少人已被外形出眾、風姿綽約的幾位少年郎而勾住了視線,紛紛探聽此為誰家公子。 霍銳承多以武服示人,而今換了便服,乍一眼認不出來。 而霍睿言外披鶴氅,內穿淺青長袍,一如既往的朗若皎月,穆如清風。 于是,有關霍二公子已至汴水的消息火速傳開,許多人猜出另外那高大男子為霍世子,議論聲不斷傳來。 宋鳴珂掃了霍睿言一眼,語帶戲謔:“招蜂引蝶的罪魁禍首在此!大表哥,咱們把他丟這兒得了!” 霍睿言無比委屈:“陛……” “陛下”二字沒來得及出口,宋鳴珂長眉挑得兇巴巴又嬌憨憨,啐道:“陛你個頭!” 說好的,微服出游!什么叫微服?微服了還叫她“陛下”? 眼看快被人的目光穿成篩子,她情急之下,一手拽一個,強行拉著兩位表兄,撒腿就跑。 偏生她遠不及二人腿長力大,沒奔出數步,反倒被他們二人如拎小貓般拎著,腳下如騰云駕霧般掠了開去。 行至臨風閣,層樓木制,門窗和匾額上雕刻精致,上臨秋風,下臨碧水,意蘊深幽古樸。 安王府上的仆役一見三人,趕忙迎上,宋鳴珂悄聲道:“免禮免禮,你們世子呢?” “萬……爺,世子在二樓占了雅座,正恭候三位大駕呢!” 宋鳴珂一笑,在仆役引領下入內,繞過六條屏,沿扶手樓梯上二樓。 閣中檀木桌椅皆精,茶酒之香芳醇,所陳花瓶、古琴、茗碗等件件高雅,一看知是富貴人家聚會的場所。 宋既明選的是靠南窗的雅間,遠能望山,近能觀水。他雖無多少真才實學,但受安王熏陶,情趣倒還有一點。 他身材健碩寬壯,本該秀氣的五官被飽滿的面容一撐,并無多少安王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