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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39節

    曾大樓應命。

    蔡昭腳下不穩,仿佛全身的力氣被抽盡了一半,全靠常寧用手臂撐著她。

    木然走下樓梯,她奮力推開常寧,強裝鎮定的倚在大堂中的柱子旁,全身發冷,手腳不住的打顫。

    掌柜的尸首被翻過來,那張熟悉的蠟黃面孔映入眼簾,眾人齊聲驚呼——原來他的胸口破開一個血洞,心臟已被摘出,掛著幾縷血rou冷冰冰的垂在體外,四肢綿軟垂下。

    曾大樓一愣,大聲道:“將其余幾人的尸首也翻過來。”

    眾弟子立刻照辦——果然其余五人也是胸口破開一個血洞,心臟被掏出掛在體外,四肢被打斷筋骨。

    戴風馳失聲大叫:“這是落英谷的千花千葉擒拿手!”

    眾人一驚,然后齊刷刷的將目光投向蔡昭。

    千花千葉擒拿手是落英谷的絕技,一共二十一招,前二十招都是擒敵之用,只有最后一招‘拈花摘葉’是用來取人性命的。

    出招時先打斷對方的四肢,而后直取心口要害;功力深厚的,能活活掏出人心來,便是功力不足的,也能破開胸腔致人死地。

    因這招數太過毒辣,多任谷主都不欲使用。

    然而十八年前涂山大戰后,蔡平殊修為盡失,落英谷風雨飄搖,蔡平春為了震懾群魔宵小,刻意在青羅江大戰中用‘拈花摘葉’連創數十人,血染河灘,驚駭眾人。

    “二師兄太武斷了吧,就這么一處傷口,就能斷定是落英谷的功夫么?”樊興家望見梁柱旁的蔡昭臉色蒼白,心中覺得好生可憐。

    戴風馳傲慢道:“你懂什么,看看這傷處的位置和出手的勁道,六人都是一擊斃命,除了掌柜略有傷痕之外,余下五人毫無還手之力,這么厲害的招數,非‘拈花摘葉’莫屬啊!”

    “二師兄錯了。”宋郁之忽道,“廣天門的摘心手也有這般威力。”

    戴風馳一愣,隨即又道:“摘心手只是取心而已,可是‘拈花摘葉’還能打斷人四肢骨骼,你們看這六具尸首是不是都斷了手腳?”

    眾人看去,果然如此。

    常寧冷冷出聲,“我不會落英谷的功夫,但我依然能將戴師兄四肢打斷,掏出心肝,戴師兄要不要試一試。”

    戴風馳一噎,“你是在恐嚇于我么?!”

    “不敢。只是告訴戴師兄,天下功夫多的很,只要修為的境界到了,想怎么殺人就能怎么殺人。”常寧淡淡道。

    戴風馳憤而閉嘴。

    “大家看地上是什么?”樊興家再度出聲。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倒落的柜臺旁,掌柜的右手指尖染血,地上被他尸體蓋住之處用血劃了短短的一豎。

    “一豎,這是什么意思?”曾大樓困惑。

    樊興家彎腰看了半天,“這是想寫字沒寫完吧,什么字呢。”

    戴風馳又張嘴了,“說不定不是一豎,而是沒拉長的一橫呢。”

    “一橫?”樊興家不解。

    蔡昭聲音泠然,“落英谷的落字,第一筆就是一橫。”

    她轉身向戴風馳,“二師兄想說什么不妨直說。說一半藏一半,著實慫的很,而且大家也聽不懂。”

    戴風馳被激怒了,“好,那我直說了!眼下情形十分清楚了,昨日深夜,店內伙計偶然撞見令尊在屋內不知在做何勾當,驚慌之下發出聲響。令尊發覺后,出門就取了那伙計的性命,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將客棧中人殺個干凈,免得泄露了機密!”

    “我看不見得。”常寧譏諷道,“這不是還讓戴少俠瞧破了其中玄機么?顯見這殺人滅口的手段一點用處都沒有。”

    戴風馳梗著脖子,“興許是情急之下,蔡谷主不及細細思索。”

    “能叫你這種蠢貨看破,不是不及細細思索而是根本沒長腦子吧。”常寧冷笑,“既然蔡谷主肯定有腦子,當時情形必然不是如此。”

    戴風馳漲紅了臉。

    “二師兄。”蔡昭忽而微笑,“你知道這幾日北宸六派屢屢受到魔教襲擊吧。”

    戴風馳嚇一跳,“知,知道。那又怎樣?!”

    “我一直在想,魔教能屢屢得手,莫不是在六派中有了內應?”蔡昭斂容,將眼睛一瞪,“二師兄,你是魔教的內應么?!”

    “你胡說八道什么?!你不許血口噴人!”戴風馳激動的差點跳上房梁。

    蔡昭上前一步,逼近道,“當年尹老宗主曾經說過,北宸六派同氣連枝,手足一體,只要我們自己同心協力不生猜忌,魔教便殺不敗我們。”

    “如今倒好。二師兄先是只憑尸首上的幾處傷勢便一口咬定是落英谷的功夫。再憑地上一點血跡咬定我爹在屋內干了不可告人的勾當——哈哈哈哈,二師兄,你這能耐不去茶館里說書掙幾個銅板委實可惜了!”

    戴風馳被罵的張口結舌,額頭冒汗。

    蔡昭踏上一步,氣勢咄咄,“我爹在外頭待了半個月,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不能行機密事,非要千辛萬苦的趕回青闕鎮,堂而皇之的住進客棧,然后不等眾伙計睡下就著急慌忙的做起隱秘之事來——他是瘋了還是傻了?!”

    “二師兄,你是要離間六派的情義么?你真不是魔教派來的內鬼么!不然怎能用這樣荒唐可笑的理由急吼吼的定我爹的罪!”

    戴風馳急的一腦門子的汗,脖頸上青筋暴起。

    曾大樓沉聲道:“風馳,這次是你的錯。昭昭不見了父親,已然心急上火憂心忡忡,你做師兄的不但不加安慰,還嘴上無德胡說八道!風馳,給昭昭道歉!”

    戴風馳滿心不忿,但客棧內眾弟子看向自己的目光俱透著輕視與鄙夷,他只好硬著頭皮向蔡昭低頭拱手道歉。

    “算了。”蔡昭揮揮手,“都是同門手足,二師兄別往心里去就好了。”

    她又道,“為免二師兄疑慮,大家可以細看這六具尸首,心口的傷處都是微微傾斜,顯然出手之人是正面站在死者身前的。”

    兩人正面相對,一人出手插入對方胸口時,傷口入勢不可能完全垂直,總會因為左手右手而有些許傾斜。

    “二師兄年紀輕,見識不足,是以并不清楚千花千葉擒拿手的招式。不妨去問問外門的李師伯,或是藥廬的雷師伯,他們都會告訴你,‘拈花摘葉’是側身出掌的。是以這記招數弄出來的傷口,一定是筆直的!”

    女孩神情輕蔑言辭如刀,說的戴風馳顏面掃地,連頭都抬不起來。

    大堂內眾弟子聽發出輕輕噓聲,以示對戴風馳的不滿。

    沒人知道,蔡昭此刻臉上裝的鎮定,心中卻慌亂無依。

    她忽想起適才那個夢。

    “小昭昭,別害怕,天總是要亮的……”姑姑的聲音又溫柔又勇敢,小時候無論多黑的夜晚,多可怕的夢魘,只要聽見姑姑的聲音,她就再也不害怕了。

    三年前,姑姑過世,她覺得天塌了一半。

    如今,父親失蹤,母親幫不上忙,她必須自己把妖怪打跑,然后等待天亮了。

    “我冷了。”她忽然出聲,“把火盆生起來吧。”

    第35章

    火盆旁的笸籮里只剩下兩塊小小的木炭, 孤苦伶仃的依偎在一起。

    蔡昭端了把小凳坐在火盆前烤火,有一搭沒一搭的將散落在地上的竹牌往火盆里丟,好叫微弱的火苗燒的旺些。

    戚云柯又讓人仔細檢查了一遍天字一號房,雖然是刻意被整理清潔過, 但的確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 地板墻磚桌椅床架都不曾有移動或更換的跡象。

    毫無頭緒之下, 曾大樓便讓眾弟子將整座悅來客棧翻過來查一遍。

    依舊毫無結果。

    這下大家都忍不住疑心,蔡平春是不是真的自己離開客棧的。

    戚云柯輕輕咳嗽, 眉頭緊鎖:“莫非平春真碰上了什么極其緊要之事,迫不得已非得即刻離去?否則的話, 以小春的功夫,誰也不能叫他毫無還手之力啊。”

    蔡昭仿佛什么也沒聽到,將十指張開,垂頭烤火。

    天光微亮,一無所獲的眾人只好打道回府。

    起身前, 蔡昭剛好燒完最后一張竹牌, 火苗漸漸微弱, 寒氣漫入屋內。

    回程途中,蔡昭發現行伍中多了許多生面孔, 有幾人她昨日還在鎮上見過。

    他們步調一致, 呼吸悠長, 神情沉默而警覺,仿佛灰色的沙粒緩緩滲入卻無人察覺。

    “這些人是誰?”蔡昭問道。

    樊興家小聲回答:“其實我也不認識——前幾日師父說魔教這陣子屢屢出手, 其志不小,江湖恐怕要不太平了。于是他吩咐大師兄拿他令牌去外頭調些幫手上山, 還讓我趕緊把客居的院落收拾出來。”

    “幫手?”蔡昭疑慮, “他們都是宗門子弟么。”

    樊興家先說不知道, 然后湊近了小聲說,“但我覺得不像。內門外門的弟子啥模樣,我又不是沒見過。這些人陰沉沉的,話都不多說半句,瞧著就滲人。”

    這時曾大樓走過來,“你們幾個說什么呢。”

    樊興家便將蔡昭的疑問說了一遍,曾大樓笑了笑,然后一臉神秘的壓低聲音,“師父身為六派之首的宗主,不能只有桌面上的人馬,桌面下也得留些后手。”

    看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似懂非懂,曾大樓又道,“昔日尹老宗主手底下養了不少能人異士,師父這些還少了呢。”

    常寧側過臉去,淡淡的譏諷一笑。

    蔡昭問:“大師兄早就知道師父在宗門之外留了人手么?”

    曾大樓一愣,赧色道:“最近才知道。唉,我武藝低微,師父大約是怕我擔風險吧。”

    蔡昭沒再說話。

    這時,常寧忽然指向不遠處:“那些人又是何處來的?”

    幾人抬眼望去,只見宋郁之身旁不知何時圍著了一群練家子,各個神情警惕,身手穩健,且俱是身著朱紅色繡金旭日的錦衣。

    曾大樓嘆了口氣,道:“那些是廣天門的人。宋門主已經知道郁之受傷的事了,他來信說,唯恐魔教再行偷襲,他先將廣天門的防衛陣勢安排好再過來,估計還得幾日——這些侍衛是他先派來給郁之使喚的。”

    “使喚?”常寧的語氣頗是玩味。

    曾大樓也是心煩,嘆道:“我想宋門主是心中不快,唉,何苦呢。雖說郁之功力受損,但青闕宗怎么也不會叫他再有閃失的,何至于要派廣天門的人來呢。”

    說完,他搖搖頭走了。

    看大師兄走遠,樊興家才敢說,“我是宋門主我也生氣啊,他膝下三個兒子,就三師兄最出息。秀之大哥資質平平,茂之大哥那脾氣…唉也不用說了。這下倒好,把天資最好的兒子托付給宗門,結果弄不好要武功全廢。我看這回宋門主來,肯定要和師父大吵一架的!”

    常寧明明幸災樂禍,臉上卻微笑的十分真誠:“刀劍無情,宗門也不是有意叫宋少俠受傷的,但愿宋門主不要和戚宗主生了芥蒂才好。”

    樊興家頗是感動:“但愿能如常大哥所說。”

    終于回到清靜齋,此刻已是天光大亮。

    樊興家臨走前好聲好氣的寬慰:“師妹別過于憂慮了,令尊說不定真是遇上了什么十萬火急之事,非得急切間離去呢。師妹暫且等等,師父總有說法的。”

    蔡昭沉默以對,倒是常寧笑吟吟的謝過樊興家的關心,然后迫不及待的把他送出門外。

    進入屋內,常寧立刻收斂笑容:“昭昭,白日咱們先好好歇息,養足精神,等到傍晚前后,大家都去用膳了,咱們就下山去。”

    蔡昭仿佛沒聽懂:“下山?我們不是剛上山么,客棧都被翻過來了,想來不會再有線索了,下山干什么。”

    常寧看女孩一臉傻白甜,越發焦急:“你沒看出來么,宗門的情形不大對,我有不好的預感,還是盡早離去為妙。等到了外面,咱們慢慢查令尊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