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77節
秋生哪里曉得夢迢那些家務事,聽見不免心下失落,因問小廝:“嫁的什么人?” “本縣縣令,姓柳,與舅爺是好友。” “你如何知道?” “我聽見太太身邊的mama說的。” 秋生暗暗皺眉,“你太太去打聽人家這些事做什么?” “她們是夢姑娘的老娘妹子,夢姑娘與舅爺不清不楚的那關系,太太自然都是要打聽的。” 秋生提起一邊唇角,輕諷了諷,“你太太管我還不夠?還要管娘家兄弟,真是cao不足的心。” 走出假山,秋生睞目去望,那一行已走到對岸去了。梅卿行在當中,穿著鶯色長衫,碧青的裙,隔著滿池蓮萍如玉水如煙,仿佛蓬萊水中仙。 這廂出門,車馬在侯,老太太心下一動,忽然改了主意,要與梅卿一道回去。夢迢暗窺她一眼,目光滌蕩兩下,清冽起來,微笑著問:“娘回去做什么,顛來顛去的也不嫌麻煩?” 老太太現尋了個由頭,“我想起來,我有樣東西要回去取。” “什么東西,告訴梅卿叫她替你取來就是了嚜。” 老太太把腰端得直了些,“她不曉得擱在哪里的,還是我親自去,省得她翻來翻去的給我屋子都翻亂了。” 一處這么些年了,誰的眼色一動,彼此就大約能猜著那顆玲瓏心竅。方才梅卿如何扭捏作態,老太太如何笑眼旁觀,皆被夢迢看在眼里。夢迢隱隱猜著她安的什么心,拉住她的腕子勸了一句,“娘,您踏實些吧,這里不是別的地方,那鄺秋生也不是等閑之輩,二姑娘也厲害著呢。” 此話一出,彼此拆盡偽裝。老太太礙于跟前有小廝,拉著二人繞馬車后頭,壓著聲吭吭笑兩下,“要是等閑之人,我才懶得去打他的主意。太醫院院判,那可是個肥差,況且京里的人不比濟南這地方的人,是富貴慣了的,花錢不計較。再有一件,這秋生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更是大手大腳。章平不就是如此?花起銀子來,什么時候算計過?” 夢迢不聽猶可,聽了便生氣,“我看您是想銀子想瘋了,這樣的人能去招惹?他可是董蔻痕的丈夫!董蔻痕如今待我是個什么態度你們不知道?要是給她曉得,豈不是把賬都算在我頭上?” “就是他是董蔻痕的丈夫,我才越是要惹他一惹。”老太太咬著牙,很有些義憤填膺,“你想想,那蔻痕端的那架子,簡直不把你放在眼里!章平不心疼,娘還心疼呢,娘偏要替你出這口氣才罷!你不要管,娘就要背地里叫她吃個啞巴虧。” 說著不管不顧,憑夢迢在后頭氣得跳腳,拽著梅卿便上了馬車。車輪子嘎吱滾動起來,是向前么?其實不過是命運一圈一圈地重蹈覆轍。 梅卿在車內挑著簾子,將臉微微別向車窗,薄薄漠漠的笑著,“娘的意思,是要拿我當個刀子,替姐出氣?” 老太太睞她一眼,抓起她另一只手,撫在手中,“哪里能呢?手心手背都是rou,我哪里會拿你去替你jiejie出氣?我那是哄她的話。不這樣說,她鬧起來惹人煩。我的本意呢,是看那秋生有錢,這樣的人,我告訴你,不比濟南這些窮官,呵,幾千銀子算什么,我看他就是萬把也拿得出。況且他又有些呆。你瞧他方才見著你那副神魂顛倒的樣子,不是白送上門的肥羊?不宰他宰誰?咱們在姓連的哪里觸了個霉頭,少不得就拿他開個好運。” 梅卿扭眼過來問:“可是姐不答應,你沒見她方才急了?她把事情鬧出去怎么好?” “鬧?給誰鬧去?”老太太放下她的手,貼在車壁上,端得是胸有成算,“告訴那兩口子?她那不是白送上臉給人打么?她沒傻到那份上去。告訴章平?你看章平是會管這檔子事的人?況且真告訴了他,她的臉上也不好看。她只能來勸咱們。我想想她那性子,倒不要告訴她,一會回來,就說咱們路上想一想,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了。” “她肯信?” “不信她也沒法子,最多留神堤防。這也是好笑了,這是她能堤防得住的?那秋生又不是她什么人,腿長在人家身上,她看得住?” 說到此節,老太太一笑,挹動一抹冷艷風情,“你jiejie呀,真是好笑得很,她只想‘回頭是岸’,也不看看那‘岸’哪里?這世道,是不容許女人改過自新的。” 她從梅卿撩起的寬縫里冷眼外瞥,擦身而去的,無不是四通八達的街巷,然而繞來繞去,盡頭皆是鐵桶一般的城墻。誰的一生不是困死在某座城內? 這大半生,由無錫輾轉濟南,從天真少女流離成浪.蕩毒婦,只不過因為一個不是她犯下的錯,為什么苦果卻要她來背負著?人說四十不惑,然而她至今也想不透這一點。卻明白了另一點——天空海闊,與她們有什么關系? 能走的路是很窄很窄的,稍不留神,裙子便給長著刺的花枝掛住了。夢迢躬著腰,小心翼翼地將羅裙摘下來。回房臥倒在床上,仍舊不能定神,她娘與梅卿的膽子也太大了,她想她們不過是為了錢,也許自己拿點錢貼補她們,她們大約能打消這個念頭? 比及聽見老太太與梅卿回來,她打定主意,拿出二千銀子,預備破財免災。誰知走到客房里,老太太還不等她開口,先撳著她的腕子將她拉在榻上,“你不必多說了,我曉得。” 老太太慨嘆著,做出副深明大義的態度,“方才路上我與你meimei商議這樁事,說來說去,倒沒意思。錢嚜,也不是只有他鄺秋生有,這濟南多的不是達官貴人,何必去為你惹這個麻煩?算了,且放過他!” 夢迢這一日乍氣乍喜,竟有些暈頭轉向,“娘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老太太將炕桌一拍,噘著嘴嗔她一眼,“娘這可是為了呀。” 夢迢想一想,拿出寶鈔,將梅卿從臥房喊出來,齊齊圍榻而坐,替她們打算起來,“我這里有兩千,你們拿去,我還是那句話,省檢點。做生意嚜,你們都不是那塊料,那就多置辦些田地。田地上回款雖然慢些,多置辦些總是夠一年到頭的開銷。梅卿,你千萬改改你那性子,書望雖然待你不親熱,總沒有虧待你,你聽姐一句勸,姐總不會害你。娘,你也是,不要再去軋那些姘頭,等我往后到了北京,安頓下來,再接您上京去,置辦房子下人給您養老。” 兩人沒什么說的,自然滿口應下。只待人一走,梅卿向窗紗欠身望她瘦條條的背影,冷笑道:“姐真是會打算。” 老太太歪著腦袋笑,將寶鈔折在懷內,“哎呀可惜呀,這日子可不是照著打算過的。” 梅卿睇她一眼,撿了自己那一半錢揣起來。事到如今,做這些事已不單是為了錢了,仿佛有些報復的快感。等著看人笑話似的,要看男人的笑話,看女人的笑話,看所有得意人的笑話,要撕開迷幻的面紗,看盡世間一切狀若圓滿卻殘破的真相的笑話。 當夜月滿,照著樓閣復層層,落得滿地清霜,世間一場大白。臬司衙門里燈火通明,皆忙著整理卷宗供狀。案子省辦清楚,只等朝廷旨意,各人都能過個安定節,彼此面上皆有松快之意。 董墨卻面色有些蕭條。他踅步出堂,在廊下舉目望月。今日縱然月滿,但他知道,過不了幾日,月又將虧,他頓覺枉然。 站了會,他使差役點來一盞燈籠,舉步往牢里去。 還沒走到孟玉的監房,便聽見他在吟詩,念的是李白的《長相思》,正吟到,“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董墨走到欄桿門前,看見他背著身立在墻下,穿著一件銀灰的袍子,一塊一塊的滿布污漬,髻發蓬散,正剪著胳膊昂頭望墻上的小窗。狹窄的窗口嵌著幾根鐵柱子,將一輪圓月劈成好幾半。 未及董墨開口,他先笑轉過來,“董兄,我想你會來,果然是來了。” 獄卒開了門,董墨坦然舉步進去,也笑道:“聽見孟兄在吟詩,不知在思哪位佳人?” “我要說是夢兒,你會不會生氣?” 董墨淡淡笑著,拂衣在長條凳上坐下,“我再大的能耐,也管不住別人所思所想。但我猜,你思的不是夢兒,是曾經胸懷的清明盛世。” 孟玉垂下眼皮,對著在墻根下的杌凳上坐下,一聲笑嘆,“算你猜對了一半。夢兒也是我胸中的清明盛世。她很好,你要好好待她。” “孟兄這句話說得,有些臨終遺言的意思。”董墨搖頭笑了笑,滿目無奈,“你不是已經篤定了能逃過此劫么?” “篤定不敢,只是賭一賭。” 董墨稍默一下,笑意漸漸零落了,“我來就是想問一問,孟兄這回押在賭桌上的是多少錢?” “那可就說不清了……”孟玉貼著墻歪著腦袋,一副盤算的樣子,落后平下眼來,目光也分外零落,“你看我算不算得官場上最會做買賣的?膽大心細,精明巧捷,我押的是這賺錢的能力。說白了,人心不足,眼前的小利人家才瞧不上,人家看上的是我這身本事,他放我這一碼,往后我替他賣命。” “你說的‘他’,是婁大人,還是董太傅?” “這也說不清。”孟玉笑著搖首,“他們這種人太多了,從前有楚沛,如今就要婁大人,就有董太傅。你以為有例外?你知不知道為什么你年紀輕輕,位列三品,祖父又位列閣臺,權勢滔天,但你卻一直不能再往上升么?因為你是個做事的人,卻不是個當官的料。有事情董太傅就讓你干,但扯上這些蠅營狗茍的事,他一絲一毫也不能告訴你。” 董墨心下無限悵然,有些提也提不起的悶,只得點點頭,“你賭贏了,你一定死不了。” “你問了我這么多,我都知無不言,我現在能不能問問你,我希望我死,是因為夢兒么?” 董墨拔座起來,向墻上的蠟燭點他的燈籠,“和你一樣,有一大半是為你心里的《長相思》。” 二人相顧一眼,各自悵惘無言。 月色蒼蒼,董墨這廂歸家,業已三更。因怕吵著夢迢,先往書齋里吩咐小廝燒水洗澡換衣裳。這一忙活,更是夜寂月昏。 夢迢沒想到他這時候回來,屋里丫頭早散盡了,她只好親自去掌燈,照在床帳兩頭。董墨滿身疲憊地坐在床沿上,借著燭光打量她,“你還沒睡?” “睡了啊,聽見你的腳步聲就醒了。” “你說謊。”董墨笑了下,握住她的手,“為什么這么晚還不睡?” 夢迢原本早臥在床上,只是翻來覆去不放心她娘與梅卿,總也睡不著。她打算要對董墨說,臨到眼前,卻又猶豫了。她想起從前他對她娘的評價,那都算客氣了,在他心里,一定是瞧不上這樣的人的。可是不巧,她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她只敢略微試探,“我娘與梅卿住在這里幾日,你是不是不大歡迎?” “這從哪里說起?”董墨感到些渾軟無力,仰頭倒在鋪上,仰著眼笑她,“先時就是我說的,請他們來一道過節。” “你那是為書望。”夢迢撇撇嘴,踢掉繡鞋爬上床來,盤腿坐在他身邊,“你其實一點不喜歡她們,你客氣,是為我。” 董墨臉色正了正,有些沒奈何地嘆道:“知道她們的所作所為還喜歡她們,你這有點強人所難吧?不管怎么說,她們也是你的至親骨rou,我雖然不喜歡,該有的禮數我不會缺就是了。” 夢迢低下臉,“可我從前也與她們一樣的作為,你又為什么能喜歡我?” “你不一樣。” 可具體哪里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夢迢心內一陣凄惶,她是風月高手,能說得清。其實他不過是給情.愛迷了眼,因此才看她哪里都好。 感情是這世上最完美的障眼法,遺憾它是不能持久的。總會有那么一天,愛的新鮮成為過眼云煙,她的卑劣會又再浮現在他眼前,屆時他看她的目光又會不同了。 她滿目凄涼地笑起來,“其實沒什么不一樣。我一點也不好。” “誰說的?”董墨坐起身來,鄭重地望著她,“這話我可不敢茍同,詩曰‘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要認清自己,很難的。” 他笑一下,掐她的臉,“是不是我二姐說什么不好聽的話了?” 夢迢遙遙頭,面頰上浮起一縷苦笑,“沒有。她不用說什么,只要看我一眼,我就自慚形穢了。” 越笑,那顆心在腔子里便越有些沉沉地跳不起來,“其實你這么好,什么樣清清白白干干凈凈的小姐找不到?人才,家世,相貌,品德,京城那些千金閨秀,隨意擰一個出來也比我強。我生得好么?總會老的。你們讀書人常說,人在世上立足,憑的是一身骨氣。可這東西,我偏偏沒有。” 說出這一番話來,她自己也驚一跳。 驚后,卻有些塵埃落定的安穩。她怕看見他的目光,緩緩走下床來,又望見黑海上的月亮。 一步一步,房間大得空曠,四壁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華美精致的家具,在漆黑的角落里,還有重重疊疊的描金箱籠。她的腳步輕飄飄的,感覺地面也開始漂浮著,所有的細軟身家都被裝在一艘船上,而她與它們都飄離在黑海上。 一浪一浪地打來,打得人搖搖欲墜,卻有種奇異的安定。她回頭去望,浮世的岸巍然不動的佇立在那里,她卻有些不敢靠岸了。她懼怕去擔心岸能不能容下她污穢的身軀。 董墨睜著眼看著她的背影,有些舊話如夢囈兜頭撒來—— 她曾說過:“有的人過慣了苦日子,是吃不了甜頭的。” 他父親也曾說:“愛與愿違,適得其反,人生大憾。” 該夜,他預感到他將歷經兩場大憾,皆是他分外努力卻不能成就的。他還可做的,就只能是走上去擁住夢迢,帶著憤怒闔上眼乞求她,“夢兒,你不要再令我失望。” 夢迢一顆心不斷地墜著,墜著,快被往事溺死了。她抓住橫在胸前的胳膊。他還能是她的浮木么,還是該各有各的方向?她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說: 第75章 有憾生(五) 中秋這日, 恐怕蔻痕夫婦二人覺得冷清,夢迢請了幾班彈唱雜耍來熱鬧, 預備于午晌趁秋光晴日, 先在水榭內開設綺席。因此大早起便叫了老太太梅卿幫忙張羅。 柳朝如也是早起過來清雨園,與董墨一齊在書齋招待紹慵并幾回訪客。來的都是官場上的人,董墨不大有心應酬, 便打發小廝去請秋生一道談講。多一個人說話,少得他開口, 他樂得自在些。 秋生那頭將將梳洗畢, 聽見小廝傳話, 忙整衣往書齋去。經過水榭, 在九曲橋頭望見梅卿婀娜半身嵌在水榭的風窗內, 游游走走地指揮著幾個丫頭張羅午晌的筵席。 他有心站定一會, 不時果然見梅卿由水榭沿橋曲曲折折涉岸而來。他忙往后退了一段,裝作剛走到這里的模樣, 迎面向梅卿作揖,“小姐有禮。” 哪知梅卿正是余光瞥見他藏在山石后頭才借故出來的。她面頰稍低還了一禮,“鄺姑爺有禮。” 今日她特穿了一身煙粉薄衫, 淡灰羅裙, 映著殘粉香荷, 晴日斜照, 簡直容光曄曄。秋生想著與她多攀談幾句,便問:“怎的是小姐獨在這里忙?夢姑娘呢?” “我jiejie吩咐戲班子去了,娘往廚房里去囑咐, 中午在這里擺席, 我來幫著張羅陳列。”梅卿春眼一抬, 略略放出些赧態媚意, “我這會要往廚房里去尋我娘。” 秋生稍稍側身讓她一讓,暗里思量她的眼風,有些拿不準。待她前去一步,他躊躇須臾,也趕上去去,“我正好要往外頭去,與小姐同路。” 梅卿睞著秋波,因問他:“姑爺大清早的是要往哪里去?可別耽誤了中午飯。我姐就是恐怕姑爺與二姑娘在異鄉過節覺得冷清,才早早的就鋪開席面,請不要辜負她的一片好心。” “噢,我不是出去,我是往外頭書齋里去。舅兄在那里款待來訪的幾位大人,我去陪坐。” 秋生頻頻側目,漸漸的露出兩分眼色試探著,“夢姑娘真是客氣。其實我們在家倒沒這么費事,不過闔家吃一頓飯看一出戲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我家人口不多,父親今年又沒了,子侄們更不好大樂。” “姑爺請節哀。預備幾時回京呢?” “預備著節后就走。” 梅卿臉上滑過一絲失落,秋生瞧在眼內,喜在心頭,刻意碗嘆道:“濟南風光名不虛傳,怨不得自古無數文人雅士都留跡此地。依我的意思,倒想多呆些時日,好好領略領略,方才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