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79節
不知道老太太和蔻痕,誰才是pua高手。 第76章 有憾生(六) 小樓斜看, 月影中宵,長笛玉笙像月旁裊繞的幾縷浮云, 飄飄蕩蕩的腔調, 有些凋零,聽得人無端端起了些愁緒。 夢迢扭頭看,董墨在那席上歪身憑幾, 頗有幾分醉生夢死的意思,一樽接一樽地吃酒。柳朝如像要攔他, 給他抬手擋住, 懶靡靡地笑一笑, 依舊將酒杯往口里送。 她知道他是為她傷神。夜風四野里吹著, 吹得她鼻子發酸, 不忍再看, 轉回臉來,正瞧見蔻痕跟前那年輕媳婦俯身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夢迢忽地警惕起來, 這席上梅卿還未回來,那席上秋生亦未歸。這兩個人,可別是逮住什么空隙勾纏到一處去了吧…… 夢迢暗窺蔻痕的臉色, 她那張精致出塵的臉在半黃的燭火里沒有絲毫異變, 似乎那媳婦說的不是什么要緊話。 誰知蔻痕給那媳婦攙起來, 向夢迢與老太太淡淡招呼后, 折身進了軒內。甫進門,蔻痕的嗓音便冷冰冰地浮起來,“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媳婦將她攙坐在根杌凳上, 挪來一盞燭火, 擱在手邊的圓案上, “我親眼瞧見的, 咱們爺先奔著水榭里去了,在里頭呆了好一會,不知做什么。過了會,梅姑娘出來,再過一會,爺出來往屋里換衣裳去了。不過我估摸著,兩個人還沒上手,只不過勾搭在一處說幾句話。” 蔻痕往風窗外一望,恰見梅卿打著燈籠回席,對上目光,梅卿還對她點頭示意。蔻痕也莞爾回禮,撥轉頭來,對媳婦說:“這幾日盯緊著爺,他去哪里見誰,都要來告訴我。” 那媳婦一面答應著,一面笑了下,“太太何必費事?我親眼瞧見的還怕爺不認不成?一會回去拿了他直接了當地問他的話不就是了?” 蔻痕又向席上望去,目光飄來浮去,最終落在夢迢身上,滿不在意地笑著,“問他做什么?一點男盜女娼的事,有什么了不得的,只盯著他就是了。” 席上梅卿坐定,也在交頭接耳與夢迢說話。夢迢盯著梅卿的手問:“尋到了么?” 梅卿撇撇嘴,“沒有,黑燈瞎火的還哪里尋去?” 夢迢不大信她,冷眼睨著,“既然知道黑燈瞎火的尋不見,還去尋什么?” 梅卿隱約意會,頃刻掛起臉道:“你這話什么意思?我的東西丟了去找一找還有個錯處不成?” “你是去找東西還是找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清楚你倒是說說看。”梅卿音調驀地高了兩分,四下里看一眼,恐怕給人聽見,又降下來冷笑,“你不用防賊似的防我。別當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給我們那些錢,哪里是為我們好,還不是怕我和娘做出什么事來給人抓住,壞了你的好前程。盯著人像盯個賊似的,這還不是你的家呢,就是丟了什么,與你又有什么相干,犯得著你來發急?” 夢迢狠狠慪住,橫著她半日講不出話來。眼瞧著蔻痕打軒廳內出來,夢迢無計可施,只得咬著牙警告,“你給我規矩些,再有什么,你此刻就不要在這里!” 梅卿心頭竄上來好大的火,陡地拍案而起,“不用你趕我,我此刻就走!” “啪”的一聲,屏風后頭的戲戛然而止,滿地的人都向梅卿望了過來。恰遇秋生換了衣裳回來,走過她身邊,亦是頻頻疑惑回眸。 這么多眼睛落到身上來,疑惑的,輕蔑的,冷漠的,驚詫的,敵意的…… 忽然似墜入前塵舊夢,當她還是個小叫花子的時候,衣衫襤褸地走過長街,身上滑過去的也是一雙雙相同的眼。又或是后來,有吃有穿,穿身射魂的也是同樣的目光。 他們盡管這樣看她打量她,仿佛她是異類。在這黨同伐異的人世間,她感到一種恐怖的孤獨。 眾人如此側目,夢迢頓覺尷尬,略微將臉撇到另一邊去。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姊妹拌了嘴,旁人倒不好來勸,柳朝如只好離了那席過來將梅卿拉到家一邊樹下問:“怎么?與jiejie吵嘴?” 梅卿像是要哭,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嗓子有些含混,“我要回家去。” “這會?”原是說好今夜還歇在這里,明早回去的。柳朝如有些為難,暗扣著眉勸她,“近三更了,鬧著回去,又要麻煩人家套車趕馬地送。就是主人家不說什么,底下的下人也要抱怨。” 梅卿沉默著,黑魆魆的,也看不清她的神情。柳朝如歪著試探著問:“又是為什么和jiejie拌嘴?” 不問便罷,一問,梅卿提起嗓子來,“我要回去!你走不走?” 柳朝如最恨她這莫名其妙的脾氣,隨時隨刻,說來就來。他別過身,有些不耐煩,“這里不是你使性子的地方,這是別人府上。” 梅卿狠狠看了他一會,轉背便走。走出去一段回頭,望見柳朝如是背影向席上回去了。那兩張矮幾邊坐著人,外頭又圍一圈伺候的人,再外,屏風附近又是一圈人。 案上許多明燭像熊熊的篝火,在溶溶月夜,仿佛他們是同族慶賀,在跳她看不懂的舞,在唱她聽不懂的歌。而她立在遠岸,聽見身畔鬼森森的密林被風拂過,唰啦啦、唰啦啦,這聲音格外荒涼。 她再轉背,面上已是淚如泉涌,卻倔強地往更深的黑暗里走去了。 這一走,席上哪還得安寧自在?夢迢頭一個后悔起來,她是知道梅卿的,不聽勸,又要強,這會打定了主意要走,哪還管什么三更半夜,除非她先去低頭。 然而叫她低頭她是不肯的,坐在那里苦癟著臉,想著喊小廝去套車送梅卿。抬頭尋一眼,但見個小廝由董墨跟前跑來,俯著腰在她背后笑道:“姑娘別擔心,爺吩咐了人送梅姑娘回去。” 夢迢大老遠地瞅董墨一眼,忽然滿腔委屈。董墨隔著人影瞧見她臉上的顏色,哪還有什么心思賞月,便吩咐眾人散席。 巧在月兒也有了滿腹愁緒,無心再照人間,躲到云里去了。月光如同是從紗里透出來,成了霧,成銥誮了煙,成了古老的心事,千年萬年一個沉默的迷。 不時回到房里來,丫頭們在外間收拾,小廝來回說派了四個小廝套了馬車送梅卿小姐歸家。夢迢稍覺安慰,因問:“柳大人跟著回去了么?” “柳大人原是要陪著回去的,誰知在門上,梅小姐還在生氣,不要他跟,將他趕下車來。兩口子吵了兩句,柳大人便回客房里安歇了。” 那小廝出去后,董墨在榻上歪著笑,“你這妹子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么大的脾氣,比你的脾氣還大。方才你們又是為什么吵嘴?” 夢迢回身瞥他,見他有些醺醺的醉意,去倒了盅熱茶與他,“沒什么,一點小事。”說到此處,便是一聲長嘆。 董墨將丫頭們趕出去,歪著醉眼窺她良久,忽然嗤笑一聲,“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小事,沒什么事是要緊的。” “什么意思?”夢迢心里本就憋著氣,聽他語氣有些微微的嘲諷之意,益發來氣,“你們男人為官做宰,手上過的樁樁件件都是國家大事。我們女人手里能有什么要緊事,還不都是雞毛蒜皮的瑣碎。” 董墨冷笑著,他還是為她露出的那一點喪氣念頭耿耿于懷。也難怪,倘或他們單是面對一些阻礙,他倒不覺得什么,但他知道,實際上他面對的,是她遇難則退的膽怯。 他說:“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意思。我是說,咱們倆的事似乎在你看來,也不是什么要緊事。” 夢迢心頭一堵上來,便又是那喪氣的灑脫,“能有多要緊?是干系著江山社稷還是百姓疾苦?無非是一點男男女女的私情。” 董墨怒上心頭,盯著她的側臉,那橫掃入鬢的長眉,比其他女人細細彎彎的眉目更顯得有些絕情的意味。 他很是感到挫敗,低下頭苦笑一下,“說得不錯,不過就是點兒女情長的小事。這天下離合聚散那么多,咱們憑什么能長相廝守?” “是呀,咱們憑什么啊。”夢迢笑嘆一句,尾音悠悠緩緩地延下去,輕輕地散了。她拔座起來,打簾子進了臥房。 董墨遲遲沒進來,大約也是堵著氣。好半天,夢迢看見簾子上隱隱映著的燭光熄滅了,聽見外頭開門的聲音,“咯……吱……”那聲音拖得很長,跟著一陣沉寂的停頓。似乎有兩只頹敗的手在月色中依依不舍地挽著的長線,在等待什么。 終未等到,又是慢吞吞的“咯吱”一聲,門在落寞中闔攏了。 夢迢猜他是往別的屋子去睡,沒去留他,獨個睡在枕上,闔眼半日也睡不著。索性坐起來,走到榻上裝煙。園中遠遠近近的,偶爾有些歸置東西的響動。今夜玩得格外晚,下人們自然忙活得晚,那些動靜此起彼伏,隱隱約約,漸漸都歸寂下去。 明天這些動靜又能遞嬗響起來,日復一日的。其實想想很沒意思,她不是沒成過親,對婚姻沒多少好奇,只不過是冗長繁重又單調的日子。偶然有件新鮮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不得不提起全副精神來應對,還不如不發生的好。 或許是因為她所走過的路太不尋常,是別的女人一生也未必能經歷的驚心動魄。人家的一生,她只用半輩子就歷經了,難免覺得乏累,有些沒精神再去歷經又一次坎坷與失敗。 她吐著煙,鍋子里的煙草“嗤嗤”地燒兩下,火光在煙霧與月光里亮一亮,奄奄一息。 晴麗和風的天氣一過了中秋,也有些奄奄一息了。更兼下過一場雨,紅消翠殘,花落葉調,驟添一股寒意。 梅卿使丫頭翻出件稍厚實些的妃色軟綢長衫,比在身上,又搭了條嫩鵝黃的裙,一雙珍珠白軟緞繡鞋。匣子里翻翻揀揀,擇定一對紅珊瑚鐲子套在腕上。 老太太在后頭看著,替她扯扯衣角,一面托著煙桿往椅上去坐,一面夸贊,“揀這對鐲子倒好,你皮膚白凈,紅的戴在手腕上,襯得又精神又細嫩。” 這樣說來,仿佛有人能順著梅卿的袖管子望到她衣裳里去似的。梅卿神色微滯一下,繼而笑轉過身,“娘預備要他多少錢啊。” “這鄺秋生不比別個,我預備向他開八千銀子,他肯定拿得出。他們這回扶靈回開封,身上肯定也帶著很多錢。” “八千?太狠了吧。要是像上回連太太那一樁,咱們豈不是又吃虧?” 老太太咂了口煙,說話間那白白的煙一團一團地往外蹦,“你聽我給你說呀。連太太的事上咱們也沒吃什么虧,只是少賺了些。秋生他們不曉得什么日子回京,恐怕也在濟南停留不了多久,你前頭能在他身上套多少錢?我后頭多要些,也算補你前頭的虧。況且往后天涯海角,再難相逢,不要他多些,往后就沒機會了。” 梅卿蓮步移來,坐在對面杌凳上笑,“不見得就難再相逢了,往后jiejie在北京與董章平成親,少不得還要接咱們去主持呢。” “你jiejie這事,成不了。”老太太篤定地笑一,些微蹙起眉頭,“那個董蔻痕你也見識過了,說話辦事滴水不漏,這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是咱們這些平頭百姓能比的。你想想,這不過是他們家的二小姐,一位二小姐都這樣難對付,何況他那祖父祖母,大老爺二老爺,中間兄弟妯娌。” 正說話,見丫頭打簾子進來回,“姑娘,轎子請來了,在門口等著。” 梅卿與老太太一道說著話出來,老太太自回了東廂,梅卿坐上軟轎到福順大街的盛滿客棧。因福順大街住的非富即貴,客棧自然也是最好的,來往出入不是那些人的親友便是各路富商,只是梅卿兀突突一位女客來,難免引人側目。 秋生跟前的小廝早侯在外頭,只等梅卿下轎,便引著朝后院房間里去。那房間沒關門,梅卿走進去,也還過得去,雖無什么金銀玉器陳列,床榻案椅倒都不缺。梅卿沒出聲,使丫頭小廝都在門外等候,躡手躡腳地闔上門,秋生在罩屏內的榻上吃茶,不知在發什么呆,一點聲音沒聽見。 梅卿隔著鏤空雕花罩屏望他一會,笑盈盈地走進去,“這屋里可沒有什么跳蚤虱子吧?” “咦?你來了?” 那日梅卿雖未拒絕,也沒答應,秋生不敢篤定她會來,抱著必然失落的心意等在這里,想不到她竟然來了。 梅卿款款走到榻那頭,拿帕子將鋪的裀墊掃一掃,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你敢來,我怎么就不敢來呢?” 她拿眼四面環顧,微微攢眉。秋生笑道:“我來前使人將這些墊子簾子都換了新的了,叫伙計掃洗了好幾遍,你放心,干凈的。” “姑爺倒是體貼。”梅卿漸將眉頭舒展,自己倒了盅茶吃。 陌生的房間里散著沉水香,大概也是熏過的。窗戶的欞格上糊的桐油紙,潷得陽光有些泛黃。秋生斜眼看她在對面小口呷茶,知道她是跑不了了,可他卻一時不知從哪里起頭。 向來在外頭做這種事,女人多半是含羞帶臊,半推半就。而男人強勢一點,假意欺壓,正好水到渠成。可梅卿如此主動,不慌不怕的,反而叫他有些手足無措。 沉默得尷尬,沉默像無聲的熱潮,漫到人臉上。秋生正要開口,梅卿先攤出一只手來,“我的戒指呢?你不是講要打三個戒指抵我丟的那一個?” 秋生恍然想起來,“噢,我給忘了,真對不住。”只怕她認為他小器似的,他忙摸出幾張票子來,“我是不得空,有兩個同科在濟南,昨日我還與他們在一處吃酒,就把這事情忘了。這錢你拿去,你要什么樣的,使人去打吧,我也不清楚濟南哪家鋪子打得好。” 梅卿瞥那幾張票子一眼,加起來約莫有兩百多,倒真是個大方的人。她又把手收回去,噙著茶盅打趣,“誰稀罕你的?我不過見你沒話說,我只好挑話來說罷了。” 秋生隨手擱下票子,任它放在那里,笑著窺窺她,“你與夢姑娘和好了么?中秋那夜你們吵架。” “你不說我都忘了呢。”梅卿不以為意地擱下盅,胳膊肘撐在炕桌上,肩膀懶洋洋地外在一邊,“姊妹間吵架斗嘴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和不和好的?又不是兩國交戰。” “那晚我見你倒是很傷心的樣子。” 梅卿滿不在乎,“誰吵架不生氣?后來我走了,我jiejie也還生氣么?” “你走后就散席了。” 說起來,秋生的語調透著些緩慢的惆悵。那日回房聽見蔻痕說,梅卿與夢迢不是親姊妹,梅卿是老太太街上拾來的小叫花子。他當時不知怎的,有些為她擔心,想起她那晚上在橋上的背影,不是絕情,是一種悲傷。 他把手抬到她臉頰上去,在腮畔摩挲兩下,“你好像不大高興。” 梅卿目光閃避兩下,乜著眼笑他,“誰吵架能高興得起來?說這些沒頭腦的話。” 秋生欠身起來吻她,自然而然地,就吻到床鋪上去。到午晌,向外頭要了一桌酒飯來,吃過不一時又滾到鋪上去。 兩個人也沒地方可去,在家要避家里的人,在街上也不能走在一處,要避路人的眼,只好一直擁在床上說話。 多半是秋生在說,說他家的事,自幼在北京的一些趣事,他的兄弟,同科,官場的同僚。似乎要把他的半生展現給她看,好讓這段關系看上去不那么像一場露水姻緣。 梅卿臥在他頸邊問:“那蔻痕小姐呢,你們為什么成的親?” 秋生玩著她腕子上的珊瑚鐲子,上上下下地在她臂上滑著,“不為什么,我們兩家是世交,長大了自然就定了親。” “你們成親前見過面么?” “見過幾回,還是小時候的事了。大了男女避諱,沒有打過照面,只是逢年過節的遠遠看見過。” 這是最老套的良緣了,梅卿撇撇嘴,有些瞧不上的意思。秋生斜下眼看她,像有些不服氣,抖著肩將她振一振,“那你與柳大人呢?是父母先定下的還是媒人來說合的?” 他這樣一問,倒問出梅卿一點自豪來,她坐起來,擁著被子,有些得意的神色,“都不是,是我自己揀的。” “你自己?” 秋生驚駭一下,跟著坐起來,托著腮看她,仿佛又新認得了她。 “可不是我自己嚜。他那年來給我娘拜壽,我老遠瞧見了,一心要嫁給他。起初我娘與jiejie不答應,沒拗得過我,只好去向他說親了。” 秋生笑著在她后腦撫一撫,“你真夠大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