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曉靈:一樣的向日葵(三)
健文在動物園門口停駐。在上次見面時,曉靈問他今天的日期,那時候跟現在的他一樣木面表情的盯望著天邊一隅,不久后才作反應。一部電單車須臾在身旁憑空出現。健文把頭盔戴在曉靈的頭上,輕力撥走卡在眼睛的碎發,再扣緊下頜帶。他坐在鞍子上,微微點頭示意她上車。車程只有數分鐘,這是曉靈第一次坐電單車,速度比想像中慢。她以為坐電單車會有風馳電掣的快感,速度快得只看到旁邊街景殘影的那種。但她清晰看到路牌寫著新光路二段,右轉后再看到另一塊木柵路五段。他們在沿路左側經過了一支煙囪,她隱約瞥見煙囪上畫了一隻體型高大的動物。拐彎后,數座山墳迎面以來,曉靈嚇得搭在健文肩上的手抖了一下。健文問她怎么了,曉靈覺得被山墳嚇到實在太丟臉了,胡扯了什么剛剛有隻蝙蝠從她頭頂飛過。電單車駛到一片空地上,前方一道大閘寫上「禁止進入」的警告字句,門卻是大開著,健文氣定神間地駛入。 健文語氣一貫平淡地道:「這里是福德坑環保復育公園,是個由垃圾衛生掩埋場翻新而成的公園。」 夜色清朗,他們站在無邊際的翠綠大海上,薰風撲臉,花香順勢而來,沁人心脾。曉靈問:「為什么來這里?」 他聳聳肩后霜著臉道:「我偶爾會來這里看星星。」 他凜若冰霜的氣息與不茍言笑的態度總能勾起曉靈開玩笑的意欲,她忍不住調侃:「你不是討厭這里嗎?口不對心果然不只是女人的專利。」 「我都陪你看了兩小時企鵝,你一張嘴就揶揄我。不懂感恩就是你的專利了?」健文的語氣終于帶著抑揚頓挫,臉似乎有融雪的跡象,表情沒以往的僵硬。 「承你所言,我也陪你看了兩小時企鵝,所以我們互不拖欠。」曉靈左手舉著代表勝利的v字手勢。 健文在企鵝館時的神情柔和如波瀾不驚的大海,雖然依舊不語不笑,但他溫柔地注視著企鵝,眼里閃爍著不曾展露的和煦陽光。雖然他帶曉靈看企鵝是為了安撫聽到偶像而情緒崩潰的她,但似乎被療癒的不只曉靈,還有健文自己。 他自然的躺在稍微傾斜的草地上,雙手當作抱枕。曉靈也跟著躺在他的身邊,這里的草意外的不尖不亂,頭全都順著同一方向歪曲。 健文說:「這里是滑草場,草再刺也被滑草板磨平。」 「你有沒有滑過?」 健文霜著臉地點頭,若有所思的看著星空。 「聽說人死了會化作星星看守他生前關心的人。」曉靈低語。 他語調平淡的說:「人死了,只會化作骨灰。」 曉靈聽罷頃刻瞠目結舌。這傢伙的腦袋是由什么構造而成的?對,理性很好,但過于理性著實破壞氣氛。她也知道尸體進行火化后只留下灰燼。這下可好了,輕松心情一掃而空,她無詞以對,灰溜溜地觀賞晚星。 良久,健文張口道:「你覺得張國榮會變成星星嗎?」 「嗯,鄧麗君同樣會在天上與我們同在。」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他輕笑說。 曉靈見他的態度放軟,把自己的身世概括的告訴他:家里是水上人,居于公屋,沒有讀書,不會寫字,在荔園看到黑彩虹,穿越了差不多一年。她從來沒有如此仔細的向人報告來歷,但他不同,他是破解迷團的關鍵,他絕對有知情的理由。健文似乎對她住在船上的部分甚感興趣,問她在船上是不是每天吃海鮮,曉靈說他們只會清蒸魚仔,貴的魚都賣給魚販。他又問,到底水上人有沒有自己方言,她解釋他們有水佬話,像年糕的水佬話讀作「乾隆輋」。健文開始解除武裝,他根本不是冷漠的人,遇到自己有興趣的話題時更變得喋喋不休。或許是禮尚往來,健文意外地告訴她陰影下的秘密。他有一個談了十一年戀愛的女朋友,一直以來相處得很好,但她突然在動物園門口向他提出分手。他的mama在九年前因病離開人間,父親早在她離世前發生婚外情,他后來與第三者結婚,健文沒有再與他見面。他們交換了角色,這次換曉靈語塞,健文說話滔滔。 「所以我不害怕失去,已經習慣了。」他神情帶點落寞的說。 習慣有時候是可怕的,它悄悄潛入生活,緊抓著皮膚與血rou。曉靈在去年經歷情傷,她和住在隔壁的阿宏不時在電梯前遇見,有次他約曉靈看電影,兩人自然的走在一起。但認識后才發現他好賭,每月都把差不多全部薪金獻給賭場,曉靈多番勸阻不果,有次更欲動手打她,于是曉靈與他提出分手了。她和阿宏的點滴逐漸模糊了,她只記得在交往初期,他對她很好,時常在她下班到處玩樂。美好的回憶是把雙面刃,它能在寒冬時讓其取暖,但暖和久了,刀鋒把疤挖開,在傷口用力戳得血花四濺。曉靈早就沒感覺,她倒感謝這次交往,讓她學會認清好人。只是眼前這個人身上的創傷被她的深多了,刃扎根于他的皮rou之上,他無從抵抗,只好變麻木來與痛共處。 「那你害怕什么?」 「擁有吧。」 「你呢?」 「我害怕水,怕冷,怕黑。」 說罷,健文失聲燦笑后說:「這些你都怕,好吧,我承認你真的只有十九歲了。」 這是她第一次與人告白自己怕水,坦承換得他的譏笑,但曉靈沒有在意。她酣醉于星空之中,呼吸的起伏跟隨著星星閃爍的頻率,心無比的平靜。蒼穹上有數顆特別閃亮的星星發著紅色與藍色的光芒。 「為什么星星亮著不同顏色的光?」她輕聲問。 「每一顆星的表面溫度不一樣。溫度越高,光芒偏藍或白。溫度越低,光芒偏紅。」 健文指著天上最閃的星星,說這個是夏季大三角,由織女星、牛郎星和天津四造成,三顆星星連起來是一個三角形,而織女星位于三角形最頂的角落。曉靈問他,為什么會懂這么多。他回答自己是理科生,不懂才怪。理科生,又是一個未聽過的詞匯,但曉靈不打算問個究竟,她要好好感受當下,這是她人生中最自在的時刻。她會把今天的晚風夜星牢記于心。雖然穿越破壞了她本來的生活,但曉靈暗暗期待著下一次的穿越。她希望下次會來到虛擬實境,因為她在這里有同伴。 曉靈道:「你說過虛擬世界是按照真實世界打造而成的。那你那邊的真實世界會不會與我那邊的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光是年代就已經不同。」曉靈真為他的傻頭傻腦感到擔憂。但正正是冷漠憂鬱的臉底層藏著小孩的靈魂,這種反差才讓人對他產生好奇。他就像洋蔥,剝掉一層面向,還有另一層面向,時而冷漠,時而多疑,時而糊涂,時而細心。 她輕聲答腔:「不是說這個。」不解釋了,反正哪里一樣哪里不一樣都不重要。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向日葵無論在何時何地全都長得一樣吧。」 一朵向日葵浮在半空,健文側頭向曉靈示意去拿。 「你在哪里變出來的?」她說。 他沒有回話,得敕地挑起眉,左邊的嘴角向上挑,讓酒窩更顯深邃,亂發嫋嫋隨風飄逸,眼帶著笑意的看著曉靈,片刻把視線轉移至星空。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這樣才他才配得上自己的大眼睛。雖然早已入黑,唯一的光源來自健文不知在哪里變出來的迷你手電筒,但微弱光線足以照亮他刻意遮蓋的美好。清冷的臉。曉靈看得有點失神,健文似乎感覺到注視轉頭瞅著她,她馬上拿起向日葵,轉移話題:「對了,我都忘記問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噢,對,這個對你來說是關鍵的。你等等,我打開日歷看看。」 曉靈以為日歷會突然出現并浮在半空,但沒有。健文跟往日一樣表情木然的盯著天邊,不消一會便回神過來。 他喃喃道:「在系統里的是二零零三年的二月二十五日。呃??不對,滑草地是這么早就興建嗎?我記得在戀愛一週年時來過這邊,這里仍然是片荒地,而且臭氣熏天的。一個在這里工作的大叔說隔年才會覆土動工。這代表著??虛擬世界真的有漏洞!返回現實時,我必定要寄發電郵給公司問個究竟。」 他自言自語的模樣令曉靈莞爾,直至他說完,曉靈才開口道:「那在你的世界呢?」 他凝望著曉靈吞吞吐吐地說:「在我的世界里是二零一六年??四月一日。」 「怎么了?」 「今天是張國榮的生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