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健文:想不通就不要去想(一)
「你好,戴先生,請在這里簽收。」送遞員給健文一部平板電腦,他用手指在螢幕上寫上一個「k」字。 上次玩《惡靈古堡》,健文把意識連接到游戲系統,玩著玩著畫面突然轉黑,他像夾娃娃機里的公仔一樣被夾到地圖系統中,并且在木柵動物園的門口遇到來自一九八四年的真人曉靈的影子。健文從那天起差不多半年沒再碰頭套了。他慶幸自己最后只是回到游戲界面,而意識沒有殘留在系統內。多國在虛擬實境頭套公開發售后半年出現反虛擬實境示威,反對者認為這個儀器讓用家容易沉迷虛擬世界當中,出色的仿真場景令玩家難以分辨現實與虛構世界。虛擬世界成為他們的逃生門,藉此避開現實世界的挫敗,并錯誤地把時間經營在虛幻中。另外,技術同時應用于地圖功能,用家能以意識隨處到世界各地游玩。在這數年間,頭套的出現大大影響全球旅游業,以及旅游從業員的生計。根據權威媒體調查報道,光是亞洲的數字已顯示有二百萬人受意識旅游影響而面臨失業或轉行,首當其衝的為旅游社職員、零售業從業員及機師。反對者亦指青少年玩家未有足夠能力來分配時間及抵擋誘惑,科技嚴重影響學子的讀書進度。《美國時報》指出,全美國在三年間有多達八百萬中學生,以及三百萬大學生退學,當中有超過八成人士稱虛擬實境的出現帶給他們現實得不到的快樂,由此可預知市民知識水平將會急劇下降。在三百萬名已退學的大學生中,兩成人就讀醫學、法律及資訊科技等專業學科,人才缺口的情況相當堪虞。他們的最后一個論點則與道德爭議有關。反對者批評意識接駁腦波圖電極片來是推行意識上傳的預演。倘若意識cao控在全世界繼續流行,意識上傳必定是科技大公司的下一個發展目標。人生之所以珍貴,是因為每個人只活得一次。此科技無限延續生命,違反了人類死亡的自然定律,意識上傳為人類帶來無法預測的災難。數以百計反對派支持者上星期在位于紐約的聯合國總部門前舉行集會,要求聯合國干預意識控制的科技開發,并抵制虛擬實境頭套的市場龍頭colbaltdevelopment的出口。聯合國當日沒有回應事件,亦沒有派人出席集會。最后集會演變成衝突,反對派人士衝擊總部,當中兩名人士被擊斃。 colbaltdevelopment隔天召開記者會,公司副主席davidbryk表示頭套的畫面仿真度高能讓在虛擬世界重游對他們有著深厚意義的舊地,從而憶起昔日往事。而且靠意識玩游戲保障用家健康,有別于往日玩游戲的模式,用家的眼睛不用緊盯著熒幕,手亦無需因長期拿著游戲機或遙控器而勞損。公司現在出售逾六億部儀器,當中的評價全是正面的。公司對昨天發生的悲劇感到遺憾,承諾會向兩名死者的家屬給予各五十萬美元安家費。 健文在遇到意外前,不時在心底里譏笑這班示威者思想守舊,阻礙人類發展進程。但經此一疫,他對科技安全性的信心動搖了。他不停在網路上搜尋虛擬實境裝置的評價,希望能找到遇上同樣情況的玩家。可是搜尋了幾個星期,他卻找不到任何負面評價,所有用家都對產品十分滿意。在全球的評論網站assess.中,第一代虛擬實境頭套sy-i及第二代sy-ii共有八百三十萬則評價,當中有八百一十萬評論頭套獲最高的五星等級,馀下的二十萬則是四星,而他們對頭套統一批評其價錢稍為昂貴。第二代虛擬實境頭套在全球最大電子器材網站的推薦排行榜中連續兩年排行第一,絕對是近年來最受歡迎電子產品。自開售以來四年間,colbaltdevelopment在每年的產品中,發言人強調的他們的科技從來沒有發生系統出錯,是全世界最頂尖且安全的意識技術。健文想,應該不多不少也會發生像他一樣的意外,只是沒有致命或受傷,沒有新聞報導的價值。任何嶄新科技都不會天衣無縫,一定存在未被發現的破綻。 的確,破綻在半年后出現了。一天,他因為失眠而喝了一小杯紅酒。睡前看著擱在書桌的頭套,心癢手癢之下他把它戴到頭上,躺在床上進睡。他沒有開機,就這樣昏睡過去。然而在他轉身時,頭套上的開關按鈕撞到了床頭柜,儀器啟動了,更將意識與地圖系統連接起來。他又回到木柵動物園,這次是在園內,而不知道是恰巧還是刻意,曉靈也在。這次他終于看到曉靈的臉蛋,與想像的差不多,圓臉,長著典型的朱唇皓齒,鼻子不算精巧,拼在臉蛋上卻非常和諧,眼睛笑起來是腰果型的,左眼角邊長了一顆痣。他們去了福德坑環保復育公園,公園已經從垃圾場變得綠草如茵。然而,日歷顯示他們的身處的年份為二零零三年,但公園在二零零四年才完成工程。隔天健文發送電郵至colbaltdevelopment的歐洲總部及虛擬實境頭套的開發商realvision,查詢在地圖系統遇到真人玩家的事宜,兩者的回覆口徑一致,均為電郵系統自動回覆,內容大概是他們從來沒有收過使用者作為相關的投訴,公司會對健文的個案作深入研究,我們會盡快回覆你這些客套話。至于地貌的時序出錯問題,健文在電郵亦有提及,但顯然他們沒有回覆。健文死不心息的在官網寫上過千字的評論,不消一小時,他們回覆了。本來他以為公司會刪除留言,但他們意外地公開回覆了留言。「你好keyman_886,我們對您的情況深表遺憾。我們會把您的意見收納在公司數據庫,并在本周內展開調查。專員會在今天內以電郵聯絡您以作進一步跟進,請留意電郵通知。再一次為你的體驗抱歉。」顯而易見,這是他們的公關技倆,看此誠懇大方的回應背后只是敷衍了事。健文沒有收到電郵,看來以他一人之力是無法撼動colbaltdevelopment。健文唯有轉移目標,把頭套送回realvision于中正區的維修服務中心,看看出錯責任該落在哪一方。 健文把剛簽收的紙盒放在大理石桌子上。他如饑似渴地急步走到廚房拿起多用途刀,小心翼翼地把紙皮裁開后終于裝置被四層泡泡紙裹住的裝置。紙盒底部放了一張寫上「檢測報告」的小本子。健文翻頁一看,小本子只有一頁,上面寫著:「感謝你對realvision的支持。檢測報告顯示,虛擬實境頭套sy-ii的所有零件cao作正常,惟畫面顯示器有輕微裂痕,但不會影響cao作。由于閣下的儀器仍在保養期內,畫面顯示器已為你免費更換。」健文向來有個不好的習慣,思考的時候便不自覺地抿嘴唇。乾燥天氣時,嘴唇染上一塊又一塊鮮紅,幸好現在是夏天,不然健文變成血盆大口。健文把檢測報告上的幾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螞蟻在熱鍋上亂爬。顯示器的表面損壞會影響內部系統嗎?不會。不是他們的問題,難道是他的意識問題嗎?虛擬實境裝置公司或許沒有接過像他一樣奇怪的投訴,所以根本不會因為他一個人而重新檢查系統。那如果真的不是儀器的問題,而是其他未明的因素,事情大條了。健文突然想起,曉靈說自己是一九六七年出生,在她的世界里,她是十八歲。她那邊的世界現在一九八五年,一九八五年??那個時候會有虛擬實境系統嗎?三十年前的世界,會有這個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有大量市民反對推出的儀器? 不會,那個時候不可能有這類型的產品。健文想起以前與巧晴一齊看的劇集,當中不少題材都是與穿越有關,劇情圍繞著來自不同時空的兩人因為一個原因或共同媒介而相遇。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發生嗎?若果是真的話,那他們之間的共通點到底是什么?他們兩次相遇的地點都是在木柵動物園,這又代表著什么? 健文在網路搜尋穿越劇,希望能從中得到啟發。《不能說的秘密》的男女主角是在下雨時穿越時空的。《回到愛以前》、《求婚大作戰》是出現了時間調配者。韓國的《來自星星的你》是因為都敏俊是外星人,他才能任意穿越。健文不是外星人,曉靈應該也不是外星人吧,這套劇集似乎沒有參考價值。《浪漫輸給你》是穿越到書中??對了,她是香港人,可能看香港的穿越劇會比較合適。可是香港這類型的劇集好像不太多,搜尋器題示香港最有名的穿越劇是《尋秦記》,古天樂飾演的項少龍透過時光機器回到秦國。滿載的資料讓健文苦惱得在工作桌前抱頭。到底是什么讓他們見面?一個在臺灣,一個在香港,一個的現實時間是一九八五年,一個在二零一六年,他們到底會有什么微細得難以發現的關聯。 令健文更覺困擾的是曉靈的身份。她是真人,這一點絕對不會出錯。如果她不是使用虛擬實境的地圖系統與他連結,而是正進行時空旅行的話,先莫論她能不能以光速移動穿越未來,但她穿越的不是現實世界,而是虛擬系統,這有可能嗎?另外,健文估計兩個現實世界的時間是并軌前行的。第一次與第二次的見面相差了約半年。在他的宇宙里,第一次見面的日期是二零一五年十月三十日,第二次則是二零一六年四月一日。而在曉靈的宇宙里,第一次見面的年份是一九八四年,第二次則是一九八五年,健文猜測他們的時間理應按著同樣的速度流走。平行時空。另一個可能是曉靈來自不同時間點的平行時空。但是她似乎沒有冒著生命危險穿過蟲洞來到這里的目的,她說自己是在自己的世界推門而出就來到這里的。健文不覺得她在說謊,因為她在這兩次見面里的確是在玩樂,而不像身肩著沉重的任務。可是如果她真的是從平行時空來的話,在健文的現實世界中的曉靈又是一個什么的人。 除了搜尋穿越與平行時空的資料外,健文花了好幾個星期查看香港的歷史。曉靈說自己住在一個叫作大埔的地區,健文查到這個地方的確存在,而且里面真的有她居住的廣禮樓。他把曉靈曾經說過的地方都查了一遍。陸羽茶莊在一九三三年創辦,位于香港中環區,是城中其中一間歷史悠久的茶室。那里發生過兩件大事件,第一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被燃燒彈空襲,慶幸燃燒彈落在門前花盆。另外,那里在二零零二年發生過一單兇殺案。這兩件事發生的時間跟曉靈的世界沒有重疊,兩者似乎沒有關聯。至于荔園,曉靈說過它像木柵動物園。網上資料顯示,這里在一九四九年開業,在一九九七年因政府收地而結業。這里是游樂場,同時兼具動物園,甚至曾經有艷舞表演及蠟像館。欸,這里也有一頭叫做天奴大象,天奴的下場比林旺的可憐多了,死后尸體居于在垃圾堆填區掩埋。 鄧麗君有一首歌名作《水上人》,歌詞圍繞著愛情,倒沒有對了解水上人生活有參考價值。健文在網路上看到新聞報導對水上人的簡介。水上人居住于船上,以捕魚為生,文化水平普遍低。船上沒有抽水馬桶等設備,一家大小做飯沐浴便溺睡覺全在船上,兼且不時面臨風雨、火災等威脅,生活環境相當惡劣。健文看到一篇報導,提到香港仔避風塘在一九七七年及一九八六年分別發生兩次嚴重火災。由于漁船以纜綁在一起,造成火燒連環船的情況。在八六年的火災中,二百多隻船隻受到波及被焚,沒人受傷。健文看到另一篇報道講及臨時房屋區的新聞。臨屋區是用作安置受災難、居住地遭清拆等因素而無家可歸,但未獲立即住進公屋的大眾。然而臨屋區衛生差且地方狹窄,最后港督彭定康在一九九五年到啟祥臨屋區視察時,有人將一隻大老鼠遞給他示威。香港末代臨屋區已在十五年清拆。鼠標擱在畫面上的臨時房屋區火災的新聞報導。「一九八四年五月一日,漁角臨屋區的一個單位起火,屋內一名十七歲女生吸入濃煙昏迷,送院搶救后證實不治。警察正調查起火源頭。」一九八四年、十七歲??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曉靈說自己的現實時間是一九八四年,她正正是十七歲。不過第二次見面已經是一九八五了,所以她在安全渡過八四年的,而且她沒有說過自己住在安置區。這個應該不是曉靈。除非她是從另一個平行時空來的,希望改寫已發生的悲劇,例如自己的逝世。健文轉頭乾澀的眼珠,他想得太遠了,這個世界怎么會有平行時空。 一言蔽之,這不是簡單的問題。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來這里又是為了什么。曉靈的一句話突然閃現:「辨識事實的真偽必須依靠直覺與理性的分析,一旦得出了兩者結合而成的結果。相信與不相信,你在兩者中作出抉擇。」健文的理性無力作出分析,他只好依靠直覺。曉靈是真實存在的。想起曉靈,尷尬與懊惱充斥大腦。他上次進入虛擬實境前喝了點酒,才會跟她在環保復育公園訴說心事。健文不習慣向人坦承,他害怕別人會蔑視他的傷疤。酒精果然有害。健文探頭出窗仰望夜空,只有數顆星星在觸手難碰的黑布上輝映著,城市太光了,還是郊區好。他有點想念那晚如真似假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