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磨心
黔國公沐春,是打小在軍中長大的武人,身材健碩,手長腳長,虎背熊腰。 他打仗殺人是把好手,可是干起農(nóng)人的把式來,朱允熥這個二把刀,看了都直咧嘴。 忒,不像樣。這哪是干農(nóng)活,整個一刨土呢! 撅著大腚,腰彎成了蝦米,手里的鐮刀弄的跟流星錘似的,每次收割,帶著呼嘯的破空聲,仿佛那些麥子,是敵人的頭顱。看得人不免心驚rou跳,生怕他傷著自己。 眼前整整齊齊的麥田,被他三兩下弄得跟狗啃的似的,許多麥子根本不是被割下來的,而是沐春的鐵手直接拔蘿卜似的拔出來的。 朱允熥回頭看看田邊的老爺子,偷偷的把沐春拔麥子帶起來的土坑踩嚴(yán)實,嘴里說道,“嘖嘖,你這笨的磁實,七尺高的漢子,割麥子都割不好!” “臣愚鈍,殿下恕罪!”沐春回頭,給了朱允熥一個憨厚的笑臉。 他看著憨厚,笑起來爽朗豪爽,又濃眉大眼的讓人心中舒坦。可朱允熥卻知道這位老爺子干兒子的兒子,在云南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鐵腕國公。 凡是不服大明管束,不給大明皇上上貢的外邦野人,抓著就殺,抓不著追著殺! 沐家,是故太子朱標(biāo)的死黨,現(xiàn)在這份忠心,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朱允熥身上。 “這有什么罪?”朱允熥又踩實幾個土坑,背著手笑道,“你是上陣殺敵的大將,干不好農(nóng)活是應(yīng)有之義。”說著,朱允熥開始指點起來,“背別彎那么厲害,挺直嘍,用腰勁兒。兩只手慢點,一只手劃拉麥子,另一邊鐮刀貼著地皮割,哎,對嘍!” 沐春在朱允熥二把刀的指導(dǎo)下,漸漸的也變得有模有樣了。 “孤看你了你在云南的奏報,干的不錯,對于那些不服大明管束的土司,是要給些厲害瞧瞧!皇爺爺許了你沐家,永鎮(zhèn)云南,你就放手去干,別怕人彈劾你。” “其實在孤心中,你和孤的自家人沒分別。你父親在世的時候,孤還要叫聲伯父,我父親在的時候,也親口說過,你沐家除了不姓朱,其實跟朱家人沒差別。” 聽朱允熥提起因病去世的父親,沐春趕緊停下手里的活,肅然的俯首傾聽。 “你別挺呀!繼續(xù)割!”朱允熥笑道,“田間地頭說話,不是朝堂奏對,別那么繃著!” “臣,家父去世之前,特意囑咐臣和弟弟,不能忘了皇上的天恩,不能忘了故太子的厚愛!”沐春邊割麥子邊說道,“臣愚鈍之人,身居高位,生怕有負(fù)皇恩,只能盡心任事。” 朱允熥微微一笑,“方才孤說了,別這么小心翼翼的,都是自家人,你即便日后做錯了什么,孤也只有包容,沒有怪罪!” 溫言軟語,便是君恩! 在朱允熥心中,云南邊疆,將來有很多事要沐春去做。 這時,朱允熥身后傳來些許腳步,回頭只見一個膚色微黑,高瘦的文臣走到身后。 “臣,云南左參政張紞叩見皇太孫殿下,臣奉旨割麥!” 朱渝通一笑,老爺子還是心疼自己,又派來一個割麥子的勞力。 “這不是多禮的地方,來了就干活!”朱允熥笑道,“你在云南做的不錯,吏部年年的考評都是優(yōu)等。云南漢胡雜居,山林眾多。你掌管民政,能把那些土司番人治理的服服帖帖的,必是有些能耐!” “臣,只不過做好份內(nèi)之事而已,當(dāng)不得殿下夸獎!” 張紞說著,順手把沐春割的麥子摞成堆兒。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一看,他就是個干農(nóng)活的好手,不是沐春那種樣子貨能比的。 “你也不必過謙,大明朝有功必賞。皇爺爺和孤,喜歡的就是你這種有才干的臣子!”朱允熥依舊背著手,站在田埂上說道,“你在云南組織百姓開墾了十幾萬畝的良田,又興教化,建城池,讓那些山里番人在城池定居,夷漢風(fēng)俗不同,本多爭端,你卻能讓他們相安無事。” 說著,朱允熥頓頓,又道,“如今大明剛剛得了高麗之地,要建行省設(shè)布政司,孤第一個就想到你。高麗人雖沐中華福澤,但畢竟是化外之人,你去了那兒,不但要安撫好他們,更要管理好他們。” 朱允熥說了一大堆,張紞才開口道,“殿下放心,臣去了高麗,高麗就是大明之土。天下蠻子都是一樣,治他們跟養(yǎng)兒子是一個道理,既要給飯吃,又要下手打。” “棍棒之下出孝子,打幾次他們也就乖了!” 聞言,朱允熥暗中點頭。 能把云南那邊捋順的官員,自然不是只知道之乎者也的腐儒。這張紞,看著老實,還真有些人狠話不多的意思。 “殿下恕罪,臣替黔國公一會!” 忽然,張紞走到沐春身邊,一把抓著鐮刀,“咦,公爺!這點活讓你干的,下官都沒臉看了,你沒吃飯,手上咋一點勁兒都沒有。下官那不成器的兒子,都比您割的快!” 說著,手上動作,刷刷幾下麥子應(yīng)聲而倒,動作嫻熟干脆,極具美感。 沐春臉上青筋乍現(xiàn),卻不能發(fā)作,只能嘴唇動了兩下。 朱允熥不懂唇語,可也看得出來,是你狗日地幾個字。 這兩人在云南是老搭檔了,相交十余年,明著是上下級,其實暗中早就如朋友兄弟一般。 此處又不是朝堂之上,他倆的舉動也算不得君前失儀。再說此時大明立國不過三十年,也沒那多小題大做,上綱上線的規(guī)矩。 不過,張紞這話說的,倒是有幾分罵人的意思。 朱允熥在邊上,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兒。 他這一笑,沐春臉上更掛不住。一屁股把張紞拱開,奪回鐮刀,怒道,“一邊去!” “下官這是在幫您,好好的田地,您這么一弄,跟進(jìn)了野豬似的!”張紞嘟囔一句,對朱允熥說道,“殿下,您看黔國公就知道用蠻力。” 說著,又肅然對朱允熥躬身,開口道,“殿下,云南邊疆與別地不同,民風(fēng)彪悍,山民悍不畏死,常不服管束。一味殺之也不可取,臣去高麗之后,請殿下再為云南,選一踏實淳樸之官。一來輔佐黔國公,二來安山民之心!” 朱允熥贊許的點頭,對張紞的觀感又好了幾分。 這人能在升官的同時,還想著云南之地的民情,屬實難得。 “孤知道了!”朱允熥說道,“回頭,你寫一個條陳。把云南的民政難點,要務(wù)都據(jù)實奏來!” “臣遵旨!” “放松些,不用這么拘束!”朱允熥笑道,“你要割麥子?去田邊拿鐮刀就是!” “殿下稍等!” 稍后片刻,張紞手拿兩把鐮刀過來。一把放在朱允熥腳下,另一把他自己拿著,走入麥田之中,干起活來。 朱允熥臉上一僵,看看腳下的鐮刀。 “我讓你干活,你給我拿把鐮刀什么意思,讓我也干?” “我只說讓你自己拿一把鐮刀,什么時候讓你給我也拿了?” 想到這些,心中不免有些惱怒。 這張紞不單是人狠話不多,恐怕將來也是個又臭又硬的大臣。 他拿鐮刀給朱允熥的意思明擺著,天下就是田,臣子們辛勤勞作,身為君王,怎能不身體力行。 這時,田邊又傳來老爺子的呼喊。 “大孫,看啥呢,干活呀!你們?nèi)耍ツゲ洌≡勰贻p的時候,一頓飯的功夫,能收三壟地!” 朱允熥無奈,憤憤的掂量下鐮刀,加入割麥子的行列。 田邊上,老爺子看著這一幕,也笑了起來。 郭惠妃小心的幫老爺子倒上熱茶,小聲說道,“皇爺,這種粗活,何必讓殿下親自干!” “婦人少插嘴!”老爺子不悅的橫眉。 隨后,看著田里,若有所思的說道,“咱當(dāng)年,和大臣們說事,都是在田里邊干邊說。咱也知道干活累,也想躲清閑。可只要是心里剛有享樂的念頭,一模著鋤頭鐮刀,就什么都忘了。” “這是磨心,磨練的是浮躁,心氣。啥時候大孫能真的踏踏實實的,不嫌這些小事累贅,才算真的長成了。到時候咱,也該...............” 老爺子說這話時,并未避諱郭惠妃。 他說得輕松,甚至隱隱帶著些期許之意。 可是聽在惠妃娘娘的耳中,卻如遭雷擊驚駭欲絕,再看向田中朱允熥的眼神,已是和往日截然不同。 天下,早晚都是皇太孫的,早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