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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 第51節(jié)

    秋辭又等了兩秒,確定自己確實被黑暗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著,才在被窩里脫了浴袍,隨便一扔,也沒管扔到什么地方。

    他用耳朵捕捉到盛席扉開始慢慢靠近,邊移動邊嘀咕:“真黑啊。”他這才想起應(yīng)該幫忙開一下床頭燈,但盛席扉已經(jīng)摸過來了,爬上床,一陣窸窣聲后,他判斷出盛席扉也鉆進被子里。

    秋辭躺在被子里,身體一動不動,腦袋里面則熱熱鬧鬧,心想:“他剛才應(yīng)該是脫了浴袍了。那他就什么都沒穿了。”想著盛席扉在被子底下光著屁股,又想笑又覺得渾身發(fā)熱。

    “你是不是睜著眼睛呢?”

    秋辭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上下眼皮在互相遠(yuǎn)離。他在黑暗中睜大了眼,轉(zhuǎn)過頭朝向盛席扉的方向,驚奇地問:“你怎么知道?”他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盛席扉那邊黑乎乎地哼了一聲,“我就知道!”

    “直覺嗎?”他更驚奇了,盛席扉那么理性的人竟然也信直覺。

    “現(xiàn)在閉上了嗎?”

    “哦。”秋辭經(jīng)過第二次提醒才想起睡覺還要閉眼,卻又想起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的開篇就寫了一句話——

    “腦子里是不是又在想亂七八糟的?”盛席扉打斷他腦子里的話。

    秋辭覺得這太有意思了,忍不住笑起來。

    盛席扉的聲音也笑了,“在想什么?能講給我聽嗎?”

    秋辭干脆轉(zhuǎn)過身來,又想起“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但他似乎不用尋找光明了,他在純粹的黑色中看著盛席扉,就能看到一雙明亮而深邃的眼睛。

    “在想《追憶似水年華》里的一句話,你聽說過這本書嗎?”他覺得這不是盛席扉會看的書。

    “沒有。”可真誠實。

    “我曾經(jīng)最喜歡的一本書,現(xiàn)在也是最喜歡的書之一。開篇有一句,’在床上躺了半個小時后,我才想起應(yīng)該睡覺。’”

    盛席扉忍不住笑起來,“這作者和你一個毛病。”

    秋辭也跟著笑,又被提醒:“閉眼。”

    “哦。”忙把眼睛閉上,繼續(xù)說:“我當(dāng)時看到那句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靈魂都顫抖了一下。那是書最開頭的一段,但是我讀到那一句的時候,就已經(jīng)確定,這本書和我以前讀過的所有的書都不一樣。它是與眾不同的,并且會被我這輩子永遠(yuǎn)當(dāng)成寶貝。”

    盛席扉聽出他語調(diào)又開始興奮,忙提醒:“淡定,醞釀睡意。”

    “哦……”秋辭的聲音壓下去,“有機會你也看看吧,不過你可能不會喜歡。”

    后來盛席扉嘗試看那本書,簡直要了他的命,每一頁都讓他打哈欠,直到秋辭愿意念給他聽。可是朗讀總是那么慢的,而那套書竟然有好幾冊,像是永遠(yuǎn)都念不完。秋辭說念不完正好,就會覺得一輩子都有享不完的好東西。

    但現(xiàn)在他必須得讓秋辭趕緊睡著,這一天對秋辭來說太長了。

    “閉著眼睛呢嗎?”他又問。

    這次是閉著的,所以回答聲理直氣壯:“閉著呢!”

    “淡定……不要太興奮。”

    “哦……”聲音又降下去。過了一會兒,一只手窸窸窣窣地從那個被窩里出來,又鉆進隔壁的被窩里,找到一只比它更大的手,如愿被握住。

    盛席扉像撫摸他后背一樣地用指頭撫摸他的手背,沒多久,秋辭那邊傳來均勻的鼻息,幾乎是一秒過后,盛席扉也沉入夢鄉(xiāng)。

    第84章 差點出柜

    和多數(shù)體檢一樣,秋辭mama的檢查結(jié)果顯示虛驚一場:是良性腫瘤,目前不影響健康,不用做手術(shù)。

    盛席扉是在自己父親家里接到的秋辭的電話,當(dāng)時他正在幫護工阿姨剁rou餡,忙擦干手接電話,聽完秋辭的報喜后著實為他感到高興,但緊接著知道他已經(jīng)從自己母親家出來了,又為他感到難過。

    “你現(xiàn)在想回去嗎?”秋辭先問他。

    盛席扉因為他把從老家去北京稱為“回去”而第二次為他難過。“我想下午再走……我在我爸這里。”

    他的話提醒了秋辭,電話那頭的聲音一下子躊躇起來,還混雜了些尷尬,“我不打算去我爸爸那邊了,反正他這會兒也不在家……”

    兩人分別陷入猶豫不決中。

    盛席扉挺長時間沒回家了,融資前后雜事太多是一個原因,現(xiàn)在還必須得承認(rèn),秋辭是更大的原因。他早晨等他媽去學(xué)校以后才過來的,爺倆連一頓飯都還沒一起吃,實在沒法現(xiàn)在就走。可他又實在不想讓秋辭一個人先走。

    護工阿姨正在一旁洗菜,熱情地問:“你朋友嗎?叫他一起過來吃啊?”

    盛席扉心弦被撩動了一下,舉著手機又去看自己父親。他父親正在和面,沖他連連點頭。

    盛席扉笑起來,對電話里說:“要不你上我爸這兒來吧,在這兒吃完中午飯再走。”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他這會兒對著手機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溫柔:“我們打算包餃子,豬rou白菜的,你要是過來,我就再添個三鮮餡的。我爸跟阿姨都不愛吃海鮮,咱倆吃。你不是一直想學(xué)搟皮嘛,阿姨干活可利索了,搟皮特快,咱倆都跟著學(xué)學(xué)。”

    秋辭明顯心動了,不知是因為三鮮餡,還是因為能學(xué)搟餃子皮,還是因為盛席扉,“但是……”

    盛席扉看眼阿姨和父親,又笑著垂下眼,說:“哪那么多但是。我把地址發(fā)給你,然后我去買蝦,你就自己過來,行嗎?”

    秋辭想的真多,“那要是我先到了你還沒到的話——”

    盛席扉也嫌他想的多,“哎呦”一聲,“你可真縝密。放心啊,肯定是我先回來,菜市場就在旁邊,我爸住得離你那兒遠(yuǎn),路上得開二十多分鐘呢。你要是害臊的話,到了先給我打電話,我下樓接你。”

    秋辭在那邊真讓他說害臊了,小聲“嗯”了一聲。

    兩人掛了電話,阿姨說:“蝦不用買,家里有,凍著的,你爸在菜市場看見好的,特地給你留的。”

    盛席扉說:“凍的不好吃,我去買新鮮的。”

    阿姨嗔怪道:“凍的不一定不好。那是你爸在菜市場看見特別新鮮的蝦,特地買回來給你留著的。再說了,是要做餡的,那蝦剁碎了再調(diào)上味兒,你能吃出區(qū)別?”

    盛席扉心想,秋辭真能吃出來。但他覺出心虛了,笑著撓了下腦袋,裝作無事地應(yīng)了一聲,給秋辭發(fā)過地址去,然后繼續(xù)剁rou。

    盛席扉父親的手腳不靈便了,和面的動作很不協(xié)調(diào)。但他性情和順,不跟自己較勁,也不跟面團較勁,就那么慢條斯理地一下一下地來。

    阿姨去院里割韭菜了,盛席扉的父親自己種的。阿姨每回見盛席扉都要同他夸贊他父親又有文化又會生活。

    盛席扉的父親一邊和面一邊問兒子:“最近有沒有認(rèn)識什么女孩子啊?”

    盛席扉“咣咣”剁rou的聲音陡然一停,以為是哪里露出馬腳,但立刻意識到,只是他爸也開始著急他的終身大事了。

    盛席扉謔笑地問:“爸,先別說我啊,你和張阿姨是什么情況?”

    老父親的臉色頓時肅正起來,但腦溢血在他面部留下痕跡,肅正得有些艱難:“別胡說!”又擔(dān)心地看眼門外,“一會兒當(dāng)著你張阿姨的面兒可不能說這個。”

    盛席扉解了危機,笑嘻嘻地說:“知道,我又不傻。”又忍不住問:“真沒有?”

    老父親擰著眉使勁兒搖頭,只讓他別胡說。

    盛席扉一時也說不清是該失望還是該輕松。

    他是在爸媽離婚后才學(xué)著以另一種眼光去看自己已然不再年輕的父親母親,不是子女親切仰望雙親的視角,而是更加客觀的視角。

    他看到父親和母親各自的優(yōu)點與缺點,看到他們在那場漫長的婚姻中各自的功過與得失,之后便產(chǎn)生一些假設(shè),比如,如果自己父親早點萌生離婚的念頭,或者,如果是張阿姨和自己父親過日子。

    他剛剛不是胡亂問的,他覺得同樣離異的張阿姨對自己父親有好感。

    “爸,你要是……反正,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都支持……”

    老父親揉了幾下面,問:“你媽讓你問的?”

    “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就是希望你能過得舒心。”

    老父親停下揉面的動作,發(fā)了會兒怔,“其實覺得挺對不起你媽的……”

    盛席扉心里一酸,“爸,你別這么說。”

    “你真沒為我跟你媽的事怪過我?”

    盛席扉堅定地點頭,“我希望你們兩個……”腦子里忽然閃過秋辭的模樣,“希望你們兩個都能過得快樂。”

    快樂。這個詞讓一個年過五旬的溫厚男人難為情地笑了,“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怎么過都行。可你媽那性格……她那人喜歡熱鬧,可又愛跟人嗆嗆,老挑人毛病,這也看不順眼,那也看不順眼,脾氣還不好,你說誰愿跟她過日子?以后想找后老伴兒都難。我就怕她以后萬一要是也摔著個胳膊腿的,想請個保姆護工都請不著,人家都受不了她的脾氣,你說那她后半輩子可怎么辦?我一想都替她愁得慌。別的不說,這以后都是給你添負(fù)擔(dān)啊。”

    盛席扉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得干巴巴地說:“沒事兒,我孝順你們不是應(yīng)該的嗎?”

    盛席扉的父親憂愁地嘆了口氣,低頭揉了會兒面,冷不丁來了一句:“我要是知道我后來能恢復(fù)得這么順利,就不跟你媽離了。”

    盛席扉忙問:“為什么?”

    他爸卻又像從前那樣不愛說話了。

    爺倆悶頭干了會兒活,盛席扉終于忍不住問:“爸,你跟我媽是怎么好上的?”他媽常說這事,說他爸對她是一見鐘情,沒了她活不了那種,他從前都是當(dāng)趣事聽聽,從沒往心里去過。

    “就是你媽說的,同事介紹。”

    “真有一見鐘情?”

    盛席扉的父親輕笑了一下,像是笑自己年少輕狂,又像是笑歲月一去不復(fù)返,“是一見鐘情。”看見自己兒子不可思議的眼神,他臉上掛起淡淡的微笑述說往事:“你媽年輕的時候漂亮,好多人想追她,都被她趕跑了。你媽看上我是大學(xué)生,又是事業(yè)單位,她之前沒機會上大學(xué),就想找有學(xué)歷的。”

    后面的事情不用再講了,盛席扉都在他媽的嘮叨和數(shù)落聲中都知道了,后來大學(xué)文憑變得不值錢,而他爸不善逢迎,在事業(yè)單位里受排擠,級別和職稱都升不上去,于是招致不滿。那些曾經(jīng)吸引徐東霞的優(yōu)點,比如喜歡讀書看報、養(yǎng)花養(yǎng)草,都成了不務(wù)正業(yè),好脾氣變成沒出息,甚至連長相英俊都成了徒有其表、容易招人嫉妒。

    有一件事盛席扉最不明白,“你一直覺得我媽脾氣不好,為什么不說啊?為什么非得等到……才說?”

    老父親長長地喟嘆了一聲,“我老覺得,當(dāng)初追你媽的人那么多,有一個還是大款,做買賣的,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開上汽車了……我就覺得,你媽當(dāng)初要是沒看上我,找個比我有本事的,比跟我過日子舒坦多了。而且她是急性子,我是慢性子,我就一直覺得讓著她點兒也是應(yīng)該,沒準(zhǔn)讓一讓,她脾氣就能慢慢變好。”

    結(jié)果卻似乎是越來越遭。

    盛席扉的父親顯然也想到這個,忽蒼涼地哀嘆了一聲:“稀里糊涂的,兩個人的多半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盛席扉用菜刀把剁好的rou泥鏟起來,又鋪回去,重復(fù)這無意義的動作。父子倆從來沒聊過這些話題。

    “兒子,不管你以后找什么樣的,千萬得想好了,漂不漂亮、賺錢多不多,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的性格合不合適。一定得找投脾氣的,能互相欣賞的。不是欣賞你長得帥、個子高、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這些,是真的欣賞你這個人,能有共同語言、互相理解。你看我跟你媽,我一開始也愛她長得漂亮、愛說話,她一開始也愛我長得精神、學(xué)歷高,但實際后來過日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喜歡的東西她都煩,她平時嘮叨的那些我也不愛聽,這日子就越過越心煩,看對方也是越看越心煩。”

    “我知道你媽一直催你趕緊找,你別聽她的,終身大事不能湊合。一開始是小湊合,以后就是大湊合,湊合在一起容易,過后想修正比登天還難。你爸跟你媽就是犯了這種難以修正的錯誤,多半輩子都搭進去了。我就盼著你千萬別像我這樣。你們這一代比我們那代人聰明、懂得多,你就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歡什么樣的,一定要找自己真心喜歡的,別跟你爸爸似的,到了老了、以為自己要死了才后悔,這就晚了。”

    盛席扉眼底又辣又酸,問:“那年輕的時候怎么能知道老了以后會不會后悔?兩個人總有合適的地方,也有不合適的地方,怎么能知道那些合適的地方以后一輩子都合適,不合適的地方最終能跨過去,而不是一直擋在前面。”

    盛席扉的父親被一下子問住了。

    問問題的人也怔忡起來了,手里拿著刀,卻斬不斷心里的絲絲縷縷。無數(shù)心事像水草一樣瘋長,把心情的水平面都拱高了。

    “爸,我覺得我已經(jīng)找著想跟他過一輩子的人了。”

    父親帶著腦溢血后遺癥的五官喜悅地看過來。

    下一句本來已經(jīng)等在唇邊,這時忽然戰(zhàn)栗起來,縮回去,換成謊言:“工作上認(rèn)識的……人家對我好像沒那個意思。”說完又發(fā)現(xiàn)好像不完全是謊話。

    他父親不習(xí)慣刨根問底地追問,只高興地說:“沒事,慢慢來,你們年輕人就愛著急……先別著急想什么一輩子,就先相處著,多了解了解對方為人。”

    盛席扉“嗯”了一聲,悶頭把rou餡收進容器里。這時他手機又響了,忙擦下手去摸兜,眼睛下意識看向旁邊,見父親仍用那種殷切的喜悅的眼神望著自己,心里感到一股罪惡。

    第85章 平靜的家庭生活

    盛席扉出去接秋辭。

    秋辭把車停在樓下,下車后,又彎腰進車?yán)锉Я伺杈G植出來。這綠植看起來是灌木那一類,小樹似的擋住他的臉,盛席扉透過枝葉的縫隙看到秋辭在植物后面歪著腦袋看腳下,謹(jǐn)慎地邁著步子,不由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