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78節
倏聽梅卿噗嗤一聲,掩扇而笑。秋生緊著問:“小姐是在笑我么?” “不敢。”梅卿微微鼓著腮幫子瞟他一眼,“姑爺剛才那些話,不像是天子腳下的出身,仿佛是沒見過什么市面的小子。” “我可不就是嘛。小姐別說什么天子腳下的話,我們這些人,一輩子在京城,讀書,科考,為官都在那地方打轉,難得有機會到別處走一走,真是沒見過什么外頭的行市。” 說到此節,秋生略頓一頓,吁出些悵然之意,“有時候,我倒十分羨慕柳大人那樣的人,出生南京,科舉殿試又到了北京,外放做官又到了濟南,年紀輕輕就走過不少地方。” 梅卿嗤道:“濟南雖然有些好處,也比不得江南山清水秀啊,這有什么可羨慕的。” 秋生笑嘆,“噯,話可不能這樣說,濟南不單景致好,人也好啊。” 兩廂對眼,便有了些心照不宣之意在朝華翠影里脈脈流動。這一路遇見丫頭仆從,兩人就拉開些距離,行到無人處,漸漸就有些磨肩擦袖的親昵。 正巧蔻痕梳妝完畢,乘好花晴麗,也出來園中逛逛。行到一處竹徑,遠遠地望見這兩個背影,也不驚動,反而拐道而行。 她跟前伺候的年輕婦人還拉不回眼來,盯著看一會,走上來抱怨,“太太也不喊姑爺一聲,由得他放縱。那女人也不知是誰,瞧著面生得很,未必是今日來彈唱的優伶粉頭之流?” 蔻痕聽見最尾幾個字,噙起笑來,“胡說,那是夢姑娘的小妹。” “夢姑娘的小妹?噢……是聽說她的娘妹子這幾日住在這里。這也有些不規矩,太太就不管一管?” “管他做什么?”蔻痕搖著扇,神色澹然,“隨他去吧,難得出來一趟,母親不在跟前,我也懶得去勸他。就只當給他放個風。” 如此一放任,倒是成全了梅卿。到午中用席時,梅卿已與那秋生存了些意思,兩個人匆匆在水榭內再打照面,當著眾人不好說話,只暗里遞送眼色。 榭內碗碟琳瑯,鮮果齊備,眾人相繼落座后,錦屏里頭有兩個唱曲的合準弦調,即時唱開。 分了兩張圓桌,男女各坐兩邊,有些陣前相對的意思。夢迢穿一件黛紫紗衫,藍灰羅裙,不知是為忙的還是夜里與董墨說的那些話,臉色有些零落。 回頭看董墨,他臉上也是淡淡的,盯著圍屏,偶爾與柳朝如秋生兩人交頭接耳說話,有些心不在焉的疲色。夢迢知道他是為她說的那些沒良心的話生氣,想要示好,偏礙著桌上這些人,只得耽擱下來。 老太太梅卿并蔻痕在桌上打過招呼,兩廂皆是按禮微笑,客套寒暄,多一點親熱沒有,少一分冷落也沒有,彼此端足了架子姿態,誰也不高看誰,誰也不低就誰。 夢迢夾在當中,更覺沒意思,卻不得不調出笑臉來招呼,扭頭對蔻痕笑道:“異地不比家中,有哪里招呼不周,請二姑娘擔待。” 蔻痕微笑聽著屏風里頭彈詞唱調,是位先生在唱,咿呀咿呀的嗓子像爬樓梯,一頓一挫地往上升。唱的是揚州話,她聽不懂,卻也能夠辯出些意思,無非是男歡女愛的故事,很是無趣。 她把飄遠的目光慢條條地轉到夢迢臉上來,“夢姑娘太客氣,雖然不是家中,兄弟在這里,我做jiejie的就當這里是家中,沒什么不周的。倒是辛苦夢姑娘忙了一上午,也帶累了老太太與梅卿小姐。” 這兩句有些撞破了席上的沉悶。梅卿唯恐輸給她似的,等她話音一落,便擱下箸兒回笑,“jiejie在這里,我們閑著幫幫忙也是應當的,二姑娘才真是客氣。” 她那繼接上來的話并沒帶來什么明顯的效果,蔻痕的目光仍舊只是輕描淡寫地將她掃過去,落在了夢迢面上,“兩位姑娘差幾歲年紀呢?” 夢迢回道:“梅卿比我小一歲。” 蔻痕莞爾點頭,“都生得好相貌,只是眼睛鼻子嘴巴沒有一點像的地方,各有各的好。” 說得夢迢與梅卿皆有微微的尷尬,認識的都知道她們不是親姊妹,但從沒有人當面說起過。因為都曉得梅卿原來是個小叫花子,說出來只怕她面上難堪。 蔻痕也未必不是不知道,夢迢想她就是故意的,她太擅長三言兩語的就戳著人的肺管子。 靜默須臾,老太太便來搭訕,“不是親姊妹自然是不像的。梅卿原來孤苦伶仃,我見她可憐,就收在膝下養著了。他們讀書人常說為富當仁,我雖然不富裕,也當能做件善事就做一件。” “老太太心慈。”蔻痕悠悠點了幾回頭,轉而又問:“老太爺呢?怎么不見?” 老太太神色微滯,旋即旁若無事地笑回來,“死了,夢兒小時候他就沒了。” 夢迢暗把她娘瞥一眼,也不知是真是假。真假也不要緊,要緊的是蔻痕像是有意的,總是溫柔地往人痛處扎,又恰到好處的不能叫人發火,連她娘這么個嘴上不吃虧的人也吃了暗癟。 果然,蔻痕就此打住,目光輕挪回屏風上頭去。從側面看,始終保持著微彎的唇角,像是提著出鞘的刀,隨時隨刻預備著叫當前的場面尸橫遍野,弄得人心惶惶。 夢迢有些出于保護老太太與梅卿的心態,殷勤地給蔻痕剝了一只鮮蒸螃蟹,獻禮討饒一般地剝在她碗里,“二姑娘吃吃看,是晨起剛送來的,都是活的。” “嗯。”蔻痕提起牙箸挑了一小點蟹黃入口,“螃蟹就是要活的才好,有些做買賣的專賣死的,便宜倒便宜,卻不新鮮。廚房里的下人吃虧空,也專去買死的,橫豎蒸了端上來主人家也瞧不出什么。” 因為她忽然說了好幾句閑話,夢迢受寵若驚,忙又拿著小錘要敲一直,笑著,“可不是嚜,我早起就叫人在廚房里盯著的,就為了防這種事。” 蔻痕吃了兩口便不吃了,向她搖頭,“不要了,姑娘別剝了。” 夢迢只得擱下錘子,尷尬地空懸著手。半日回神想,不知不覺的,她對蔻痕的討好已經近于對一位輩高權重的尊長,恐懼與不安業已開始根植在她們的關系里。 她很是感到不踏實,便將空懸的手去握起面前的酒盅。 蔻痕當然是故意的,她的一言一語像是圈套,贊揚,褒獎,問話,刻意圍攏了夢迢,使夢迢將自身放得低低的,然后順理成章,一切就是她說了算了。 她瞥一眼說:“夢姑娘,要少吃酒,吃多了頭疼。” 夢迢只得放下酒盅,將手規規矩矩垂放到裙上去。屏風后頭唱的是另一個故事了,但調子似乎沒多大的變化,仍舊咿咿呀呀九轉回腸,像根軟的繩索,把夢迢捆起來,她很不自在。 倏地這時候,一個丫頭走來俯在她身邊說了兩句。蔻痕扭頭望過來,她正起身到不直不彎的境地,曲著膝躬著背笑了笑,“章平要回房去換衣裳。” 夢迢平生頭一回感嘆侍奉男人倒還是“有些好處”的,起碼董墨要換衣裳,她就有了幌子離席,暫且脫離蔻痕這種不知不覺對她的擺布。 兩個人走出水榭,忽然天寬地闊,風簌簌地吹來,使她連裙擺都肆意放縱地蕩開。 董墨睞一睞她,好像忽然不記得她夜里說的那些慪人的話了,面色也由淡轉笑,“看你夾在中間憋得不成樣子,叫你出來散散悶。” “我一猜就是。”夢迢松這一口氣,也像忘了他們之間的嫌隙,吊著他的胳膊撒嬌,“你怎么曉得我憋得厲害?” “只看你坐在那里的背影就知道。”他抽出胳膊,將她攬著,“你平常坐在榻上,歪歪斜斜沒長骨頭似的,方才坐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只怕腰背都酸了。” “也是沒辦法,你jiejie與我娘還有梅卿暗里逞斗呢。” “誰占了上風?” “你二姐。”夢迢把嘴一撇,有些垂頭喪氣,“看見你二姐,再想到你家里的情形,簡直叫我氣也喘不上來。” 董墨臉色有些寡淡下來,“你這是怕了?又預備著打退堂鼓?” 夢迢歪正了身子,玩笑里有些苦意,“不是我要做逃兵,只是看不到勝算,好像白白去戰場上送死似的。瞧你們家派來這位‘陣前將軍’,單她一個就能退敵三千了。” 晴光軟綿綿地落到人身上來,使董墨感到時節的衰退,世事規律,哪里是人力可強的?仔細想想,他有些無能為力的惘然。似乎不論他有多大的決心,也只得他一頭使勁,而夢迢只想著退避。 他有些無話可說,天下的事或許事在人為,唯獨感情上,但憑一個人的執著是達不到“有志者事竟成”的,這是兩個人的事,任何人在相愛里都有自己的一份擔當,他再愛護夢迢,也無法替她去擔當。 他握著夢迢的手松了松,笑得疲憊,“先別想這些了,回房歇會。” 失去一片包圍,夢迢覺得她那只手倏然有些涼,風從虛攏的五指間吹過,像條滑溜溜的魚,曳動著琉璃瑰麗的尾巴,想握也握不住。 下晌回到榭內,又將席面挪到書齋附近的軒館。軒廳一出來便是片萋萋草地,視野開闊,賞月正好,夢迢一早命人在此地圍屏布臺設案。比及黃昏,丫頭們往兩張矮幾上擺放果品酒水,周圍擺上幾個蒲團,眾人又搬到這外頭來,席地而坐,聽戲夜飲。 梅卿忽然席上乍起,“哎呀,我的戒指仿佛丟在草里去了!” 那席上三個男人正歪靠憑幾,聯句作詩,吃了半日酒,皆有些微醺。聽見這一聲,柳朝如與秋生共望了過去,見梅卿在原處發急,柳朝如半轉著身子問:“什么樣的?” 梅卿噘嘴瞪他一眼,“就是我素日戴在手上那個紅寶石戒指。” 柳朝如只得在周圍扒著亂草尋了尋,哪里尋得到?只說沒有,叫她想想是不是掉在了別的地方。 梅卿捧著手皺眉,“恐怕是丟在那邊水榭里了,我去找找看。”說著便向丫頭要了盞燈籠往那頭去。 眾人皆不管她,仍舊吃酒說話。秋生吃得醺醺的,正要與柳朝如敬酒,不想手一滑,酒盅跌在衣裳上,濕了一截袍子。他笑著隨手彈一彈,“瞧我這笨手笨腳的,像是吃醉了,招舅兄與柳兄笑話。” 董墨瞥他衣擺一眼,隨口道:“姐夫回房去換一身吧,我們等你回來再聯。” 秋生擺擺袖,“濕了一片衣裳而已,沒什么打緊。咱們接著往下聯,方才是聯到誰那里的?” 此刻女席那頭走來個蔻痕跟前的丫頭,點著燈籠,對秋生說:“太太叫爺還是先回去換件衣裳,夜里風冷下來,吹著濕衣裳恐怕著涼。” 秋生尷尬地脧著二人笑笑,又不好違命似的,不甘不愿地離地起身,“女人就是多費事,這一點風還能吹死我個男子漢不成。” 嘴上盡管這樣說,還是接丫頭遞來的燈籠,離席而去。天色有些發黑,秋生一路走一路回望,見來路已燈火杳杳,人聲渺茫,趁著沒人,疾步轉道往水榭里去。 行到九曲橋,果然見里頭輕飄飄地游著一點燭光。秋生笑一笑,臉上哪還有半點醉意?他輕著腳步沿橋進去,見梅卿躬著腰,將燈籠照得低低的,沿著地磚尋找。扯著杌凳椅子,嘎吱嘎吱的,在偌大的空室內,仿佛像是此起彼伏的狂歡聲。 他悄么聲息地走到人背后,忽然發聲,“尋著了么?” 梅卿大嚇,丟了燈籠轉過來,“是誰?!” 秋生彎腰下去撿她跌在腳下的燈籠,趁勢往她繡鞋上摸了一下。那腳輕輕往裙里縮了一下,怯怯的,惹人心癢。 他直起身來,左右兩盞燈籠舉著,將自己的臉照一照,“是我,嚇著你了?真是我該死。” 梅卿微微側轉了聲,嗓子眼里還有些怯怯的嗔怪意味,“真是的,你走路怎么沒聲音?兀突突跑出個人來,嚇我一跳,只當是哪里來的鬼呢。” “今夜中秋,自有月神庇佑,哪里來的鬼怪呢?”秋生輕輕笑一聲,將一盞燈籠遞回給她,“你的戒指找著了么?” “沒有,討厭死了,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枚戒指了,成日都戴著。”說著,她一只手將另一只手握起來,撳在胸前,摩挲著食指,好像那地方空下來,人也有些空空的惆悵。 秋生瞧見她無名指上還戴著枚金累絲嵌翡翠的戒指,睇她一眼,斗膽將她的手托到眼前來摩挲翡翠的戒面。 那綠油油的顏色被月光照著,像一片陷在夜里的綠野,荒蕪的草里,似乎聽見一陣一陣的草浪聲,簌簌地,令人心曠神怡。 “這不是戴在手上么?”他微笑著看她,目中大片大片的霪.意,偏偏又閃爍著一點浄泚波光。如同夜天中的星,黑水里的月。 梅卿心下有些好奇,她見過的男人,如章彌連通判之流,色即是色;或如柳朝如一般,空即是空。他們眼里或者沒有她,若有,便是赤.裸的她。沒有人像眼前這個人,在一片霪.心里,竟然有些許一點珍重。 她止不住想笑,抽了兩下手,抽不出,便任憑擱在他掌心,“不是這枚呀,我那枚是紅寶石的,還是那年我出嫁,我娘陪給我的嫁妝。” “噢,那是難得的東西了。”秋生攢攢眉,帶著惋惜的口吻,“我打三個抵你這一個,不知抵不抵得上?別找了,找得人脖子酸。” 其實他心知肚明,丟了戒指不過是個由頭,否則他也不敢跟到這里來了。 梅卿把嘴一撇,向著窗畔走過去,“你是說笑,打戒指,不知要費你多少日功夫,你不是節后就回京的?” “也沒定下個準日子,還說不好到底是哪日回。況且打三個戒指,滿破半月。” 秋生跟著走來,窗外一片池塘,衰荷輕顫,殘蛙亂鳴,反而分外寂靜。云天以外,隱隱的戲腔,將兩人圍在窗內。 忽是這時候,對面案上有兩個婆子打著燈籠走過。秋生一把將梅卿拽到墻根底下,吹滅了燈籠,貼墻聽著動靜。那兩個婆子說說笑笑地過去了,他們卻沒起來,趁勢就貼著墻根挨坐在地上。 梅卿睞他一眼,笑著,“你是個太醫?”秋生點頭。她一坡嘴,露出些不屑,“太醫不都是長著花白的胡子,上了年紀的人么?人家說,瞧病就要專找這樣的大夫瞧,年輕的連脈也摸不準。” “那是謠傳。”秋生攜起她的腕子,三個指端搭在脈上,闔上了眼。 “你把出什么來了?” “哎呀,不好。”秋生睜開眼,微微轉身面向她,“你的脈象有些快,恐怕有心疾。” 梅卿凝重著眉頭搭腔,“啊?我別是得了什么惡疾,要死了吧?” “待我再切一切,別動。”秋生又再闔上眼,指端往上移,摸到她袖管子里去,在小臂上摩挲兩下,“有些浮汗,這樣涼的夜,你怎的還發汗呢?你有沒有覺著身上哪里不適?” 梅卿嘴角暗掛,望住他微闔的眼皮,“我的心的確是跳得有些快,骨軟筋麻,有些使不上力。恐怕,這是人家說的相思成疾吧?” 倒是秋生心猛地跳一下,睜開眼來,正對上她月中清澈的眼波,懵懂地眨著。他轉向將她貼在墻上,目光在她唇上動一動,親了上去。 淺淺的一下,他退開了,“外頭街上有家盛滿客棧,后日我那里等你。” 梅卿到底是梅卿,畢竟受老太太教養多年,她欠身將他也親一下,蜻蜓點水一般。秋生沒想到,反手撐在地上,半身仰著,望著她爬過來。 她向前爬了兩下,拾起他身邊的燈籠,起身彈彈裙,沒應也沒拒,月痕一樣移出水榭外。 秋生忙起身往窗外瞧,望著她在橋上曲折迂回,幾番臉斜身側,卻沒有扭回來看他一眼。她方才的那股熱情似火是她手里挑的燈,熄滅了,外頭罩的白絹布散著冷的月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