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曉靈:只是一場體驗(二)
風平浪靜的海忽爾掀起暗涌,曉靈單薄如蟬翼的身體輕易被扯進海底。呼救無緩,身體被巨大的力量拉下去,她高舉雙手,猛然掙扎,直至失去意識。 一個星期后的晚上,曉靈半夜從惡夢醒過來。又是死亡的夢,這次是溺斃。曉靈有點慶幸,這次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其他人陪她死。渾身冒汗,她走到浴室洗臉,回來再次進睡。 呼吸聲剛剛回復平穩,孩子幼嫩的歌聲洋洋盈耳。愣愣瞌瞌地睜眼,兩名頭頂與石造的象棋桌子一樣并列,同樣綁著小辮子的女孩站在樹底唱著她沒有聽過的歌。「烏卒卒好似好似一隻黑蟋蟀,烏卒卒隨時施法術??」這是她從沒來過的社區,最少她疲弱的大腦中沒有這塊記憶。她左右長長兩排只有兩層樓高的樓房中間的空地上,猶如被兩塊方包夾住餐rou。中間跟公屋的一樣,居民只會關上鐵閘,不會關木門,這樣室內比較通風。鋼浪板鋪在三角型屋頂上,光看估計單位應該不大。她慢慢走近右手第一間房子的鐵閘,打算從隙縫中視察這里人的居住環境。心倏然咯噔一下,她大聲高喊著:「健文!」 曉靈從沒有過種感覺。不用聽到聲音,不用看見模樣,強烈得沒法無視的感覺告訴她,健文就在附近。環目四周,孩子不知何時離開了。這里變得人跡杳然,沒有汽車經過街口,沒有鳥嗚蟲叫,時間凝固了。可能是剛才作夢的后遺,她比起平常穿越時慌張,急跑到兩排樓房的末端并喊叫著:「健文!健文!你是不是在這里?」 眼淚幾乎擠出來。一隻麻雀乍然在樹下低飛刷過她的頭頂,淚猛然被收回眶內。正當她抹著頭頂,健文在對面的馬路大喊過來:「曉靈!」她想也不想便跑向他。突如其來的一隻黑色小狗不知從哪跑過的撲向她,曉靈嚇得馬上退后。但在退后之際,穿著白背心的男人駕著單車高速的衝向著曉靈。眼看快要被撞到了,她被嚇得愣住了,健文一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健文緊皺著眉的問:「還好嗎?」 「沒事,反正我不會死。」曉靈跑到他身后喃喃道道。 健文盯著急速駛走的單車,沒有聽清她的話:「你說什么?」 兩人走回左排樓宇的第一間房子的門口。曉靈覺得這里似乎不歡迎她,無論是人或是動物都在驅趕她。麻雀平常只會避人,怎會明目張膽地攻擊人類。她在衝出馬路時,已經瞥過左右沒有車輛與礙物,怎會有小狗和單車跑出來,他們分明衝著她來。哪會有這么多巧合?她作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不是巧合,便是刻意,剛剛的意外是人為。只是這些阻嚇未免太弱,三歲小孩也未必能趕退。如果想趕走她,大可以出動具威嚇性的攻擊武器,例如用刀、火、或是掃帚。 「這里到底是哪里?」 健文煞有介事的問:「臨屋區,你沒來過嗎?」他的眼睛緊盯著曉靈,眼睛不敢眨動,生怕會錯過什么重要的線索似的。 曉靈下意識逃避了問題,她抿嘴后輕語:「是你帶我來的?」 「你真的沒有來過嗎?」他回避問題,眸子慌張地顫了一下,但很快便回復剛才的凌厲。 曉靈輕晃著頭,他又再問一遍。 她把說話拖慢的說:「真的沒有。」 閘內的電視機不知在何時開啟了。外形秀麗的新聞報道員說:「今天是一九九三年六月三十日。首先報導突發新聞,知名樂隊beyond的主唱黃家駒日前在日本從高處墮下后昏迷,經搶救后在今天下午四時十五分離世,終年三十一歲。」 「beyond很紅嗎?」曉靈問。 健文驚奇地低頭看著她說:「他們是香港的傳奇樂隊,到二零一六年還是有很多人喜歡他們的歌。你真的不認識嗎?」 「我對這個世界最新的認知只停在一九八五年,以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那你為什么過來這邊?」 健文的纖長眼睫毛在陰影下晃動數下后,他拉著曉靈,指著第一間房屋另一面的白墻,上面寫著「漁角臨時房屋區」。他神情慌亂,雙手反覆地插著牛仔褲褲袋,不久又拿出來。他問:「你對這里有印象嗎?」 他今天怎么了?整個人焦躁不安,與往日截然不同。 「這里跟我有關係嗎?」 他勉強的牽扯嘴角,眼睛朦朦朧攏的盯著剛才衝向曉靈,現坐于馬路中心忘形地舔著鼻子的小狗。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后,他慢吞吞地道:「在你的認知下,這里跟你沒關係的話,那這里就是與你沒關。」 莫名其妙。他說句話的時候,好像已經思慮量久,鼓起勇氣才說來。但這句話很有重量嗎?曉靈倒覺得他在一本正經地說廢話,但又不好意思對他指手劃腳,像平日一樣跟他打打鬧鬧的。今天兩人都沒有這個心情。曉靈原本準備一些話跟他說,但看到他后就不想說了。稍后有機會才說吧,反正事實已定,早說晚說,結局已經沒法改寫。 兩人帶著默契地不打擾對方,讓本來恬靜的地方在他們的加持下更顯闃寂。他們坐在樹下的石椅,觀察著一隻胖胖的麻雀艱難地用嘴銜起樹枝,但樹枝從喙中滾出來。如是者,牠嘗試了八次均告失敗后敗退飛走。 沉默得各自的呼吸聲也能清晰聽見,健文率先啟齒:「我們去別的地方,你當導游。」 「上次荔園不就帶你到處玩了嗎?」 「那個時候人太多,根本什么地方也沒去到。」 「好吧,你想出哪里?」 「我想去九龍城的大廈天臺看飛機。」 「好,那我們先出去外面,看看有沒有巴士。」 「我們不用走的。」 曉靈疑惑的看著他。健文若有所思的低頭首肯,不久后抬頭,故作神秘地道:「穿越時空。」 他雙手握著一臉茫然的曉靈,繼而閉起眼睛。她跟著健文一起合上眼睛。三秒后,空間突然變得吵鬧起來,如訊號受到干擾的收音機,沙沙聲響從四方八面推進。漸漸地,聲線變得多元,四周人聲鼎沸,夾雜著小巴的響咹聲,還有交通燈發出的嘟嘟聲。眩目的光線映于眼簾,曉靈張眼看著立在對面大廈頂上凌亂交錯的魚骨天線架。健文雀躍地急步上前,如獲至寶地湊近仔細觀察。他解釋:「這個是導航燈。」 兩人坐在天臺長欄上,俯視著車水馬龍的街道。他說由于啟德機場只有一條跑道,所以所有升降架次非常頻次,在繁忙時段每分鐘有一架飛機升降。 「為什么想來這邊?」 「在我身處的年代,機場已經清拆,連我們旁邊的導航燈也沒有了。我想來感受一下抬頭一看就是飛機肚子的震撼。」 曉靈首肯以示明白他的意思。對他來說,人生是場體驗。就像一張白紙,他按著自己的想法隨意上色,淺色深色,冷色暖色,任君選擇。那她呢?她的白紙早已被別人畫好,而她唯一工作就是在畫的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這就是她擁有的人生了。不是體驗,沒有選擇,只是按著既定筆跡走過就好。 她的雙腿自在地左右晃動著,低頭看著街外景色。她想像如果她跳下去,是不是會像骰子一樣,開大開細其實不是它的選擇,取決于賭客的運氣與技術。她會不會擲中密密麻麻的招牌、或是直接墮地而一命嗚呼,從此在世界物理上泯滅,甚至在別人的記憶中消失?她亦有可能大難不死,完整無缺的站起來,然后如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的等待回到自己世界的時刻。 她低語:「死亡是什么?」 健文毫不猶豫的說:「人的生命完結。」 曉靈問:「在你們的世界,有死后復活的技術嗎?」 「沒有,應該永遠不會有人成功製造。」 「為什么?」 「沒有終點的人生,就如沒有結局的小說,劇情不停輪轉,人來又人往,永不止息。完結把生命的寶貴彰顯。」健文的手緊握著欄上。他似乎怕高,全程沒有低視,視野只限于天空與對面大廈的范圍內。 「你怕死嗎?」 「怕。」說罷,他斜晲一下街道,很快便把視線回到天上。 「為什么?」 「我還年輕,還有很多事情想做。」 她神思恍惚的重覆著他的話:「我還年輕。」 「你呢?」 她輕笑道:「比起死亡,我更怕水,怕得要死。」 一架飛機從頭頂壓過,她屏息著,生怕一呼一吸會干擾它的訊號。飛機引擎發出的聲響轟轟不絕。這是最吵鬧,也是最安靜的時刻。世界只剩下一種聲音,其他的都被隔絕了。健文驚訝地盯望著飛機的頭、肚子、尾巴,直至它消失不見。曉靈在想,如果她伸手觸碰龐然大物的肚子,甚至從這里跳下來,這是不是偏離了既定筆跡,在體驗真正自己人生呢?可能吧,轉念一想,死亡也算得上是一場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