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龍椅(重生) 第6節
樂平郡王隨之干笑數聲:“太子尚幼,難免多慮,只是這般浮夸,倒教人意外啊!” “先前,他所提見解頭頭是道,我還道他那榆木腦袋開竅了!誰知半盞茶不到,自曝其短!”宋顯揚語帶不屑。 見樂平郡王沒接話,他笑道:“我這三弟本就男生女相,如今哭得似雨打梨花,哪有半分儲君模樣?如張天師所言,命中并無帝王之氣,怕也承受不了這至尊之位。” 樂平郡王驚呼:“二殿下小點聲!宮城之內說此等大逆不道之詞,膽子也忒大了!” “有什么說不得的?公主比他晚出生一個時辰,聽說八字火土旺,厚土載德,印星在兩頭,臨危有解,遇難呈祥,極貴之象。可惜啊,晏晏充其量就是個擺著好看的小丫頭,不學無術,刁鉆任性,成得了什么氣候?” 二人無所顧忌,大放厥詞,領侍從漸行漸遠。 想起太子中毒,公主被嘲,余桐心下難過,抱了御寒衣物,快步奔上玉階。 ………… 昭云宮內,燈影層疊,太子宋顯琛靜坐床沿,如入定一般,直到meimei掀簾,才幽幽抬目。 “哥哥,”宋鳴珂眼睛紅腫,小臉凍得僵硬,無甚笑意,“今兒好些了沒?” 宋顯琛笑得牽強。 他沒先前虛弱,但依舊無法說話,竭力發出的全是“呃呃”、“啊啊”的干澀氣音。 天之驕子,高高在上,莫名遭受挫折,卻不得宣揚,只能秘密調查,實在憤恨難當。 “我給你攬了件差事。”宋鳴珂故作輕松,提起御前所言,將策論任務拋給他。 宋顯琛哭笑不得,可他躲在房內無所事事,思考改革之道,或許能緩解病中苦惱。 當下,他邊聽meimei講述要領,邊提筆記錄,猛然驚覺,她自何時起對政事如此上心?且觀點獨到,極有條理,半點不像那成天只愛打扮的小公主! 宋鳴珂留意到兄長筆跡越發凝滯,視線相觸,她已猜測他有疑,淺笑道:“這本是徐先生的理論,正好我今日受大儒們啟發,茅塞頓開……咱們繼續,你若想到再補充。” 覺察兄長疑慮漸消,她暗地松了口氣。 看來,她不光要假扮成男子,還得裝嫩! 宋顯琛指手畫腳外加筆墨交流,連日陰著的臉總算展露一縷晴絲。 半柱香后,李太醫領著藥童前來復診,見太子因公主到來而舒展愁眉,大大勉勵了一番。 宋鳴珂問起父兄病情,李太醫如有難言之隱,安撫道:“公主且放心,太子殿下力氣恢復,保持心情愉快,自會有好轉。” 他避重就輕,繞過皇帝的病情。 宋鳴珂已非愚笨稚女,自然懂他沒說出口的,才是至關重要的部分。 李太醫又道:“去年暖冬,而今年的雪比起往年早了一月有余,怕是……極寒將至,不利于龍體康復。” 宋鳴珂黯然,起身對李太醫盈盈一福:“若論親戚輩分,我該尊您為表舅公,多年來蒙您照拂,心中不勝感激。圣上的病,還請費神勞心,鼎力為之。” “公主此言讓臣情何以堪!此乃臣者本份,老臣定當鞠躬盡瘁,絕無懈怠。”李太醫大驚,慌忙還禮。 他從藥箱中取了一小小紅瓷瓶:“此藥粉,含服后半天內嗓子低沉沙啞,對人體無害。如公主替太子參加盛會,需掩蓋嗓音,不妨一試。” 宋鳴珂本寄望于兄長的毒能盡快清除,而今李太醫特地準備藥粉,無疑暗示她,短期內她還得以太子身份示人。 為今之計,見步行步。 李太醫告退后,宋鳴珂不愿打擾兄長休息,正欲辭別,忽記起霍家世子塞給她一盒子,遂從袍袖內翻出,遞向宋顯琛:“秋園講學時,大表哥給的。” 他淡淡一笑,沒接。 宋鳴珂微怔,了悟:“……給我的?” 宋顯琛示意她抽開盒蓋,內里整整齊齊排滿了各色花形酥心糖,顆顆精致。 她歡呼一聲,素指拈起一塊綠的,先投喂兄長,又往自己嘴里丟了一塊紅的。 造型別致、口味獨特的酥心糖,前生她吃過幾次,印象深刻,兄長離世后,她再未品嘗過。 甘醇甜味與酥松口感,使她沉重心情略微好轉,憶及大表哥說“老規矩,千萬別告訴她是……”,她懵懵懂懂,估摸著他時常托兄長轉交,但為何不讓她知曉? 舌尖甜味蔓延至心頭,沖淡了她因雪災產生的憂思與挫敗。 雪災預防措施,不宜令兄長用神,何不……請教兩位表兄? 第六章 ... 康佑十七年的初雪,如宋鳴珂記憶那般,紛紛揚揚一夜才停歇。 秋園講學散會后,她借日常拜訪,隨霍家兄弟回侯府。府門外迎候的十余人中,為首一名華衣美婦,正是霍夫人。 她乃皇后遠房表舅之女,血親關系談不上親近,卻與皇后自幼相伴,多年來勝似親姐妹,待太子和公主視如己出。 遺憾前生,霍家因太子之死獲罪,霍夫人在宮中雪地跪了好幾個時辰,懺悔并懇求皇后寬恕,最終被攆出皇宮。 據悉,舉家遷至薊關后,她膝蓋承受不住北地苦寒,以致需拄杖行走。 此際,細看霍夫人雍容端麗,衣飾雅致,笑容慈愛,宋鳴珂眼底濕潤,心下欣慰。 “自家人無需多禮,勞煩表姨辟一處安靜樓閣,我有要事與二位表哥商談。”她大步上前,嗓音稍稍嘶啞。 “是。”霍夫人恭請她入內,遵照吩咐迅速備好暖閣。 宋鳴珂只留余桐伺候,與霍家兄弟步往西南角,邊賞雪景邊扯了些家常事,忽有仆役匆忙奔來,滿臉惶恐,請示世子急務。 “大表哥先去忙活,不必著急。”宋鳴珂凝步。 “實在抱歉,阿言你先陪殿下走走。”霍銳承歉然揖別,領仆從離開。 宋鳴珂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轉角,垂眸處又添三分憂慮。 “雪意襲人,殿下先移步至閣子吃口茶,可好?”霍睿言一如往常的溫和。 宋鳴珂默然未語,眺望侯府內亭閣臺榭、草木瓦石,有短暫失神。 昨晚,她徹夜未眠,于東宮書房秉燭翻了一夜書。 誠然,如宋顯揚所說,大舉南遷不現實。 然而她和太子兄長皆無實權,即便說服霍家相助,侯府能力有限,如何把損失減到最輕? 沉思中,她緩步向前,霍睿言默不作聲跟隨在側。 驟風拂動二人衣袂,輕輕摩挲,若即若離;腳下踏雪如踩玉屑,錚錚之音此起彼伏。 他屢屢欲言又止,不時轉頭細察她的情緒變化,清澄眸光如有憂慮,如有撫慰。 余桐一反常態落在兩丈之外,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宋鳴珂心不在焉,冷不防腳下一滑,重心往后。 正當她以為要摔個四仰八叉時,后腰陡然一緊,一股剛柔得宜力度從旁而來,正是霍睿言及時伸臂,悄悄托住她后腰。 “當心……”他待她站穩后立即松手,歉疚地補了句,“一時危急,如冒犯貴體,還請恕罪。” “我笨手笨腳,還好二表哥反應敏捷。” 她清淺一笑以表謝意,偏生一抬頭,正正撞入那雙朗若星辰的眼眸。 剎那間,三魂七魄似被漩渦吸附,竟全然忘記挪移視線,就這么怔怔凝視他。 對視片刻,二人不約而同轉望被掩蓋色彩的朱梁碧瓦,頰畔無端起落不尋常的緋霧,良久方繼續前行。 樓閣炭火正旺,案上除瓜果點心,還有一整套茶具。 霍睿言恭請宋鳴珂落座,問:“殿下用什么茶?” 宋鳴珂笑道:“隨意即可。”遂屏退左右。 以麩火引炭,霍睿言親手打開漆盒,啟封一黃紙包裝的茶團。 “這……”宋鳴珂看清茶餅表面的鏤刻純金花紋,臉色微變,“這密云龍極其難得……只在皇家宗廟祭祀的時候用上一些……” “今年春后,父親得圣上御賜了一餅,確令眾臣艷羨不已。我乞了過來,一直沒機會細品。恰逢今兒殿下屈尊,我趁機飲上一盞解解饞。” 宋鳴珂微笑,目視他修長手指隔紙捏碎茶團入碾,卻聽他溫言問:“殿下眉間憂色未散,此間并無外人,可否容我分憂一二?” “我先來。”宋鳴珂未答他所問,直徑接轉茶碾,用力碾茶。 前世,她常與小姐妹切磋點茶,以湯色與茶沫保持時間長為技,數年下來,二人難分高下。 奇怪的是,她忘了小姐妹的姓名,卻記得相處的瑣碎片段。 當碾碎的茶末掃出,宋鳴珂的心平和了許多,專注篩羅。 霍睿言錯愕,靜觀她無比純熟地用茶刷掃下如塵煙的茶末,纖纖素手置湯瓶于風爐上,眉眼沉靜似一汪不起波瀾的平湖。 瓶中湯響,她挑了一疏密有致的兔毫盞,以熱水協盞,將茶末挑入溫熱盞中,注入沸水調膏。 她專心致志,左手提瓶,沿盞壁注水,右手執筅點擊,湯花初現;二湯自茶面周回一線,急注急止,加力擊拂,湯色漸開;三湯點入沸水,手腕力度漸輕漸勻,蟹眼沫起;四湯筅緩慢而轉,五湯筅輕勻透達,六湯筅緩繞拂動,七湯分輕清重濁,洶涌乳霧溢盞,周回旋而不動。 霍睿言嘆為觀止,恭敬接過她遞來的茶盞,竟有幾不可察的輕顫。 他觀色聞香,品了一口,凝視她清秀面容,笑道:“殿下技藝精湛,令人大開眼界。” 宋鳴珂一驚。她只顧沉浸其中,忘了兄長不精于此道! “二表哥謬贊,游戲之舉,但愿不辱沒這密云龍團。” 她心虛掩飾,幸好霍睿言沒再多說什么,只是笑了笑,另協一盞,重新調膏點湯,七湯過后,雙手奉給她,而她先前炮制的盞中湯花仍久久未消。 窗外疾風急卷,雪如碎玉拋珠,潑天而落,簌簌微響。 閣中二人熱茶入腹,暖意從舌尖擴散全身。他們各自品嘗對方所制茶湯,從馥郁香氣和甘醇口感品悟彼此性情,心氣逐趨平定。 一語未發,勝過萬語千言,眼光偶有交匯,均帶一抹溫厚笑意,仿佛世間洶涌的寒氣不曾透入這小小暖閣。 兩盞茶時分后,霍銳承大步登樓。他對茶無多大興致,直往嘴里灌了幾口。 霍睿言無奈,笑著將焙籠、瓢杓、碾、羅合、筅等物一一收好。 人員到齊,宋鳴珂簡明闡述她憑借去年暖冬,及今年雪來得過早,推斷今年會有大雪災。而昨日她請示皇帝,遭定王譏諷,迫不得已,才來侯府請他們協助。 霍銳承興許沒料到“太子”造訪,一開口就是大難題,震悚之下無言以對。 霍睿言傾聽過程中蹙眉未語,此時沉聲道:“殿下所言極是,今年干支為‘木運不及’加‘陰水’,入冬后則‘太陰濕土’和‘太陽寒水’,極可能出現大規模冬水橫行。 “此外,炎夏時北域多地陸續上報有長時間日暈,的確符合古書記載‘安居而日暈,夏風雨,冬冰雪’之征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不得不防。” 宋鳴珂意外獲得理論依據,懸浮半空的心稍安,當即取出懷中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