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3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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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平春微笑:“世侄說的不錯。” 蔡昭瞇眼看常寧,眼中直白的晃著三個字:你好假。 第34章 回到青闕宗已是掌燈時分, 常寧與蔡昭趕上了萬水千山崖于天黑前最后一趟鐵索伸卷,之后就要關閘封路,沒有手令誰也不能在夜間過崖。 蔡昭把兩只小手勾在背后,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頭。 常寧見她輕松愉悅, 問道:“剛才你們父女倆關在屋里說什么呢?”還特意請他去客棧大堂喝茶, 結果他只喝到半碗冰冷的井水。 蔡昭笑瞇瞇的回頭:“爹爹說, 明日一早他會上山來看師父。” 常寧狐疑:“只說了那么一句?”他可是喝了半碗涼水啊。 蔡昭仰頭向前:“爹爹還說,如今鬧成這樣, 江湖上估計又要起風波了,叫我一看情形不對趕緊溜回落英谷躲起來。無量壽佛, 善哉善哉。” 常寧噗的笑出聲:“蔡谷主真是實誠人。我還當你要學你姑姑篤行俠義,堅決不退呢。嗯,這樣也好,幸虧你不像你姑姑。” “不是所有小輩都像長輩的。”蔡昭微笑:“你也不大像常大俠。” 常寧瞳孔驟然縮緊:“你什么意思。” 蔡昭轉過身,倒著蹦跳走路:“就是字面意思啊。” 常寧停住腳步, 面沉如水。 蔡昭也跟著停下腳步, 發(fā)現旁邊是一座大湖。她左右張望:“你挺會選地方的, 此處四野無人,便于說話。” “昭昭有話就說吧。”寬袖長袍的青年臨水而立, 猶如謫仙…抑或是偽作仙人的妖魔。 蔡昭雙眸如水:“常世兄, 其實你并不長于偽飾。自從上了九蠡山之后, 你故意裝的惡形惡狀,將所有或真心或假意關懷你的人都趕的遠遠的, 這樣就不會有人發(fā)覺你的不妥了。” 常寧:“我有什么不妥。” “起初,我以為你是因為自幼患病, 才性情乖戾的。”蔡昭道, “可相處久了, 我發(fā)覺你不止是喜怒無常,還肆意妄為,從不計較后果。你要尋當初欺侮過你的人出氣,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先叫自己痛快再說。” “常大俠幾十年來俠義為懷,宅心仁厚,就算他再疼愛體弱多病的兒子,該教的也會教——真正的常世兄不會像你這樣這樣亂來的。我說的對嗎,‘常世兄’?”蔡昭看著常寧。 常寧微挑嘴角:“話說的不錯。可你忘了,我已經不是之前的常寧了,家遭大變,滿門被屠,難道我就不能心性大變么?” 蔡昭點點頭:“我也那么想過,可心性能夠大變,臨敵經驗總不能憑空變出來吧。” 她又道,“那日在萬水千山崖上,你僅從十幾具尸首的傷處就能斷出他們前后遇害的經過,進而察覺出魔教的計策——這些可不是閉門造車就能想出來的,得見過許多尸首,經過許多廝殺,才練出來的本事。” “常大俠之子體弱了十幾年,近兩年才見好,忙著閉門修煉補回之前的欠缺還來不及,怎會有這許多的‘見識’?恐怕我爹也看出你的不妥了,哪有全身功力復原的七七八八,臉上還毒瘡遍布的。” “還有你的‘常家劍法’——我不用刀,是因為我只慣用自己的刀,但偏偏經常沒帶在身上,只好隨手撿把劍來使使,并非有意隱瞞。可是常世兄不用慣使的右手揮劍,偏偏用左手,這是為何呢?” 常寧沉默:“……昭昭覺得是什么緣故?” “因為你右手上的功夫威力太大,一旦施展劍法時沒收住,容易叫人起疑。”蔡昭,“常公子再天縱奇才,習武也只是這兩三年的事。‘常世兄’若一劍揮出,如風雷驚電勢不可擋,豈不奇怪?” “配上你受不得欺侮的暴躁脾氣,無需顧忌后果的高傲性情——‘常世兄’,你以前的日子,過的很是尊榮顯貴啊。”女孩笑瞇瞇的。 常寧沒有笑,“那么,昭昭覺得我是誰。” 蔡昭輕松道:“我不知道啊。我爹都說了,光靠猜怎么猜得到。” 常寧靜靜看著女孩,“昭昭又為何不稟告戚宗主,將我捉起來審問。” 蔡昭嘆口氣,“雖然你這個人可能是假的,但你嘴里說出來的許多過往辛秘都是真的,你使的‘柳絮劍法’也是真的。” “尤其是我姑姑少年時的往事,若非常大俠自愿,我真想不到是何種緣故,他才會說的那么巨細靡遺毫無保留。還有常家的內功心法,以常大俠的本事,若真是受了脅迫,傳授心法時做些手腳,并不是難事。” 女孩頓了頓,目光注在常寧身上,“要讓常大俠傾力教導常氏家傳武學,并在很長時間中一點一滴的將過往相告——我想,你一定是常大俠十分信任的人。” 過了良久,四野無聲,‘常寧’長長出了口氣,“我小看昭昭了。” 蔡昭真心道:“是你對我沒多加防備。” 青年沉思片刻,“你想知道我是誰么。” “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別說。你現在還沒想好怎么說,是么。”蔡昭凝視青年,“我如今只想知道另一件事——常大俠的兒子現在還活著么?” 青年極緩慢的開口,“活著,但是你也可以當他死了。” 蔡昭心頭一顫,“怎么說。” 青年搖頭,“兩三年前,他終于康復有望,常大俠欣慰之余便讓兒子修習心法。誰知常夫人見了之后就瘋癲不已,擔心兒子學武后會步上娘家父兄的舊塵。某日常兄弟閉關,常夫人忽然闖入,大喊大叫制止兒子練功,致使常兄弟走火入魔經脈盡斷,此生再也無法習武了。” “他昏迷了數日,醒來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常大俠夙夜思索良久,說這興許是天意,于是讓忠心老仆帶著兒子離去,隱姓埋名,退居山田,從此再無常氏寧兒。” 青年抬頭望月,“常兄弟走后沒幾個月魔教就殺上門來,常大俠后來想想還挺高興,說老天憐憫常家,僥幸保下常寧性命,能像尋常百姓般生兒育女,也是幸事。” 蔡昭黯然:“……常家滅門這么大的事,難道那位老仆沒聽說么。” “聽說了也不能做任何事。”青年道,“臨行前常大俠反復叮囑那老仆,此去再也不要惦記江湖和常家的事,哪怕他死了也不許回頭。老仆只要照看好他的兒子,就是對得住他了。那老仆發(fā)血誓應下了。” 蔡昭長長嘆息:“這樣也好,位高則兇險,做個尋常富家翁未嘗不好。” 青年等了半天不見女孩發(fā)問,忍不住道,“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想知道我是誰么。” 蔡昭笑了下,小小的臉蛋嬌俏稚嫩,“你嘴里說出的話就一定是真的么。”能假裝成另一個人,一樣也能撒謊。 “你不揭穿我,妥當么。”青年猶自驚奇。 蔡昭起步繼續(xù)前行,“妥不妥當,也就這樣了。反正常大俠信任你,師父親自把你托付給我,我一個才上山半個月的新弟子知道什么。” 青年長腿一跨,攔在女孩身前,“我以為你一心效仿蔡女俠。” 小蔡姑娘臉上一片黯淡:“我爹并不希望我像姑姑那樣……我娘嘴里說的好聽,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實和爹爹一樣。姑姑是這世上我最敬愛之人,但,我恐怕不能像她那樣了。” 她抬起頭,“明日我就搬去椿齡小筑,‘常世兄’…我還叫你常世兄罷,你以后好自為之。”說完這話,她頭也不回的先前走去。 常寧望著女孩離去的背影,久久未動一步。照理來說他,應該松口氣,可偏偏此刻說不出的郁悶。 …… 大約是因為見到父親有了底氣的緣故,這夜蔡昭很快就睡著了。 然后她做夢了。 夢中的姑姑很年輕,就像母親描述的那樣,面色紅潤,光華四射,一雙永遠帶著笑意的眼睛生氣勃勃,天不怕地不怕。她附在小小侄女的耳邊,“小昭昭,別害怕天黑,妖怪總是會被打跑的,天也總會亮的……” 小小姑娘哭的一塌糊涂,嚷著‘姑姑別走我害怕’。 夢醒了。 蔡昭渾身冷汗的坐起來,外面是夢魘般的漆黑夜幕。 她愣愣的出神——為什么要害怕? 父親已經回來了,母親和弟弟暫避于寧家,全家都很安全啊。 就算外面江湖上打出了狗腦子,只消將落英谷一關,就什么都不關他們一家人的事了。 她賭氣般的躺了回去,哪怕睡不著也要努力去睡。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被一個噩夢嚇的睡不著也太丟人了。 昏昏沉沉的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墨色的天際開始發(fā)淺,屋外忽然吵鬧起來,蔡昭迷迷糊糊的聽見芙蓉的驚呼,翡翠冷靜的呵斥,還有一陣紛雜慌亂的腳步聲。 之后是常寧推門而出的聲音,他用匪夷所思的語氣反問‘說什么混賬話,什么叫不見了’。 然后,她被叫起來告知——蔡平春不見了。 …… 漫長的人群魚貫通過黑漆漆的深淵,鐵索搖晃,帶動眾人高舉的火把。 茲事體大,連余毒未清的戚云柯也由仆從抬著躺椅下山了。 黑暗中火光憧憧,每個人的面龐都格外的不真實,曾大樓的忙碌匆匆,戴風馳的幸災樂禍,宋郁之的焦急,樊興家的驚訝,都仿佛是在戲臺上粉墨登場。 蔡昭誰也看不清,誰也分不明,只有在身后撐著自己的常寧,他的手臂溫熱強壯,肌rou結實,能讓她覺得腳踩到了地上。 來到悅來客棧門前,周遭一圈已被打著火把的青闕宗弟子圍了起來,外圈還圍了許多蔡昭白日里見過的生面孔。 而后,一個抖抖索索驚魂未定的老農被推到前頭來。 這老農是負責給悅來客棧送生食的,雖說客棧生意冷清,不過掌柜與伙計自己也是要吃的,于是他每日天不亮就擔著活魚rou排菜蔬來送貨。 誰知敲了半天門都無人應答,然而明明門縫中漏出了幾絲燈光,顯然是有人的。他給這間客棧送貨多年,掌柜雖說半死不活的不會做生意,但從不賒賬,于是買賣兩邊交情日深。 老農知道客棧有扇后門從來不鎖,于是挑著扁擔繞路去后門,穿過廚房進入大堂,看見一地血淋淋的尸首,他差點嚇破肝膽,于是趕緊報告宗門管事。 客棧大門敞開,柜臺打翻,筆墨紙硯賬冊銅匙散落一地,連墻上懸掛的房間竹牌盡數掉落,掌柜的尸首面朝下趴于其間,身旁取暖用的火盆已經熄滅。 眾人急著尋找蔡平春,于是趕緊奔往二樓,沿途分別又見到五具尸首。 二樓天字一號房,桌椅床帳整齊干凈,茶壺茶盞擺放成梅花狀,仿佛沒人住過一般。 蔡昭忙去看床鋪,被褥折疊的整整齊齊,一樣沒有絲毫痕跡。 房間空蕩冷清,無法想象這里竟是不久前蔡家父女笑談過的地方,也全無打斗痕跡,顯然是被人刻意清理過了。 眾人面面相覷,屋內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我爹去哪兒了?”蔡昭木木的自言自語。 曾大樓安慰道:“別急,咱們再看看。” 戚云柯被人扶著站在一旁,輕輕的咳嗽。 從天字一號房推門出去,門口就是第一名伙計的尸體,側臥成蜷曲狀。 樓梯口是第二名伙計,尸體趴在欄桿上。 樓梯中段是第三名伙計,面朝下趴在階梯上。 大堂中是分列兩具蜷縮的尸首,左面那人身形肥胖,手拿菜刀,作勢欲劈砍敵人,顯然是廚子了。 “這間客棧一共有幾人?”曾大樓問。 弟子回答:“一名掌柜,一名廚子,四名伙計……全在這兒了。” “有幾人住店?” 這次蔡昭回答了,“今夜,只有我爹住店。” ——又是一陣令人心慌的靜默。 “你們先去看看幾人的尸首。”戚云柯身體不支,被人攙扶著坐下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