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健文:想不通就不要去想(二)
睡醒的時候已是下午一時,健文趕著出門為國中同學民浩開的咖啡廳拍攝產品照,這算是一件不錯的工作,時間短,薪金比平常拍雜志相片多出三倍,而且死物不用到了片場才化妝,等候時間大大減少。兩人完成工作后,在附近的拉麵店吃晚餐。 健文問:「你有沒有試過使用地圖功能時遇到陌生的真人玩家?」 民浩:「我沒有試過,但聽說現在有些用家下載了外掛程式,把地圖系統連接交友軟體,那么兩個用家可以在虛擬實境約會。如果第一次約會的感覺不錯的話,他們會在現實見面?!?/br> 健文問:「如果不是這種呢?就是本來在玩其他游戲時,系統突然中斷,畫面變黑,從不知哪里來的真人玩家出現,而且是來自八十年代的真人。」 民浩喝著綠茶,舒服的翹著二郎腿回答:「太假了,她騙你的吧?!?/br> 健文皺頭輕皺,心不在焉的說:「會嗎?」 民浩說:「如果你想知道答案的話,干嘛不去問她?」 健文回答:「問啦,她說沒有騙我?!?/br> 民浩問:「你信嗎?」 健文嘆一口氣后答腔:「就是她很可信,我才問你?!?/br> 民浩輕笑道:「你干嘛突然擔心人家騙你?你沒有什么值得騙的。但看你這么緊張,是遇到正妹玩家嗎?」 健文翻了個白眼后說:「最好是這樣啦!」 民浩端詳著他的臉,微笑說:「你最近好像過得不錯哦!氣息變好了,人也沒有那么沉鬱了。沒有遇到沒有正妹的話,是不是遇到帥哥呢?」 健文無奈地回答:「是啦,是啦,遇到你啦?!?/br> 這兩個月為了搜尋曉靈的來歷,健文想念巧晴的頻率越見減少,起碼他今天穿airjordanxchicago球鞋的時候,揪心之感不復在,他純粹的認為球鞋與今天的造型很配而已。民浩的話聽起來好像沒有用,但的確給健文一個答案—他必須跟曉靈問個清楚才能夠靠近真相。 深夜一時,洗漱過后健文坐在床上,深呼吸清走雜亂的思緒,只容許荔園縈繞腦海。系統啟動了,colbaltdevelopment的云朵形狀商標展現眼前,畫面漸漸轉白。一座白色城堡矗立眼前,城堡的左邊有一塊寫上「荔園」的巨大霓虹燈。這次換他來到陌生的地方,歷險的刺激感讓腎上腺素急升,他心跳冒汗的東張西望著。人潮滔滔,他如迷路的小孩站在中央找尋著母親的影蹤。健文大聲叫喚:「曉靈?」 「嘿!我在這里?!箷造`的聲音從人群中冒出,只見嬌小的她欠身避開幾個高大的男npc后,蹦蹦跳跳的跑過來。 「這里是荔園?」 曉靈興奮地說:「對。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來到這里,但這個巧合的安排挺好的。你上次說不知道這里,可能是天意安排吧,我們這次居然會到這邊?!?/br> 二人沒有購票便進場。曉靈一馬當先走在前面,沿路經過碰碰車及溜冰場,直至到了樂園的盡頭才停駐。一群小孩靠在欄上呼叫著正在慢步的美洲獅。曉靈回頭看他:「這邊之前有一頭大象的,現在怎么沒有了。」 「天奴?」健文輕聲說。 「你怎么會知道大象的名字?」曉靈昂頭問道。 健文臨時編了個爛藉口:「哦??剛才有npc大叫牠的名字,你聽不到嗎?」健文不想讓曉靈知道他在暗中調查她的身世,他怕她誤會。可是??其實也沒什么好誤會的,她的身份本來就是令人可疑。 曉靈可憐兮兮的扁著嘴道:「是嗎?可是??怎么真的不見了?」健文不敢直接跟曉靈說,天奴在八年前逝世了。上次見面時,他向曉靈告知張國榮的死訊,她震驚得忘形,花了好幾小時才平復情緒。健文怕她聽到消息后會像上次一樣驚恐。而且如果每次見面都向曉靈傳達訃聞,健文對她來說是死亡使者,他不想在她心中樹立不祥的形象,更不想讓她提早感受悲傷,反正她早晚會知道的。曉靈堅持要在荔園逛一圈,她不信這么龐大的動物說不見就不見。 四周吵鬧非常,樂園人山人海,光是排隊玩海盜船的人數目測超過六十人。曉靈說這里平常的人流比現在的少多了,玩機動游戲根本不用排隊。她在一年前來過這里,那時候是荔園的開業三十五週年正日,但人流比這里少多了。曉靈找了一個綁著馬尾,站在咖啡杯的隊伍末端等問路,看來她早就發現在非真人玩家還是可以跟人互動的。 「你好,請問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女孩說:「一九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br> 曉靈重覆著她的話,低頭思量著什么。健文同樣知道答案,但不忍道破。 一個年青女生對著咪高峰淡定地說道:「荔園喺呢度目前仍然仲有好多市民嚟咗玩機動游戲同埋攤位游戲,截至目前為止,已經有超過二萬名市民嚟咗?啦。負責人話其實佢哋今日已經加咗六十幾個臨時工嚟幫手。荔園今日會延長開放時間到今晚嚟十一點,不過過咗今日之后,呢度就會拆,發展成住宅用途?!剐『雅鼑?,笑臉迎迎地對著女生正前方的攝影機舉起v的手勢。 健文裝作驚訝,聲線浮夸的說:「今天是它營業的最后一天了?!?/br> 「人流這么多的樂園竟然會關閉,再一次證明世上沒有什么是永久的。」曉靈鼓著腮幫子如受驚嚇的河豚,把委屈憋在嘴里。 健文嘗試把她的注意力轉移,他問:「你在現實世界做了什么才來到這里?」 「也是上次跟你說的那些,不外乎是睡覺、眨眼、開門和關門。」 「那剛剛呢?」 「我在阿芳家開的布攤拿起一匹碎花的確涼近看,鼻子突然有點癢就打了一個噴嚏。我閉了一下眼睛,睜開眼就來到這里。」 健文暗忖布攤與噴嚏跟他風馬牛不相及,怎么他一上線,她就來了。兩人各懷心事的保持沉默,半晌曉靈蹙起眉尖問他:「在想什么?」 他思索過后猶豫地道:「你真的是穿越過來嗎?」 曉靈突然轉動眼睛,健文讀懂她的表情變化。每當她的腦袋急速運作,她習慣溜動眼睛數下,然后呆望前方一會才說話。稍過些時,她張嘴道:「我不肯定,但穿越是最合理的解釋?!挂坏狸柟鉃⒃谒哪樀?,長睫毛在眼底畫了一片陰影。曉靈沒有化妝,臉色依然紅潤,年輕真好。她呶著嘴盯望著沒有大象的大象園區,健文眼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直到她的神情出現變化才把視線移走。曉靈歡躍得拍拍健文高呼,「黑色彩虹,你看到嗎?」 健文昂頭,一道巨大彩虹刷過天際,白云識趣地離開,它獨佔在湛藍舞臺上大放光彩。他問:「你有看過這個彩虹嗎?」。 「類似的,但是我在現實看到的?!?/br> 「現實?你肯定沒有記錯?」 「應該是吧,我記得是在天星小輪上看到的。但是??也有可能是我記錯吧,我最近穿越太多遍,記憶都錯亂了?!箷造`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嘴角向上微抽,雙眸怯怯的看著他。 與上次在水影中看到的不一樣,這次的彩虹變了樣。它變回七色,紫色的部分比黑色取代了。健文心想著彩虹變黑的可能性。世界沒有黑色的光,黑色是無光狀態。簡而言之,這是影子。但這是從哪里來的影子?會是云隙光嗎?不顯得,這里萬里無云,不見高山阻擋,而且天氣風和麗,理應沒有雨云遮住太陽光。陽光在缺乏阻擋物的情況下照耀大地,不會構成光線的對比,因此黑影不會存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健文還未弄清曉靈的身份,現在又遇到難題。他不打算糾纏于此,暫且將黑彩虹納入系統失誤。再想下去,恐怕他會站在這個位置到天黑。健文打開了另一個話匣子:「你說我們為什么每次見面都在樂園?」 她嬉笑著道:「可能是上天覺得我的生活太苦了,所以讓我穿越到你的虛擬世界里玩樂吧?!?/br> 健文斜睨她,輕輕一笑問:「那關我什么事?」 曉靈故作老成地搖頭,用老人家追憶年草的緩慢語調,一臉感慨的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你跟我一樣是現實的可憐蟲,所以上天眷顧你,讓你跟我一起玩?!?/br> 她瞥一眼他,似乎在確認他沒有臉露不悅后說:「既然這是上天的意旨,我們不如四處逛逛吧?!?/br> 「這里有什么游戲是你沒玩過的?」 「好像沒有。」 健文環目四周后,拉著曉靈到不用排隊的攤位。曉靈讀著寫在紙板上的字:「拋階磚,每次用一元硬幣,拋入磚內得香口膠二包。游戲規則,壓界作負,手不過枱?!?/br> 「你會讀字?」健文錯諤地問。 「對了,上次未有跟你說,我會看字,但寫的話有點困難。每天工作,沒有時間練字。」 健文輕皺眉頭的看著她:「會這樣的嗎?」 曉靈聳聳肩道:「可能我是記讀音的天才吧!」 「不如我教你寫字吧?!菇∥膶ν鏀偽挥螒虻呐d趣不大,反而對她會讀字,不會寫字的技能感到一點詫異。他回想起小時候在學校是怎么學習語文的,會讀音的話,很自然會寫字,這兩個學習過程是不可劃分的。她說自己沒有錢入學,那又是在哪里學讀字? 曉靈一臉震驚地看著他:「你們現代人有在游樂園教人寫字的習慣嗎?」 「你不想學嗎?」 「我倒是不抗拒?!箷造`聳了聳肩。 兩人走到附近的長椅坐下。健文在物品箱選取了兩本筆記本和鉛筆。他先教曉靈「拋階磚」怎么寫。他一邊示范,一邊向她解釋字的構成。「你看『拋』字,左手邊的部首象徵手,象徵用手活動的字通常『扌』放在左邊。這個字的部件分拆成兩個字,就是『九』和『力』,你應該懂看這兩個字吧?很好,『九』字是最大的個位數,即是說『拋』字代表十分用力的擲東西??」曉靈全神貫注地聽著,盯著他書寫的手。換她寫了,曉靈握筆的姿勢根本不像沒有接受教育的人,而且比很多時常執筆的人還標準。以手腕作支點,拇指的第二節彎起來,上半部的指腹輕碰筆桿,食指腹面輕擱在拇指下,每個角度調整得剛剛好。她很快就把這三個字寫好,而且字體工整清秀得比健文寫的還好。健文讓她把攤位紙板上的字都寫一遍。她落筆沒有絲毫猶豫,不消一會便寫好,字體整齊如印刷字。健文以問問題掩飾著對她的讚嘆:「你都在哪里學?」 「日常的知識都是聽電臺學的。讀字的話,以前在電筒廠工作的主管人不錯的,放午飯的時候會讓我跟她學讀字?!?/br> 「寫字呢?」 「寫字的話,如果教完讀字還剩時間,她會教我寫一些簡單的字,所以不是完全不會寫。你剛才說的『九』和『力』本來就會了,但艱深一點的就不會?!?/br> 練習了半個小時后,兩人回到剛才的攤位玩過痛快。反正再教下去沒有意義,如果曉靈沒有騙他,那她就真的是天才了。攤位內的npc工作人員給他們一籃堆滿一元硬幣。有別于一般的做法,曉靈不是一個一個硬幣擲過去,而是用力把整個籃子的硬幣一次過拋出去,猶如一場帶著銅臭味的雨嘩啦嘩啦地降在由過百塊白磚拼湊而成的土地上。曉靈扭頭挑眉看他,掛著一副「看我厲害」的神情。果真有一個硬幣穩穩的落在白階磚的中央,他真的敗給她的創意。游戲獎品是綠箭香口膠造型的抱枕。曉靈興奮地摟著抱枕不放,喜孜孜的離開。經過搖搖船時,曉靈突如其來問道:「喂,如果你是一種動物,你覺得自己會是什么?」 健文聽罷臉色一沉,為什么女生總喜歡以動物來比喻人,她們就不能改變問題方式,例如用三個詞語來描述自己,或是問問星座來判斷性格吧。他留意到在附近傳來的熱切眼光,他睨了一下旁邊的恐龍屋,一個仿真的三角龍雕像立在門口左側,于是敷衍的隨口說:「三角龍吧?!?/br> 曉靈跟著他的視線看到雕像后,撇撇嘴的回應:「哪是呀!」認真地思索過后,她忽然指著他高呼著:「是林旺!你簡直就是林旺投胎成為人的模樣了!」 健文聽罷咂嘴弄唇,他怎么會像頭大象。他平常有去健身房,一點都不胖。而且林旺是有了名的多疑,光是從圓山搬到木柵時,工作人員花了幾個小時把牠拉扯到貨柜里。他語帶不滿的說:「我哪里像林旺?」 曉靈馬上回嘴:「真的很像呀!你上次不是說牠有疑心病嗎?你就是呀,我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跟你說了一萬遍我是來自八十年代現實世界的真人,但你到今天還在問我是不是穿越過來的。而且你光看牠的眼睛就是鬱鬱寡歡的,你的眼睛就是這樣。那時候我問你要不要進去木柵動物園,你給了我一副多么委屈的樣子,好像是我強人所難了,讓我多不好意思?!顾詈笊钌顕@了一口氣來示意演講完畢。 他無力的嘀咕:「我最后不是也有陪你嗎?」健文被她說服了。他在這些年不知不覺的變得多疑,這一點他自己沒有察覺,卻被一語道破了。他很久沒有開懷大笑,但不至于沒有笑的意欲。健文與朋友喝酒談天時,還是會被他們的廢話而憨笑起來,看電影時遇到意想不到的搞笑場面,嘴角會自然牽扯,聽到曉靈稚嫩的臉說著老成的話會忍俊不禁。傷口有被縫合的跡象,他終于好過來了。 曉靈說:「對呀,就像林旺根本不想吃香蕉,但牠還是用鼻子捲走了。不取笑你了,你覺得我像什么?」 「河豚。」健文不加思索地說。 「為什么?是諷刺我胖嗎?」曉靈恨恨的盯住他,這刻的她更像被刺激后把尖刺豎起的河豚了。健文燦然的笑起來,露出亮白的門牙。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健文斂著笑意道:「女生是不是來自什么年代都這么無聊?總愛想這些無聊的事情。」 火燒的云鑽進曉靈的瞳孔,臉被染上一層紅暈。她安靜的時候散發著清冷的氣質。這么唯美的景色,她卻看得心事重重似的?;蛟S感受到焦灼的目光,夕陽離開了她的雙眸,健文的模樣進駐下來。他慌張地把視線放在天邊,鼠標按著意識的指使點擊「時鐘(現實)」的按鈕。差不多凌晨四點了,明天要八點起來上班。在離開系統前,健文在旋轉木馬前駐足。他不知道應該追問她的身世,一旦問了,答案是不是就呼之欲出了?曉靈回眸看他,兩人對視片刻,他艱難的開了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么?你居然會主動提問?!箷造`難以置信的睜大雙眼看他。 「你從船上搬到大埔的過渡期有在其他地方住過嗎?」 曉靈一臉茫然地說:「沒有,我記得當年父親接到政府的通知,我們獲分配一個公屋單位,三天后我們就搬進去了。而中間的三晚,我們都在船上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