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金水:燃燒的麻花
又是一個無眠夜,這一個年總是心緒不寧,躺在床上目不交睫,能睡到三個小時已告幸運。幸好數年前退休了,不然以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定會在船上摔下海。他不得不承認年紀越大,睡眠時間越短,身體機能越來越差。他以前偶爾喜歡喝一瓶酒才睡,現在滴酒不沾。嚴重失眠絕對與年齡無關,他不知怎的總是心癢癢的,就像內心的線捆綁成一朵朵麻花繩,在身體的某一處如煙花轟隆地綻放著,可是炸出來的火花是寓意著不祥墨黑色的。他抓抓胸口,怎樣也止不住sao癢。 金水在早上六時才入睡,七時便醒過來。他拖著疲軟的身體走到露臺探頭看街景,光是下床的動作膝蓋已經隱隱作痛。年紀大,機器壞,這樣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公屋的前方是一所中學。學生一個一個揹著書包徐步前行,穿著恤衫長裙的黑發女人站在學校門口,與學生點頭示好。驟眼一看,其中一個女學生的背面還真的與女兒有幾分相似,身板瘦小,黑色長發。金水前陣子作了一個夢,他坐在家里的沙發,手腳都僵住了,雙唇被漿糊黏緊似的無法說話。女兒放下書包坐在他身旁。她拿起放在電視機柜頂上的書,一邊看,一邊發出咯咯笑聲。女兒整個人變得容光煥發的,不是一聲不響地坐在地上插膠花的她,也不是往日不茍言笑的她。金水醒來過后,害怕得馬上跑向神臺。他拿起放在上面的黑白照,抹一抹舖在上面的薄塵后凝視良久才放下。他在上香的時候默唸著:「不管你還在不在世,女兒啊,這些年我已經盡哂人事,你有咩事都唔好搞我。我已經一輩子因為你而食唔安瞓唔落。??」 看著青春的學生,想起夢里笑臉迎迎的女兒,金水卻黯然神傷。他活了這么多年從沒真正的開懷大笑過,就算是兒子娶媳、孫女出生,兒子把手抱著的小嬰兒遞給他時,他看著寶寶在笑,他也只是泛起淡淡笑意。要數人生最快樂的時光,他想是在睡前喝酒的三十分鐘,只有不清醒,他才笑得出來。這個單位仿如一個結界,進入者失去了快樂的本能。連快樂都不會,還算是人嗎? 妻子還在睡夢當中,還有半小時,她便會醒過來。兩人每天風雨不改在七時半下樓飲早茶。金水攝手攝腳地把睡房的門關上后啟動電視機。新聞主播在報導球賽的消息,在節目尾聲前說道:「今天是五月一日勞動節,祝大家假期快樂。」金水此時才想起原來已經五月一日,這一年眨眼過了差不多一半。歲月如梭,他雖未及耄耋之年,但能夠活得至今已算幸運。住在隔壁的陳伯在幾個月前突然腳腫入院,一查就是末期肝癌,上月已經不在了。平常一起在公園聊天的梁健上星期突然在浴室暈倒,呼吸與心臟停頓了一分鐘,經急救后回復呼吸。梁健現時在深切治療部留醫,聽他的家人說,情況不太樂觀。兩人與均金水年紀相約,這樣比較起來,他算是最幸福的那個人。 最幸福的頭銜從比較得來的。如果沒有比較的情況下,金水絕對不覺得自己幸福,甚至悲觀的認為自己命運多舛,注定不會安然渡過,金水去年中風,起床的時候左邊臉麻痺了,左眼有點合不過來。幸好他一感到不妥便到樓下的診所檢查,醫生幫他打了一針把阻塞的血管通掉。自那天起,他開始怕死了。金水在中風后首三個月戒掉以往最愛吃的燒鵝,但后來他又容許自己偶爾放肆,一個月可以吃一次。畢竟已達六旬,現在不吃,將來就不能吃了。 身邊人如種在露臺的日本森樹,去年還好端端的,枝葉綻放得碧綠繁茂。然而,在半年前森樹卻一個月比一個月枯槁,這個月最左邊的一群葉子發黃了,那個月中央的主干失去了生命跡象,到最后向來耐旱的森樹只留下一根微弱的枝椏掛著凋零的嫩葉。好端端的人怎能說走就走呢?要是女兒還在的話,她已經四十三歲了,她應該結婚嫁人,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了。金水在寬闊的沙發上想念在狹窄的船上生活的歲月。一家人安靜地靠攏在一起吃著炒白菜、清蒸魚,算不上溫馨,卻是他現時渴望擁有平淡樸實?,F在環境好了,子女飛往別處,金水已經沒有能力把線收回,只可默默地看著他們飛至老遠,直至線斷,這一家已變成破碎的鏡子。大兒子娶了老婆后就甚少回家,只有年初一才會回來。小兒子到美國讀書后留在當地發展,上一次回港已經是三年前了。只有婉儀,她留在香港當公務員,薪金以她的學歷來說算很不錯,而且福利好。她至今單身,但單身有單身的好,她一個月最少回來一次帶他們到酒樓吃飯,有時也會陪他們醫生。四個月前,金水六十五歲大壽,當晚就只有婉儀回家。大兒子要工干而未能前來,媳婦與孫女順其自然的缺席。小兒子就更不用說,遠在美國的他從事金融業,工作繁忙得一年只打一次電話回來。只有三個人的生日晚飯,金水吃得一臉索然寡味,婉儀看到他的臉,抱怨他看到兒子才高興,看到女兒就像鬼見仇。結果她在酒樓吃過飯后,話也沒多說一句便回家了。年輕窮苦,老了身體不中用,連家人都棄他而去。 「這么早就起來?!固饋淼皆∈宜⒀馈.敵跻悦せ閱〖蕹苫?,與太太的感情一直淡如開水。兩人往日為了糊口奔波,根本沒時間與子女好好相處,把他們養大成人已是人生成就。直到他們各散東西,僅存的兩塊鏡碎才懂得貼在一起互相取暖,每天早上吃個點心,到公園散散散步。然而好景不常,妻子卻在前年接受心臟起搏器植入手術,后來又發現患上腎病,雙腳經常水腫,她只能拿著拐杖踉踉蹌蹌地走到茶樓。才踏入杖鄉之年,夫婦兩人瞬息間老得如此狼狽。 「你好,冼先生,我是董博士?!孤牭健付┦俊惯@三個字,金水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呃??什么事?」金水向太太打了眼色示意要出去聽電話,他閃閃縮縮的走到酒樓的后樓梯。 董博士的語氣不帶任何感情的說:「不要緊張,沒有出現什么嚴重的事情?!?/br> 「那你為什么致電給我?」金水緊抿著的嘴如一艘帆船,等待著橫越前方的巨浪。 「你現在還是住在廣禮樓嗎?」 金水猶豫片刻后回答:「對。」 「不用擔心,我們只想確認你的居所地址,再見?!苟┦總}促的掛了電話,不留金水發言的機會。 二十多年來,董博士都沒有致電給他。他唯一得知女兒消息的來源就是隔數年才收到一次的信件。他每次從信箱拿到信后,總會把它乘著太太不在家的時候放在床底。事實上,金水根本看不懂信的一字一句,他不會英語。金水只靠著信紙上方的彩虹商標來辨別信的寄出人是他。他這次突然來電怎會沒事?麻花繩熊熊燃燒,心癢難以平息。 金水歪歪倒倒地回到座位。妻子把籠內的燒賣放在他的碗里。她輕聲問:「發生什么事情嗎?聽個電話就滿額大汗。」 「沒有,沒有,只是以前駕駛拖船的舊同事互相問候近況而已?!顾f了個勉強的謊言把妻子打發過去,即使感受到她懷疑的眼神,他也沒有回看,而是默默用筷子夾住燒賣,一口放進口里,刻意地用力嚼著。 兩人回家后,婉儀已經回到家里,失神地凝視著神位。 妻子問:「怎么回來了?」 「今天放假,沒什么事便回來坐坐?!?/br> 實驗室處于偏遠地區的工廠大廈內,門牌上寫著「美好地產公司」。意識上傳人體實驗是非法的研究,參與其中的所有人,包括知情者必須把事件處理得低調。從董博士安排的私家車下車后,金水手心流淌著的汗沒有止息的傾向。他敲了一下門,壓著聲線道:「是我,冼金水?!勾箝T隨即啪一聲便自動打開。他張望四周,確保沒人在附近才推門。進去后,眼前是一間帶著微弱藍色燈光的正方形房間,金水把手指頭放在指紋感應器里,隱藏在左邊墻壁的門在三秒后自己開啟。這里的冷氣刺骨無比,金水馬上起一身雞皮疙瘩。博士從工作間臉帶僵硬的笑容走來。這是兩人多年來第四次見面,頭兩次見面為是了簽尸體使用授權書以及見證女兒的身體接受冷凍技術,第三次是他上門聲稱搜集資料,董博士連同兩名人員拍下家里的環境,并且問了很多女兒的事情,包括她日常生活、喜好、朋友的資料等。金水被問得焦頭爛額,他只記得女兒想到學校讀書,并哀求他們讓女兒在新世界能接受教育。 「好久不見,冼先生?!?/br> 金水不習慣斯文人的打招呼方式,稍為遲疑才伸手握著董博士的手。 董博士斂起本來就不好看的笑容,木著臉地說:「我們直接進入主題吧?!?/br> 「作為blackrainbow意識上傳系統總監,我必須向你強調她的意識及軀體在我們的系統里保存狀況良好。直到一年多前,系統正式進行內部測試。曉靈一直在newheaven世界里生活得很好,相信你都有看我們寄給你的報告?!?/br> 金水無言點頭,他根本看不懂,亦不需要他看懂。 「最近我們發現曉靈的意識經常脫離系統。」 董博士斜睨金水,確認他有專心聆聽后繼續說:「簡單來說,曉靈在這一年多次于new heaven失蹤了。發生狀況后,我們馬上檢查系統,但沒有發現任何問題。雖然她的蹤影都不在我們創建的世界范圍內,但在她消失的時候,系統數據庫不是空白的,而是出現一堆亂碼。而且,數據流量比平日多幾倍,這證明她的意識還是存在于系統。最弔詭的是,曉靈消失的頻率并不規定,而且她不是長期在世界消失,而是數日或數星期離開一次,之后在二十四內她總會再次現身于家中?!?/br> 金水如機器人一樣僵硬地點頭,他這輩子除了打魚駕船,對世界一無所知。 董博士續道:「根據總公司colbaltdevelopment初步的調查,有可能由于他們那邊的虛擬實境頭套系統數據庫輔助意識上傳系統的設計,兩者中間出現不明漏洞而連接,因而曉靈的意識不知為何與他們的系統連接起來。曉靈很有機會曾與外界,即來自現實世界的人類接觸。我們尚未查出她與哪個系統用家連線。系統顯示她在中環永吉街、大東工廠等地方逗留,但離開的路線則欠奉。在分析下得出的結果是,曉靈是從這些地方消失。這次請你來實驗室的目的是希望你能提供曉靈生活上的細節,來讓我們更準確分析其行蹤?!?/br> 金水欷歔了一口氣,這個實驗的進度比他想像的快,他本以為他死了也未能延續帶銀的生命。 「除了這些地方,她還會不會去哪里?」董博士語氣冷淡的問道。 「我不知道?!菇鹚患铀妓鞯恼f。 「也是,都過了這么多年,你女兒的事情,看來你都忘記得七七八八。」董博士雙眉緊蹙,不滿地盯著金水后續道:「你真是盡責的父親。你可以回去了,不過測試失敗的話,你女兒就沒救了。」 金水難堪得頭躲藏在衣領內。他說得對,他的確是個不好的父親。但人都死了,他還能怎樣?金水自問理虧于人,低聲沉吟:「你怎么可以反口?」 董博士霜著臉道:「我們從來沒有保證測試會百分之百成功?!?/br> 金水突然感到天旋地轉,扶著桌沿頹然地道:「當初我把女兒的尸體交給你們的時候,你們口口聲聲保證會讓我的女兒在美好的世界活下去,在不久的將來讓我們一家團聚?!?/br> 見金水的情緒波動,董博士播放帶銀在newheaven世界生活影片。金水看著看著鼻子一酸,眼眶即時填滿了淚。年老人很少落淚,飽歷風霜過后沒什么讓他動容。當帶銀幼嫩的臉出現在螢幕里,看著女兒與自己外貌相差無幾的虛擬人物說話,他捂著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畫面正在播放帶銀睡在沙發上因為寒冷而瑟縮一團,金水對女兒的愧疚之意如潮汐般淹沒。 「曉靈在里面活得很好。為求保留真實性,她在里面過的日子跟你們以前的很相似,我們已按照你的意思,把阿芳離世、火災等不快記憶刪走,亦刻意令她與臨屋區保持距離。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要求我讓曉靈識字,我們已為她增加了隱藏能力,只要她愿意寫,她就會懂得寫字。只是我們的系統仍未完全,有機會讓曉靈的意識反cao控我們的設定,即是說她會對這個能力感到奇怪,從而發現自己的身世。」 「可以麻煩你再更改一下世界的設定嗎?」 博士不耐煩了,語帶厭棄的說:「什么部分?」 「我希望她睡在床上,并且接受教育。我想這個世界是沒有香煙,還有我希望她沒病沒痛?!?/br> 董博士緊皺著眉頭嚴肅地道:「我們的系統是以真實世界一比一的環境打造而成的,里面的文化是不能被輕易改寫的。當然,系統在日后推出的話,我們會按著用家付費的金額而客製一套新的世界設定?!?/br> 金水有氣無力的說:「女兒是我捐給你們的?!?/br> 董博士以理直氣壯的態度正正臉色地說:「但女兒是你殺的。你難道忘了我們是花了多少心力幫你隱瞞真相嗎?在現場搜救到的煙頭黏上你的唾液,是我們插手才讓你的罪名沒有公告天下。你知道我們花了多少錢才能把尚未斷氣的曉靈從醫院運走嗎?」他冷眼看著金水臉如死灰的樣子說:「我只答應前兩項要求。當blackrainbow系統開放至公眾,我們有機會未能給曉靈優待了,不然會對其他用家不公平的?!?/br> 金水最討厭讀書人,他們無論說什么話都予人頤指氣使又假惺惺的感覺。明明金水不是他的下屬,他總是一副以造物者的姿態。 聰明人說話除了說之以理,也會動之以情。博士輕拍金水的肩膀?!笗造`成為項目的實驗對象,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她的身體條件合乎要求。而且我們對她的遭遇感到遺憾,她太年輕了,值得擁有美好的人生。我知道那場火災對你來說是很難釋懷,但人死不能復生。而且我們再三確定了把臨區屋那部分的記憶清除得一乾二凈,就算看到香煙也不會勾起曉靈不好的回憶。我已經為了你把newheaven的金水設定成一個酒鬼,而不是煙民。測試都來到最后階段,不如給一個機會曉靈,給一個機會自己?!?/br> 當初答應博士要求,最大原因是他畏罪了,他不愿承受家人、公眾的指責活下去。金水看著熒幕,忽發其想后皺著眉問:「你們能看到她做的所有事情嗎?包括大小二便這些。」 「她是我們首個人體測試對象,當然她的一舉一動全然受我們系統監管,這些數據相當重要?!?/br> 金水激動的說:「帶銀不就成為你們的寵物!」 「說話要清楚點,不是寵物,曉靈是我們公司珍貴的資產。你放心吧,待系統開放了,屆時會有成千上百萬人甘愿被我們看他們大小二便,連性事也不介意讓我們全程觀看。為了永生,私隱算得上什么?」 博士西裝革履,說話的嘴臉卻丑惡得不堪入目。金水當初愿意讓女兒參加計劃,一方面出于他的自私,另一方面是為了女兒能好好活下去,但現在她雖然活過來,但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尊嚴。這樣的人生是帶銀想要的嗎? 「系統還是有讓用家感受到病痛的設定,但曉靈不會感受到劇痛,不會重傷,更不會死。我們不會刪除她的意識。因為她是我們第一個成品,是我們的生招牌?!?/br> 董博士的潛臺詞就是女兒將成為他們的生財工具吧。不過這樣也好,最少他們不會虧待她。六旬老翁依然注視著螢幕,淚悄然滑落。他還可以說什么。由他把煙頭拋在床上的報紙那刻,由他把弟妹抱出來,回頭才發現帶銀被困在高架床的上層那刻,他已經是帶罪之人。愧疚像蟻竄身在金水的rou體,牠們札根在每個細胞,只有死亡才能擺脫sao癢。 「當一切真相大白,我們會把曉靈腦內有關外界的記憶移除,亦會抵擋她與外面的任何系統或虛擬世界的連結。她不會懷疑自己的身份,不會像你一樣痛苦的活著。這樣你放心吧?你走吧,今天叫你來不是為了說服你讓女兒繼續參與計劃的。」 回到家里,妻子的鼾聲四伏,只有無知才能睡得安穩,這是金水求之不得的福氣。他每晚聽著妻子打鼾,心生羨慕,一夕安枕對金水來說是奢望。金水躺在床上回想起董博士的話,悽楚之感驟然涌上心頭。女兒不在人世了二十多年,卻能快樂地活著。金水依然活著,早已痛地死去。如果當初死的是他可好。他不禁自憐起來,他覺得自己甚至比帶銀可憐多了。老天已經替他選擇了,他必須終生抱憾,直至化成魂煙。金水感受著原來健壯的體格逐漸衰弱,挺直的腰骨慢慢萎縮。蟻群傾巢而出,由癢斯斯演化成痛不欲心,金水如蚯蚓般在床上不停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