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44節(jié)
夢迢走到妝臺要解髻卸釵,卻頓感無力,手也抬不起來,只得呆坐。鏡里映著她慘白的臉,漸漸頹然地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孟玉前頭瘋么?呵呵,現(xiàn)在才開始瘋起來。 呵呵,全員逐漸走向瘋癲。 第45章 萬事非(五) 夜雨晨休, 又是霽霧舊秋。隔墻橫玉笛,韻幽幽。斜春男人也請了個班子進來, 設圍屏, 掛錦帳,豪搭戲臺,巧設筵席。 水榭內(nèi)忙著張羅陳列, 斜春走到風窗前朝天上一望,日影偏西, 樹蔭成幄。這時還不見夢迢姊妹, 便招來個丫頭吩咐, “你打發(fā)個小廝往小蟬花巷去接張家姊妹, 這會八成是在家做什么點心糕子, 她們四只手哪里拿得過來?” 那丫頭得令出去, 又見她男人由九曲橋上踅折進來,笑嘻嘻地湊來說話:“你如此殷勤, 還不知道吧,這張大姑娘八成是嫁過夫家的。” 斜春吊起眼乜他,“我以為就你有心眼?我會不知道?嫁過夫家又怎樣, 不見得就比姑娘家低人一等了。” “你看你,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今日中秋, 她這會沒來, 大概是給夫家纏住了,不必使人去催。咱們爺也是,早日戳破了, 憑她嫁了誰, 打發(fā)那家一些錢, 還怕他不放人?” 斜春拿胳膊肘頂他一下, “誰都跟你似的仗勢欺人?爺?shù)囊馑际牵@是張大姑娘的事情,她要開口,爺自然是沒什么說的,她要不開口,就是底下有什么為難之處不好說。咱們不好逼她,等她那日想說,自然就說了。” “爺告訴你的?” “我是這樣想的,爺想什么我會猜不著?”趕上丫頭端上來碟點心,斜春揀塊塞進他嘴里,“忙你的去吧,少在這里歪纏。” 斜春男人自樂呵呵去了,趕到屋里回董墨的話。董墨因今日與夢迢約定一同過節(jié),只晨起往賈參政府上訪了一趟,午晌回來在書齋里見了回紹慵,問了泰安州那頭幾句話便閉門謝客。 見斜春男人進來,他起身吩咐,“你打點些東西,明日隨我往東昌去一趟。” “噯。”斜春男人一壁應著,一壁問道:“不知去東昌多久?” “恐怕要在東昌耽擱大半月,東昌有幾百農(nóng)戶生亂。”說著,董墨將手上一本公文擲在案上,“千戶所的兵就只知道殺人,簡直混賬。‘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話,還真是叫他們奉為信條,天下若單靠殺人而治,還要這么些文臣做什么。” 斜春男人忙拱手出去吩咐。董墨閑坐一回,還不見夢迢來,因問丫頭,丫頭回說打發(fā)小廝套車去接了。他暗里估算了時辰,卷著本書款步往園中去接。 園內(nèi)處處桂香霧冷,玉簫婉吟,也不知誰家熱鬧。走到水榭,撞見小廝來回話,“小的到了小蟬花巷,見張家的門戶鎖著,敲了好半日,不見人來應,姑娘們像是出門去了。” 董墨正在窗下安然翻書,扭頭看那小廝與斜春一眼,“不必去催,這會不到,下晌也要來的。” 想來大節(jié)下,孟家也有許多事忙,她一時脫不開身。不曾想到下晌也不見人來,董墨闔起書,又回房里去坐。 坐到閑階臥斜影,風漸冷,霧漸涼,心也跟著天時漸暗。他想中秋之夜,夢迢給那一家人絆住了腳也屬應當,再不計較,吩咐斜春開席。 因只得董墨一位主人,席上未免冷清,斜春吩咐在旁另設了一席,叫近身伺候的一干丫頭小廝陪坐看戲,同樂同飲。熱鬧倒也熱鬧,只是孤兔凄涼照水,董墨心覺沒甚意思,便轉(zhuǎn)回房內(nèi)早歇。 次日要往東昌府去,走得十分急,董墨一面吩咐斜春隨意打點幾件衣裳,一面坐在案上翻檢公文,“倘或張大姑娘來,你告訴她,東昌府有急務,我恐怕要在那頭耽擱些時日。” “知道。”斜春包了兩包衣裳遞給小丫頭裝車,迎面款裙走來,“姑娘昨日沒來,也沒遞個話,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董墨停住手,想了想,“你晚些時候再派人往小蟬花巷去瞧瞧,要是門戶還是鎖著,向左右鄰居打聽打聽,打聽不著,隨便尋個什么話到孟家傳給書望的夫人。” “柳夫人?她認得姑娘?” “就是她。”董墨又揀起公文來,“不必問她,隨便編個書望的話,看看柳夫人有沒有什么異樣就成。倘或無異,姑娘多半沒要緊,只是給什么事耽擱住罷了。” “明白了。” 董墨這一去,清雨園便全憑斜春做主。斜春記著吩咐,連著兩日打發(fā)小廝往小蟬花巷哨探,來回還是鎖著門。斜春放不下心,親自套了車去往隔壁鄰舍家打聽。 隔壁那年輕媳婦仔細想了想,端著茶水道:“是一連幾日鎖著門不見人影,像是走親戚去了。中秋前夜,我聽見來了馬車,約莫就是親戚來接人。這張家姊妹還真是,來來往往的,總有車馬接送,總與您這樣的富貴人家打交道,偏又住在咱們這破落巷子里。奶奶請吃茶。” 斜春聽了這話,又想著董墨走前交咐的那些話,左右相聯(lián),便推算夢迢那夫家恐怕不是什么平頭百姓。當下給了謝錢,回家換了衣裳,打點幾匹江寧織造出的料子,拿了董墨的拜帖直奔孟府去。 這孟家斜春倒是頭回登門,正心懷忐忑,誰知門下倒客氣,將她一徑引到梅卿房內(nèi)。 進門冷香撲鼻,舉目一望,寶瓶插花,簾箔重掩,紗帳一水的湖綠色,窗紗是竹青的,陽光透進來便泛綠,撒在榻上地上,屋子形同個水中洞xue,使人骨頭縫里浸透涼意。可那墻角竟還點著個熏籠,一汪一汪地滾著煙。 一扭頭,身后站著個笑吟吟的丫頭,端著茶果請斜春,“您請坐,我們太太剛起呢,還在臥房里梳妝。” 這都近晌午了才剛起,斜春心下微詫,落到椅上等著。不一時方聽見慢吞吞的腳步聲,又輕又軟,像是踩在棉花里。簾下一動,鉆出個人來,驚鴻回雪,婀娜體態(tài),眉梢眼角流著暗暗風情,膚白如尖風薄雪,有種瘆人的冷意。 斜春起身相迎,梅卿笑著行過她,瞥著眼打量,弱腰軟落到上首椅上,“你是董大人家的管事丫頭?董大人與我們老爺是至交好友,我卻無禮,前些時中秋竟未派人去賀。也不能全怪我,我聽說你們董大人不愛熱鬧,何況我婦人家,我們老爺不在家,也不敢輕易叨擾。” 斜春不大喜歡她,又不得不應酬著,使小丫頭抱了料子上來,“我也不該私自來打攪。可柳大人從南京寄了些料子來,叫轉(zhuǎn)給太太。我們爺不在家,我不敢耽誤,只好唐突給太太送來。” “我還要謝謝你呢,總是麻煩你們。”梅卿將那幾匹料子摸了摸,使丫頭收了下去。 兩人相互問候幾句,斜春記著來意,向門外眺望一眼,笑了笑,“柳大人不在家,太太回娘家來住著倒好。孟大人府上我是頭一回來,聽說家中還有位老太太與太太,不知該不該去拜見。” “真是不巧,我母親與jiejie今日到廟里還愿去了。” 斜春轉(zhuǎn)過眼來,“老太太與太太一向好?” 梅卿垂下眼皮,笑著抿口茶,“沒什么不好的,就是前幾日為中秋亂忙了一回,才得閑,又想起到廟里上香。倒是我,身子骨不如她們,只好在家里閑睡著。” “府里,一向也好?” 梅卿迎面一笑,目光如針,輕輕地往斜春眼里鉆,“有勞掛心,哪里都好。” 斜春探不出什么異狀,自己尚且有些摸不著頭腦,也不好往深里問,略微再寒暄兩句,便辭將出去。 梅卿淺送出洞門兩步,吩咐丫頭將她送出府去,背后一變臉色,折到西園夢迢屋里來。 時隔幾日,這屋里起了些輕微變化。洞門內(nèi)守著兩個小廝,廊下坐著好幾個丫頭婆子,個個面上提著警惕精神。門上掛著把鎏金銅鎖,窗紗內(nèi)豎著釘了幾根木棍。有個婆子迎來,窸窸窣窣地開了鎖,請梅卿進去。 屋里也是另一番光景,一應瓷器利器皆收了下去,多寶閣上空空的,墻下一爐死灰,光線昏沉,空氣郁悶。夢迢呆坐在臥房榻上,背著窗,妝不上,發(fā)未梳,蓬蓬地散了滿背。她只瞥了梅卿一眼,又轉(zhuǎn)回去,將對面空帳呆望著。 梅卿笑了笑,抱定胳膊欹在簾下,“姐也是,好好的鬧什么?一家子原本和和睦睦的,姐夫就從前有些不到之處,這會也知道改了。他昨日在娘屋里吃飯還說呢,只等打發(fā)了那姓董的,往后再不要你cao一點心。” 夢迢悶不作聲,只唇角掛上來一絲冷笑,慢行到妝臺揀了把篦子梳著頭發(fā)。 聽說她前日趁著看門的丫頭打盹又往外又跑了一遭,跑到洞門處驚動了小廝,給拽了回來。這才鎖了門,釘了窗。 梅卿望著她直挺的湫窄的背影直好笑,“姐夫也算打著燈籠難尋的了,像他這樣年輕,又做著大官,又肯娶你的,滿世界還有幾個?姐聰明一世,臨了卻犯起傻來。那姓董的,是,論才貌家世,是一頂一的好。可有的好處,是輪不到你頭上的。講難聽點,你不配,真到了這些大家子弟手里,那得講清白論家世,你占哪一條?長得好?你往落英巷翻一翻,哪個姑娘長得不好?” 窗戶上透著橙黃的光,斜撒進來,顯得鏡面上的灰格外多,看不清夢迢的臉。 她穿著松黃的軟綢長褂,腰背上空悠悠的,閑壓出好幾條皺褶。她仿佛瘦了兩分,轉(zhuǎn)過來,臉上更白了,眼圈底下浮著淡淡青,比往日更尖銳輕薄。 她笑問一句:“你姐夫許了你多少好處?” 梅卿一霎斂了笑臉,心底那一絲絲心軟倏又硬起來,“許了一千銀子,許了娘兩千。” 夢迢拔座走到墻根底下,翻出一沓票子在她面前揚一揚,“我給你一萬,你幫個忙,到清雨園去送個信,叫章平來接我。” 梅卿的目光隨那沓寶鈔揚了揚,緩緩站直了,“在你眼里,我就是這么個見錢眼開的人?咱們一處這些年,你還是不怎么清楚我嚜。我要是真圖錢,大可以拿著你的信往清雨園訛姓董的一筆。” “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梅卿繞著她踱一圈,迎著那橙黃的一片光仰起面來,輕輕攢著眉笑,“唉……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只曉得,你得陪著我,咱們一家子就該在一處。活著,一起笑一起哭,死了,爛在一處。” 說到此節(jié),她轉(zhuǎn)過來,兩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在夢迢臉上滾了滾,往她眼里定住了,“姐,其實我心里真是有些怕,怕董墨真就娶了你。咱們一窩黑心爛肺的野雞堆里,怎么能飛出個金鳳凰呢?娘做什么也不幫你,我猜她老人家也是這么想。” 夢迢將眼瞥到地下,有些不敢直面她。梅卿旋即得意地一笑,又將一雙寶藍的繡鞋輕輕轉(zhuǎn)起來,“娘要是真為你好,打起頭就不該讓你干這些坑蒙拐騙的勾當。她自己干呀,省檢一點,一樣能將咱們拉扯大。‘夢兒,來,咂一口煙。梅卿,過來啊,把胸脯子挺起來,男人喜歡。’” 那鏡里忽然冒出股濃煙,隱隱現(xiàn)著老太太艷媚的臉,惺忪的眼色,靡麗的笑意。梅卿伏在妝案上,盯著,盯著,尖利清脆地笑出聲,“姐,別想什么董的不懂的了,踏踏實實的和我們在一處。” 夢迢回首望她一會,陡地將她鏡上狠推一把。梅卿額頭撞在鏡上,痛呼一聲,鏡子嘩啦啦碎了好幾片。夢迢忙不露聲色踢了一片到桌底下,轉(zhuǎn)背便朝門外跑。 跑也是白忙活,才到庭中,就給四面涌來的婆子丫頭一抱截住。一班人頃刻亂糟糟地嚷起來,“太太哪里去?太太快回去!” “太太、太太給我們留條活路吧!” “叫老爺知道,大家活不成了,太太就看在往日我們侍奉勤謹?shù)姆萆希靹e折騰了。” 夢迢一句也聽不進去,只顧著往外掙。哪里掙得脫,那洞門處還守著兩個小廝呢。 幾個丫頭婆子合力,又將夢迢拽回屋內(nèi)。見屋里也是亂糟糟的,梅卿倒在地上捂著額頭直哎唷,兩個丫頭攙起來一瞧,額上流了些血。 真是忙不贏,眾人皆跑急馬似的亂,四下嚷著,“快請大夫!瞧梅姑娘臉上。” 梅卿叫人攙著往外走,其間瞥見夢迢給兩個婆子撳在座上,心里恨起來,發(fā)狠要沖去打她,給丫頭拽住,“梅姑娘快別耽誤,先回屋醫(yī)治要緊!太太也不是留心的。” 亂一場,漸漸平息下來,已是日晷西傾了。兩個丫頭打掃了臥房,才將夢迢攙進去,待她坐定了便伏跪在她裙底下哭。 嗚嗚咽咽凄凄楚楚的,卻不是哭夢迢。這一鬧,少不得眾人皆要挨一通打罵,不過要在夢迢跟前求個可憐。 夢迢只管將眼一別,漠然道:“滾出去。” 時下歸于清寂,門又重鎖,窗仍緊閉。夢迢腰一軟,睡倒在窗根底下。有一片光落在榻上,在她面前,映著窗戶上的欞格,橫七豎八的,幾如一張網(wǎng)。 她將手伸進金燦燦的網(wǎng)內(nèi),接著那些跌宕的塵埃,落得滿手煙塵,滿手空空。 黃昏時孟玉歸家,聽聞夢迢又跑了一回,還沒進屋,先就隔著窗戶在廊下吩咐,將一干看守的丫頭婆子捆起來各打十個板子。 滿庭頓時哭聲四起,呼聲連天。孟玉踅進屋內(nèi),見夢迢臥在榻上,臉色平平。他散漫地笑一笑,坐到她身邊,“她們可是為你挨的打。” 夢迢睡在枕上,眼也懶得抬,“是么?那你把她們都打死好了,我正好討厭她們。” 孟玉怔了怔,進而好笑,“她們伺候你這幾年也算十分盡心,你不替她們說句話就罷了,還要我打死她們。心真是夠狠的。” “我只管我自己好,她們是死是活不干我的事。你要是指望打她們給我瞧,那你是打錯了算盤。” 孟玉頓感渾身無力,默了會,將她摟抱起來,撥開她面上的頭發(fā),“別鬧了,跑也跑不出去,何必費這個力氣?” 他是笑著的,一貫對她那種縱容的笑。夢迢覺得很諷刺,掰開了腰上的手,往窗戶上歪靠著腦袋。窗外的板子打完了,哭天搶地嗓子漸弱下來,變成此起彼伏的哀泣。那聲音仿佛是從她心里發(fā)出來的。 “不高興?”孟玉將一條腿搭在榻上,歪著臉來就她,“我知道你不高興被關(guān)著,你不鬧,等打發(fā)了董墨就拆了這些木條子,帶你回蘇州散散悶。” 因為聽見董墨的名字,夢迢的眼波蕩了蕩,陷在夕陽里,有些絕望而溫柔意味。 孟玉心一緊,笑意尖冷起來,“我告訴你吧,董墨往東昌府去了,那頭出了些亂子,秦循走了,他如今兼著布政使的差事,要在那頭壓著。這一去,少說兩個月才得回來。等他回來,朝廷的旨意也就該到了。” “什么旨意?” “按咱們從前商議的,我上了疏,參他強占我妻。” 孟玉拔座起來,徐徐踱著步子,每一步都笑著,打算得很好,“我知道他也上疏參了我。我這頭也參他,有這個私人恩怨在,他就該避忌著,朝廷絕不會叫他來查我。這個時候,楚沛就會舉薦別人來查我的案子,罪名一律推到章彌身上去,這事情就算平了。至于董墨,他依勢仗貴,強占朝臣之妻。有他祖父的干系在,又念他往日之功,大約不會重罰,但會調(diào)他回京。他一走,一切就都過去了。” 夢迢端正了腦袋,目光凜然地射過去,“朝廷不可能聽你一人之詞。” “自然了,朝廷肯定要怕派人審問。夢兒,還得你來指證他呀,只要你指認,我相信他不會辯駁的。董墨這個人,睿智冷漠有決斷,偏偏在私事上頭有些感情用事。他喜歡你,會認的。” 夢迢冷笑道:“要我指證他,你還在做夢呢。” “你會的。”孟玉回首,款款坐下來,“彩衣那丫頭還給我關(guān)著呢。我是心疼你,不舍得動你一根頭發(fā)絲,但要她的命,就是眨個眼皮的事。打死個下人,有什么了不得,往后我賠你十個八個這樣的蠢丫頭。” 夕陽落在他笑著的臉上,將他的耳眼口鼻皆照得悠黃,恍似一片遠水,以為是暖的,手伸下去卻冰骨頭。 夢迢半點不意外,她認得的孟玉一向如此。她只是對自己格外失望,竟然愛過這樣的人。她將眼一垂,自嘲地笑一笑。 孟玉立時斂盡笑意,歪著眼窺她,“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