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45節
“沒什么。”夢迢輕輕嘆息著,抬手抓住窗上的一根木條,望著庭中影綽綽的梧桐,“我在想,你說錯了,有沒有章平都不會有區別,不論過多久,你仍然是孟玉,我依舊是夢迢。” 孟玉沒話可說,知道這是道理,但知道和辦到是兩碼事。 外頭提飯進來,孟玉接了食盒,散了丫頭,一樣一樣擺在炕桌上,“我也認認真真想過,有時候我想,給你一封休書,隨你去,愛上哪上哪去,我孟玉也不至于少個女人不能活。” 轉背的功夫,他頓了頓,嗓音認命般地垂下去,“可是夢兒,你對我來說不單是個女人。” 炕桌上遞嬗擺滿五.六個碟子,磕磕撞撞地發著清脆聲音,很像江南那些檐角下掛的銅鈴。蘇州那些彎彎拐拐的巷子里,許多人家的屋檐底下愛掛這樣的檐鈴。每逢孟玉走過,風弄檐鈴,叮叮當當的,仿佛充滿了歡聲。然而那歡聲又隔墻,離他很遠。 他在對面坐下,將碗白森森的飯擱在夢迢那頭,睇她一眼,兀自笑著,“我說這些你恐怕要笑我。但我真是這樣想的。你記不記得那年在你家,我身上丟了銀子,你娘與梅卿翻臉便不認人,就你還肯給我端飯來吃。盡管嘴上痛罵我,心里覺得我是個招搖撞騙的混子,也沒曾餓著我。” 他自顧說著,一絲一毫微妙的細節也記得十分清楚,“真難得,我孟玉落魄潦倒過,也風光無限過,但凡舍過我好處的,不是巴結奉承就是指望我有所回報。” 趁著這話,夢迢冷睇他一眼,“我那時候也不過是指望你的銀子。” “隨你怎么說。”孟玉微微歪著腦袋看她,一眼就望透她似的,臉上浮著自得的笑意,“就跟我當初說要娶你,是為要利用你一樣。我們只管自己瞞住自己吧。” 謊話說得多了,有時候常常將自己也瞞了過去。總之相遇太難看,往后的情節就都美不起來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更往后的日后,其實心里清楚日后可能將更加難看。但這些難看片段是由一線情絲串聯起來的,要割斷猶如抽筋。 他寧可相互憎惡的愛,也不要恩斷義絕,反正他一向委曲求全。 幸而夢迢也從不是個寧為玉碎的性子,該吃飯仍然吃飯,從不虧待了自己。她藏起來的鏡子碎片也不是用來自戕自殘的,只等夜里她將那碎片摸出來,坐在榻上割窗戶上的木條子。 遺憾那些木條子皆是鐵木,鏡片又太鈍,一連割了十來天,不過割出條淺淺的劃痕。 這十來天里,老太太也來勸導兩句。夢迢對她與對梅卿是不一樣的,終歸對她殘存希冀。 那日她來,托著煙袋,那煙袋換了新煙嘴,血琥珀的,她遞給夢迢瞧,“你看,上好的血琥珀,玉哥兒孝順,托人在云南尋來送我的。 ” 夢迢顧不上瞧,想了想,一把撲通跪在她膝下,將她一雙膝蓋可憐兮兮地搖了搖,“娘,我不求您多的,只求您給章平遞個信,告訴他我的境況。他要是不來救我,我從此再不提他一個字!” 老太太忙彎腰將她扶起來,“聽說他往東昌去了呀,玉哥兒沒告訴你?” “您就往他那清雨園里傳話,告訴他的丫頭斜春,斜春曉得派人去告訴他。” “斜春?”老太太漫不經心將煙袋在榻圍子底下磕一磕,“像是聽見有這么個人。” 這廂斂眉思索著,扭頭對上夢迢閃爍的眼,就笑了,“說什么救不救的,哪有這樣嚴重?玉哥兒不是要害你,這一家子,誰要害你呀?難道你親娘在這里,會眼睜睜瞧著人害你?這都是為你好,省得你成日間發那些沒章法的夢。” 眼見夢迢要發急,她忙抬手壓一壓,“你先不要急,你聽娘說個道理。那個董墨什么身份?你跟了他,不過是做他一房小妾。就是有能耐做了正頭夫妻,你也不想想,他族中多少人口,多少妯娌,又是多少兄弟姊妹?跟這些人磨,簡直磨得沒個天日!玉哥兒可有這些牽絆人?你看這么大個府邸,干干凈凈的,就咱們一家幾口住著,你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用周旋兄弟妯娌,哪里不好?” 倒將夢迢說得一時無話可駁。可漸漸的,又在這些充盈的道理里,牽出董墨的音容。她笑了笑,滿是無奈的頹然,“娘沒有愛過人,不會懂的。” 老太太眼色微動,旋即鄙夷了她一眼,“愛是最不要緊的東西,我教了你這么些年,怎么就教不會呢?” 夢迢此刻不想聽她這些大道理,仍舊跪下來求她,不知不覺地流了滿臉的淚,“我就托您帶句話!一句話的事,不費您多大的心神!他要是不管我,我從此就只聽您的話。” “好好好,你先起來。我叫人捎句話去就是了。” 夢迢這會發覺滿面的淚水,一高興,忙不贏地拈著袖搽了,望著老太太,噗嗤一聲笑起來。 多少年了,老太太翻著記憶揀一揀,仿佛她這女兒還是在小時候才這樣笑過吧。那時候小丫頭,什么也不懂,只曉得樂樂呵呵的。 可人是不能夠這樣傻兮兮樂一輩子的,像她這么只管傻樂著,哪日冷不丁一個浪頭拍過來,不將她拍得粉身碎骨才怪。 于這方面,老太太很有經驗。女人要少做夢,得盡早適應這世態的炎涼。這是作為一個母親,最沉重的愛。 “老太太,到底去不去清雨園告訴一聲啊?” “嗯?” 老太太將眼瞥到身邊,那婆子挽著她又問:“您才剛應承太太的話,到底告不告訴?要告訴,可得趁早,那頭派人到東昌府也得不少日功夫呢。” “我哄她的話你也信。告訴什么?這丫頭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老太太提著裙走到洞門底下,臨行又回頭望那上了鎖的兩扇門,“這丫頭真是越長越回去了,二十啷當歲,嫁了人的人了,這時發起春夢來。” 她眼皮上沉沉地壓著一片濃陰,托不起似的,輕輕一剪,剪斷一縷塵夢。 作者有話說: 夢迢:我是絕對不會尋短見的!那不是我的風格。 (被一把抱住) 董墨:后來呢?有沒有吃什么苦頭? 第46章 萬事非(六) 秋光盛時, 董墨抵達東昌,一干官員豪設綺席款待, 席上稟回農戶動.亂之事, 不出所料,各廂推諉。 董墨心里有數,原是為夏時遭遇幾場冰雹, 許多良田歉收,又趕上近幾年各衙門官吏巧立名目, 增收雜稅, 時下又催收秋稅, 致使農戶激憤不滿, 引得sao亂。 那東昌府府臺魯成將董墨安置在府衙后頭一處別院休憩, 避開眾人獨稟, “一百來個村民先是到縣衙門口跪求秋稅寬些時日,與衙門幾個差役起了手腳沖突, 原是沒要緊的事。可縣令陳大人自覺有辱官威,抓了兩個領頭的村民。村民們便鬧起來,砸了衙門門前的匾額。這魯成就往千戶所調請了些兵來鎮壓, 這些兵都是些蠻子, 沖突起來便殺了兩個村民, 惹了眾怒, 事情才鬧起來。” 董墨往書案后頭踱步,松握著拳在案上輕輕敲著,“如今什么情形?” “四.五百村民在城外集結, 設了路卡, 專搶各縣收繳的稅糧。千戶所的弓兵也在外扎了營, 見一個殺一個, 說這些人起兵造反,已經殺了六十多個人了。” “村民手上可有兵器?” “不過是些鐵鍬鋤頭之列。這里頭,倒是有幾個早年當過兵的,引著村民在附近山林里躲藏,與千戶所的兵周旋著。” “胡鬧。”董墨落在太師椅上,神色微凜,“不過是些吃不飽飯的村民,各縣衙門不想法開倉散糧便罷了,反將人打為亂黨,肆意屠殺。這個千戶官呢?還有本縣縣令呢?” “本縣縣令陳大人已經被卑職下令扣押待審了,至于這個千戶官,大人知道,這些駐軍不歸地方衙門管,是隸屬兵部,他們也不聽卑職的話。況且,這位千戶官是,是……” 說到此節,那魯城一鼓作氣,拱了拱手,“這千戶官是令堂兄的結義兄弟。聽說當年他在北京還是兵馬司一個小小兵衛,令堂兄出門狩獵,抽調幾個差兵同行,其中就有這個姓馮的。不想進山撞見了只虎,正是這姓馮的在老虎利爪下救下了令堂兄,令堂兄與他設香案結了金蘭,后頭還通了關系讓他到這里來做了個百戶,前年升的千戶。” 董墨細細回想,確有這么一樁事,便靠在椅背上笑了會,一轉臉色,冷下眼來,“憑他誰的義兄義弟,濫殺百姓,給我抓了。寫封信給他們的指揮使,就說是我下的令,有什么冤屈,讓他們到北京兵部去喊。” “那陳縣令?” “我寫奏疏上呈朝廷罷了他的官。眼下先在城外上林勸降那些作亂的村民,許他們些糧食,都是為了一口飯活著,也是為這一口飯,才能活著,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真逼,可就真反了。叫底下的人統算那些遭災的田地,我這里另奏朝廷,免了這些田戶的稅。” 事情要辦起來,也正如董墨辦的簡單,只是先前牽涉到董家的干系,叫這魯成拿不定主意,況且軍衛也不聽他吩咐。 這會有董墨親自來督辦,那魯成忙笑著作揖,“多謝大人,有大人出面上疏,許多事就都好辦了。卑職即刻在城外張貼告示。” 董墨也懶得理會是不是得罪了家中堂兄,倒記掛著另一樁事,旋即叫來斜春男人問話:“清雨園有信來么?” “正要回爺的話,媳婦叫人傳話,說是沒有張大姑娘的信。到孟家去了一趟,也沒瞧出什么異樣來。” 董墨沉吟片刻,心里沒來由地沒著沒落,飄飄忽忽的沒底,使他有些微發慌。他不敢細想夢迢為什么忽然斷了聯系回了孟家,但那念頭又總難抑制地冒出來——她不過是回到屬于她的地方去了。 他吩咐回話給斜春,要她留心著孟府里有沒有人傳話出來,別的也都不便去打聽,就是打聽也打聽不出來,倘或孟家有意隱瞞什么。 驀地一靜下來,這別院就顯得很陌生,端茶送水的都是些生面孔,或許如此,董墨愈發有些心神不寧。他在椅上坐不住,那些繁雜的公文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拔座起來,走到窗畔。窗外有一片濃綠的矮瘦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 風漸緊,日漸冷,重陽一過,又是另一番光景了。處處落紅如雨,翠減紅消,只有桂影流金。 綺戶云窗上透進來半壁清光,那些光像水的浮影,在白甃上點點斑斑地打晃。夢迢端著一碗桂花糖粥靠坐在榻上,梧桐濃陰壓在蛾眉,似壓了滿額心事,壓得她心里重重的,快要喘不過氣。 她將窗戶推開,叫風透進來,她的眼只顧呆呆地望著鐵木欄桿外的深秋梧桐。風一過,驚落成堆紅葉,她將湯匙閑抿一口,并不覺得甜,倒像有些酸苦。 自托了老太太那些話,一連等了多日,卻成了鴻雁南去,再無回音。她暗里自己也笑自己,她娘應的話哪里有作數的?恐怕一時想要幫她,一時又給孟玉一點好處彈壓了。 這些人終歸靠不住,她那點可有可無的情愛在他們看來是極為可笑的,他們先時還來勸兩句,漸漸連笑她都懶得。 從前在這府里,她雖然思想矛盾而混亂,面上好歹是與這些人打成一片,大家懷著同樣的目的,有著共墜一淵的行徑。 這回她想獨身爬出去,除了無力,還感到有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分不清是他們的變節,還是她自己變節。總之是眾叛親離孤立無援了。 廊下有兩個丫頭在坐著說笑,裙上落滿梧桐影,影如笑聲,細細地挹動。夢迢忽然又起主意,把一只手伸出圍欄外向她們招一招,“佩珠,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那叫佩珠的丫頭走到窗前來福了個身,“太太有哪樣吩咐?” 夢迢將腦袋歪靠在欄桿上頭,沖她一笑,“佩珠,我記得你十七了,該嫁人了吧。按說你是個丫頭,只好配給府里的小廝。可府里這些小廝,要人才沒人才,要相貌沒相貌,你甘心呀?你瞧瞧你,生得這樣好一副臉面,不嫁個體面人,我都替你虧得慌。” 說到此節,佩珠羞答答地將臉半低下去。夢迢立馬生出點希望,將碗擱在炕桌上,兩手抓住欄桿,“佩珠,你伺候我兩年了吧?除了彩衣,我就瞧著你好。你要嫁人,我是不好虧待你的。我這里有錢,可以給你辦豐厚的嫁妝。有了體面嫁妝,就能嫁個體面男人,這一世就能出頭了!” 佩珠漸漸有些明白過來,紅云輕退,滿面為難地抬起眉眼,“太太,您別再說了,我是不敢去替您遞信。給老爺曉得了,我只怕連命也保不住,還說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話。” 夢迢臉色微變,一眨眼,忙又笑起來,“不給他曉得就是了,你偷么出去,不過耽誤你個把時辰,他哪里能知道呢?” 佩珠低下臉去,一味搖頭。倏地搖出夢迢一腔怒火!她端了炕桌上半碗桂花糖粥便朝欄桿外潑出去,潑了佩珠滿裙,跳在榻上大罵:“要死的丫頭!你見我如今落了難,竟敢連我的話也不聽!這會我關著,等我哪日出來,先扒了你的皮!” 這一向夢迢都不梳妝,臉上白森森的皮膚襯得兩圈眼睛益發烏青,只管惡狠狠地瞪著。滿頭蓬發仍舊閑散著,長長地墜在腰上,起座行睡,一身衣裙折騰得皺皺巴巴的,往日的嫻雅清麗不見了蹤跡。 那佩珠給冷不丁嚇了一跳,呆怔怔地立在窗前不知道如何回話,給另一個丫頭怯怯拉了過去,“太太這樣子,別是要瘋了吧?” 盡管說得再小聲,可夢迢關了這些日子,日盼夜盼,成日豎著對耳朵聽一切有可能的腳步聲,練得耳力上好,一字不落都聽了進去。 佩珠還蒙頭蒙腦向窗上瞟一眼,“嗯?你胡說。” “你不知道?聽說人關得久了要關出瘋病的。太太給關了這些日子,一時靜一時鬧的,有時候呆呆坐在那里,有時砸東西罵人,你不覺有些失心瘋似的?” 佩珠將信將疑,又朝窗上望一眼。 那飽含同情的目光猛地刺痛了夢迢一下,她忙跳下榻去,在新換的銅鏡里照一照。照見一張蒼青的臉,曾經煊赫的顏色剎那被抽干了,使她像朵干枯的花,手一碰,就能碰碎一片花瓣。 她漸漸皺著眉心,望著鏡里那個自己,也有些疑心。然而那面銅鏡又如個蕩漾著的夢境,一圈一圈地溫柔漣漪里,浮送起董墨的音容。 那些日漸狂躁混亂的思覺只要一想到董墨,又能平復下來。她為他堅持著冷靜,重新柔軟地倚回窗上銥嬅,在梧桐的濃陰里闔上眼。 除了睡只能睡。 晚夕孟玉過來,夢迢還一動不動地睡在榻上。他借著月光看她一會,尋來盞燈點上,嗓音溫溫吞吞的泛著柔情,“怎么不點燈?黑漆漆的你倒是不怕。” 夢迢沒搭話,他自笑一笑,款步走來,“不理我?好好好,說點正事,指證董墨的事,你想明白了么?” 夢迢睜開眼,無力地翻了個身,面向墻根底下,照常懶得回他。孟玉無所謂地笑一笑,將銀釭擱在炕桌,坐在她身后。 久坐著沒聲音,岑寂如他們之間的僵持,一個無力地抵抗,一個溫柔地施威。孟玉從不發火,但抱定了態度,將她陷落的腰撫了撫,很有些感傷,“你瘦了。” 說著,又自.慰式地笑著,“不妨礙,往后還能養回來的。只是奇怪,你按時按點地吃飯,怎的還會瘦?” 夢迢將手掌壓到臉下,無神的眼對著漸滿的月,“孟玉,你要是真敢打死彩衣,我也就活不成了。” 燭火在孟玉臉上跳躍一下,他有些驚詫,仿佛認輸似的垂下臉,卻浮在眼內一抹凜凜的笑意,“你放心,就是說來嚇唬你的,我沒那么心狠。都是娘生父母養的,真打死了她,你往后還不知怎么恨我呢。” 以夢迢對他的了解,他雖然不擇手段,卻向來說話算話。但不拿彩衣要挾她,他又有什么法子使她屈服呢?思及此,夢迢又能打起些精神,攀著窗上的鐵木爬坐起來,警惕地看著他。 孟玉只管笑著撫摸她的頭發,“瞧你,跟我像仇人似的,我沒那么壞。我的本意不過是要叫董墨離了濟南,咱們好好過日子。真打死了彩衣,就是董墨走了,咱們往后還能好好過日子么?你恐怕恨不能殺了我。” 他將夢迢摟進懷里,半張臉被她的長發遮掩著,只剩一雙幽暗的眼,對著窗外幽白的月亮,“夢兒,告訴我,你真愛董墨嗎?” 夢迢困在他肩上,也懶得掙扎。倒是提起董墨,有些浄泚的笑意從她一向尖利的唇角溢出來。她幾乎沒猶豫地點了點頭。 孟玉猛地闔眼片刻,又認命地睜開,“愛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