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50節
盛席扉終于鼓足勇氣,卻回答得異常迂回:“白天畢竟還得工作,又不是運動員,身體累點兒也沒事兒,我們得保持專注力,腦力勞動其實更耗精力,而且我還跑步呢,運動量已經夠了,不能超支……” 他只提白天,不說晚上,秋辭聽得迷迷糊糊,直到看見他臉上尷尬到極點的表情,忽的恍然大悟,臉上猝不及防地漲紅了,“啊”了一聲。 盛席扉尷尬的表情和顛三倒四的毛病都傳給他了,秋辭手忙腳亂地解釋:“我沒想到這個……我以為……因為我現在,我每天都睡得挺好,比之前還有精神,我就沒想到……嗯。” 盛席扉亦是滿臉通紅,他比秋辭容易臉紅,耳朵和脖子都紅透了,附和了一聲:“嗯。” 兩人都尷尬地看著地上,過了一會兒,秋辭先沒忍住,嘴里漏了氣,然后兩人就都嗤嗤地笑起來。 秋辭又看見那只螞蟻,“它又回來了,肯定是迷路了。”他抬起腳等著,小小的黑螞蟻從他腳底下匆匆地爬過去,繼續忙著找路。秋辭一直目送它爬遠,回頭問盛席扉,“你說,人和工蟻有什么區別?” “首先,螞蟻是昆蟲,人是——” “人是靈長目哺乳動物。”秋辭搶著說完,又笑著說他:“你真煩人。”他是認真發問的。 盛席扉呵呵笑著,他知道秋辭在說什么,“工蟻肯定有歸屬感。” “這么肯定?” “肯定,不然它們就要造反了,或者偷懶。” 秋辭把頭靠在膝蓋上,臉朝著他那邊,“你能從工作中獲得歸屬感嗎?” 盛席扉仔細想了想,“能。” “那真好。”秋辭羨慕地說。 “但是有時候也會……”他做了個手勢,卻又說不出下文。 “迷茫?不確信?未知感?” “對。” “但是你能帶著懷疑走下去,你能不受它們影響。” 盛席扉又笑了,包含了欣慰和自信,“是嗎?” 秋辭也笑了,包含了欣賞和佩服,點頭,“是。” “聽說你很計較之前那次創業失敗?” 盛席扉挑眉,“誰說的?” 秋辭也學他挑眉,但是他歪著腦袋,也有點兒困了,看起來沒他那種痞勁兒,還懶洋洋的,“那看來是真的。你知道我從你那次失敗看到了什么嗎?” “什么?” “及時止損的能力。你抽身夠早,沒被大形勢拖垮,這種靈敏的嗅覺和壯士扼腕的魄力不是人人都有的,而這背后是你最大的一個優點,你不計較過去和眼前,你總是抬頭看向未來,同時雙腳踏實地踩著地面。要我說,這是創業者最寶貴的能力之一。” “你真的這么想?”他的眼睛在燈下明亮得格外吸引人。 秋辭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眼神漸漸像喝醉了。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朝著盛席扉的鼻子過去,打完籃球的手太臟了,沒有真的碰上,只是隔著一小段距離,從山根開始摸,沿著鼻梁摸向鼻尖,停留一瞬,又從鼻尖摸回到山根,就像西西弗斯把石頭從山下推到山頂,又跟著石頭從山頂回到山下。 盛席扉屏住呼吸,由著他動作。 “問你一個問題。”秋辭收回手。 “你說。” “如果你被懲罰往山上推一塊巨大的石頭,山很高,石頭很重,你好不容易推上去,剛到山頂,石頭就又滾下來,讓你重新推,一次又一次。如果是你,你會去推嗎?” “為什么懲罰我推石頭?” “假設,假設是神的懲罰,沒有為什么,神總是不講道理的嘛。” “我要是不推會怎么樣?” “會被殺死吧。” “哦……那有沒有說這個懲罰有結束的一天?” “沒有說,所以關鍵就在這里,它可能會結束,也可能永遠不會結束,你不知道。神很壞,它不告訴你。”秋辭眨了下眼睛,像是忍住一些感情,“你會怎么做?” “那就推咯。我會推,萬一有刑滿釋放那天呢。”他說得那么理所當然。 秋辭笑了,早就料到他的答案。 “你呢?你是不是不想推?”盛席扉也想了解他。 “我不知道。”秋辭笑著說,不是敷衍他。 盛席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抓住他的手。兩只臟乎乎的手攥在一起,其中一只手的五根手指沒有打招呼,和另外那只手的五根手指抵在一起,企圖往它們的指間隙里鉆。 秋辭抗拒這種親密,想躲開,盛席扉另一只手也伸過來,握住他的手腕。他知道秋辭的軟肋,攥得緊緊的,那五根抵抗的指頭便軟下來,被他挨個鉆進去,指根緊緊抵住,掌心貼合,手指扣下去。他這樣緊緊攥了一會兒,秋辭僵硬的手指逐漸軟化,緩緩地扣了下去。沒過多久,秋辭打了個哈欠。 “困了?走嗎?”盛席扉問。 秋辭有些猶豫。 “你是不是不想看見那兩個前臺?”盛席扉問完,看到秋辭露出詫異的神情,不免再次感到心疼,“我們一會兒就這樣牽著手進去,嚇死他們。” 秋辭自認不如他猖狂,慚愧地扭過臉。 “那要不我們光著腳回去,也能嚇他們一跳。” 秋辭嫌他胡鬧,但也被他逗笑了。 “我認真的,要不腳這么臟,怎么穿鞋穿襪子?咱們水都喝光了,要不還能洗個腳。” 他故意用滑稽的語氣,讓秋辭不知該怎么拒絕。 “走吧,趁著困了趕緊睡,怕他們干嘛?你明天不是還要舉報他們嗎?”他站起來,不肯松開秋辭的手,用一只手抱住籃球再費力地拎起鞋和水瓶,用另一只十指緊扣的手要把秋辭也拉起來。 秋辭忙把自己的鞋拎在手里,問他:“怎么開車?” “光著腳也能開啊。” “你開?” “哪次不是我開?” “那你……你先把我送過去……” 盛席扉有點兒忸怩地試探:“我借你半張床,早晨再走,行嗎?” “哦……”秋辭有點兒扭捏地站起來,“行。” 兩人拉著手,光著腳,逐漸從籃球場旁的燈光里走出來,不知誰先抬頭看了一眼,他們這才發現原來天上還漏出來幾顆疏星。秋辭回頭看眼身后,希望那種螞蟻能找到自己的洞xue。 第82章 秋辭為何總失眠(上) 他們真的光著腳走進酒店。秋辭實在不好意思和他手拉手,但經過前臺時,看著那兩個服務員不知該怎么擺放的五官,又興奮得直用手背去碰盛席扉的胳膊。 盛席扉看見著他像是小孩子搗蛋成功后得意又竊喜的表情,還有那極力克服的羞怯,心想這沒準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調皮。 其實秋辭很叛逆,盛席扉已經感覺到了,秋辭偶爾為之的叛逆常常讓他心驚;可他多數時候又那么乖,那么守規矩,用一條又一條的規則緊緊捆縛住自己,就像那些繩子。他總是充滿矛盾地站在極端的兩極。 而現在這樣就剛剛好,一個小小不言的惡作劇,包含一點兒不足掛齒的惡意,讓他有所發泄,帶給他快樂,過后可能會讓他自我檢討,但不致讓他過分自責。 重點是讓秋辭感受到了快樂。 回到房間,盛席扉讓秋辭先去洗澡,洗完趕緊睡。兩人一直快樂得好像成功脫逃的銀行劫匪,可是輪到盛席扉去洗澡時,剛才那囂張的快樂就具體得如日落時分的光亮那樣逐漸從秋辭頭頂移開,換成一團雜思凝聚的烏云。 就在自己家鄉的城市,在距離徐東霞和自己爸爸mama不足五公里的地方,他坐在床上,盛席扉在旁邊的浴室里洗澡……真是恐怖。 盛席扉能猜到秋辭會自我檢討,但他永遠猜不到秋辭的自我檢討絕不限于光著腳從酒店大廳走過。秋辭的檢討要深刻得多。今天晚上的每一份小小的快樂都是他檢討的原材料,被他熟練地加工成一百倍的痛苦,再熟練地吞下去。 最該檢討的是錯過了五月二十號的截止期。可是已經錯過了,能怎么辦?雖說自己選擇一個已知的時機主動離開,比被動地等一個未知的日期被驅逐或遺棄要痛快也體面得多,可哪個被判了死刑的人愿意為了尊嚴提前赴刑場?英雄都是個別的,多數人都是盼著一緩再緩,茍且地享受人間。 他也只是一個貪享快樂的普通人而已。浴室里傳來些動靜,秋辭心里忽又一驚,他剛剛竟然把自己比作死刑犯。 不能再想這個了,又要睡不著了……盛席扉今晚不想和他做了,心里又惦記著明天的檢查結果,恐怕真要失眠到天亮了。想到曾經歷過很多次的無比困倦卻又睡不著,親眼目睹太陽宣布第二天已經開始,就讓他不寒而栗。 是因為新鮮勁兒過去了嗎?在和對象的性交次數達到某個指標之前,居高不下的荷爾蒙所引起的反常的精力、耐心與包容心,通常被矯飾為“愛情”,或更準確地稱為“熱戀期”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嗎? 比預想的要短一點。但他馬上想到盛席扉本來就是自律又理智的人,他本來就不是荷爾蒙的奴隸,不像自己,總是忍不住放縱。 秋辭開始為自己之前每天拉著盛席扉尋歡作樂感到幾分慚愧,破壞了一個自律者的生活規律,這在他看來是不亞于偷盜的罪行。 可盛席扉新鮮勁兒都過了還愿意來,那樣一個生活規律又珍惜時間的人,愿意在零點以后陪自己聊那些別人都覺得沒意思的話,玩那些最基本的投籃和搶球。這就不能再說是一個雄性過分勇猛熱情又吃苦耐勞的發情期了,而是一個脫離了動物形態的人類對另一個人類的關心。不能叫短暫的熱戀期,也不能叫虛假的愛情,那叫什么? 眼前本來是條終點可見的路,這時忽然無限地延伸出去了,看不到盡頭。 他瞬間感到強烈的恐懼,不能繼續想下去了。 可他仍然忍不住去思考盛席扉為什么會對自己有迷戀。他迷戀的是什么? 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與其自身相仿的特性嗎?相同的故鄉、相同的家屬院、在異鄉相同的身份,都讓他感到親切,就像他們曾說的懷舊,或是今天剛說的故土帶來的歸屬感。 也許還有相似的思維能力、相似的思考習慣、相似的好奇心與記憶力,甚至還包括了飲食方面相似的愛好和對自然與景物相似的審美。就像拉康所說的“小他者”,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他本人有所自戀的那部分。 可如果說相似,在秋辭看來,他和虞玲才更相似。他與自己的相似只在表面,而和虞玲的相似才更接近內核。難怪說小他者也是假的。他和虞玲最初能走到一起,必然也是相互吸引的,可這種自戀式的吸引越觀察就越會看出破綻,最終發現對方并不符合自己美好的假想。 秋辭要把自己逗笑了,原來連基于生理反應到愛情也能用拉康來解釋。還是拉康最好,想怎么解讀,就怎么解讀。 他從來都不是故意讓盛席扉把那兩個字咽回去好讓他難受,他只是對那兩個字不屑一顧。 第83章 秋辭為何總失眠(下) 盛席扉從浴室里出來,穿著和他一樣的酒店的浴袍,像是發現他雖然眼睛對著手機,但其實并沒有看,問道:“想什么呢那么入迷?” 在想你之所以會對我產生迷戀,除卻那些鏡像于自戀的相似處,是不是還因為你在我身上看到與你互補的神秘處? 他沒有回答,盛席扉的手伸過來,在他頭頂一頓揉搓,半哄半命令地說:“睡覺!” 什么拉康、齊澤克,小他者、對象a,一瞬間全被揉走了。秋辭乖乖地放下手機,用手指當梳子理理被他揉搓亂套的頭發,滑進被窩里。 “空調溫度行不嗎?” 秋辭感受了一下,“嗯。” “你穿著衣服睡覺?”盛席扉的手停在主燈開關上。 酒店的浴袍可不是他家里那些又薄又輕的浴袍。 秋辭也不知道自己這算是臉皮薄還是臉皮厚了,公然地做作:“你關上燈我就脫。” 他看見盛席扉的唇角像是笑了一下,還沒看夠,眼前就全黑了。酒店的窗簾完全不漏光,屋里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