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41節
霧鬢香靨弄殘夜,共與清秋入塵心。 夢迢將信悉心折藏起來,欲待寫信回他,又擱住筆,當下換了衣裳套了車馬往清雨園去。那雨聲淅淅瀝瀝地,撩開簾子瞧,街上煙柳蒼蒼,細雨茫茫,油光水滑的石板路濕著,游人少了許多,那些陳舊的桐油傘散落在街巷,添幾分蕭瑟。 園中亂蓬蓬地發著萋草,分明立了秋了,卻是沾風帶露,綠意深重。夢迢在院內碰見斜春,打著傘要回屋里去,她幾步追上,鉆到斜春傘底下挽住她的胳膊。 兩人一路閑談,夢迢又覺得幾日感傷算不得什么了,風攢秋意,雨存輕寒,唯獨那點煩愁不該存在心上。 董墨在書案后頭就聽見嘻嘻哈哈的笑聲,隔著窗紗一望,可不正是夢迢與斜春并肩從洞門下進來,不知在說什么趣事,兩人皆笑得花枝亂顫前仰后合。 斜春背身將傘立在吳王靠下,嘴里還在說:“我想你接連兩三日不來,一定是給雨絆住了。我們這里有人送了好些螃蟹,我還要叫人裝了給你們姊妹送些去呢。爺卻說不必送去,你就該來了。可不是巧,就在園中撞見你。你先進屋坐,我去吩咐小丫頭們些事情,就來。” 夢迢輕快地答應著,一面跺著腳上的雨水,一面將腦袋探進門,向小書房那頭的罩屏內尋董墨。迎面見董墨正走出來,她彎著腰笑,“你怎么曉得我今日來?” “我給你去了信。” “是了,你要見人家,不寫個帖子請我,倒寫封信……”夢迢嗔怪著進來,走到他面前,仰著眼嘲逗,“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我隔著多少重路呢,還要寫信。” 她盡管把眼笑得彎彎的,董墨卻發現那對眼瞼有些輕微的發腫。他環住她的腰,細細瞧,“這幾日在家過得不好?” 夢迢的目光閃爍一下,一霎覺得那些傷懷在他面前變得微渺了許多。她擠一下眼,小聲說:“見著你就好了。” 董墨假裝沒聽清,攢著眉問:“什么?” 夢迢微紅著臉,將他一手撥開,往書案前行去,“我原本要給你回封信呢,可想想還不如親自來的好,況且我的字也寫不好,白叫你撿了笑話去。” 董墨想起從前所見孟家“夫人”的拜帖,字倒是好字,只是一筆一劃過于規范謹慎,以至失了些個性靈氣。 猶記得當時心境,他所有的注意力傾注到落款的“夢迢”二字上頭,覺得有些奇怪,她撇去了繁瑣的宗族夫姓,單單留名夢迢,仿佛她與一切不相干。 此刻再想起來,總覺緣分微妙。他在筆架上取下支筆,蘸了現成的墨遞給她,“我不笑話你,你盡管現在寫。” 夢迢嗔他一眼,“還寫什么呀,我人都來了。” “寫在紙上的話與口里說出來的,總有些不一樣。” 夢迢狐疑著接過筆,繞到書案后頭坐下,謹慎地睇他一眼,“我可不會你那些詞句,我都是口頭的話。” “只管寫。” 夢迢握住筆想,思緒竟像是回到前日夜里。窗外就如同此刻,響著細沙雨聲,滿園里凄風困愁,荒煙埋恨,天上不見一點月亮一點星,四下里黑漆漆的,世界只圍繞著炕桌上那一圈黃燈。 筆尖觸到紙上,當時那點相思便綿綿地流淌出來了: 章平,這雨從昨夜落到此刻,不會停了。我想去找你,又覺雨水纏綿,渾身沉重,走不動路似的。你此刻約莫是睡了,才剛吹滅了燈,蠟燭芯子冒著一縷青煙,散在你背后。你臥房簾后的墻角下擺著一盆白月季,在夜里變得像月魄色,我偶然看到,覺得是開在夢里。章平,倘或你也做夢,那你夢里聽見的雨,一定是我的腳步聲。我下在夜里,就在你窗外,請你將窗戶打開一扇,讓我撇進來…… 寫到此節,夢迢恍然覺得簡直不知所云!她忙把紙攥了要丟,卻被董墨奪過去,展平了折在一本書里。夢迢益發有些臉紅,擱住筆來吊他的胳膊,“我胡言亂語的,簡直不知說的些什么!你可別當真!” 董墨走到窗下,將窗戶推開,轉身欹在上頭望著夢迢笑,“你只管撇進來。” 夢迢暗暗咬牙,惱羞成怒地跑去闔窗戶,“你說不笑話我的!” 他一抬臂,將窗扉抵住了,“我沒笑話你,我是照話聽差。” 夢迢執意要關窗,拉拉扯扯間,被董墨摟到懷里去。兩個人側身在窗畔,果然有些微雨撇進來,潤了衣裳。夢迢一面云鬟上沾著毛絨絨的細水珠,亮晶晶的,形同她的曳動的目光。 相看一會,董墨便俯下臉來嫻熟地親她,將她的腰向后輕折,手攬著不讓她倒下去。夢迢腦子里混混沌沌的,又是欣喜,又有點哀感。他仿佛知道,在她背上揉.捏著的手放輕了力道。 使夢迢想起孟玉的話,果然覺得她與孟玉是面上的夫妻,他們從沒像這樣貼近過,兩顆心跳在一處。在董墨的親吻里想一想,也沒什么好埋怨孟玉的,因此忽然有些輕松的灑脫。 她將胳膊抬起來,圈住了董墨的脖子,咯咯地笑了兩聲。 董墨停下來,將眼睛拉出點距離,“笑什么?” 夢迢一頭扎到他肩上去,手指絞著他纏髻的帶子不說話,臉上紅潤潤的。董墨歪著臉斜看她一眼,曉得她是有些情.動。 他自己也十分動.情,只是心里難免還有些顧慮,因此保持著君子態度,不越雷池。 但這回明智止住了,下回又在劫難逃,反正她在身邊就是個劫數,他捱過今日也說不好能不能捱過明日去。他心里的喜歡,是帶著自毀式的悲情的。 下晌夢迢要歸家,董墨套了車送她,齊齊往小蟬花巷去。夢迢疑惑起來,挨坐到他身邊去,“你怎么又想起送我了?” 董墨默了默,忽然別有深意地笑一聲,“我先前不送你,不是懶得送你,是怕你有什么事情,反倒給我這一送耽擱住了。” 這話說得甚為玄妙,夢迢心眼一轉,肯定他是知道了六.七分,只是沒戳穿。她心里有些惶恐,可對上他的眼,又覺那點驚惶輕散,反而生出些蜜意。 管他知道多少呢,管不了那許多了,她在他身邊,只想靜靜地撇開那些煩惱,不理會明天該怎么樣。 她逃避在他肩頭,“凈是胡說,你要送我,我就把什么事情都擱下,只等你送我。” 董墨不禁撇眼看她。她微笑著,闔著眼,胳膊慢搖慢晃地蹭著他的胸膛,有些散淡的愜意。 才捱過了午晌,又沒挺過下晌,他親她的次數越多,就越忍不住向她柔軟的嘴巴里陷落。他忽然將她抱到膝上來,仰著臉親她。 夢迢稍驚之后,骨頭便松懈下來,渾身的軟.rou貼在他懷抱里,閉著眼感到他的舌有些發狠地往里橫卷。不知是馬車顛的還是什么緣故,座下也似乎有什么活過來,往上鉆,貼著她的裙,最終卻隔阻在外。 經過一番曲繞,到小蟬花巷時夢迢是逃著跳下馬車,忍不住回首一看,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董墨安穩地坐在馬車里,手撩著半片車簾子,在黯然的光線里微彎著一線唇角,笑得有些霪.邪的意味。 她稍稍踟躕,唯恐敗服在他的迤逗下,硬撐著體面,“你進來吃盅茶么?” 驅車的小廝隔著簾子聽了好一陣潮熱的呼吸,這會臉紅得不成樣子,聽見夢迢問,忙把臉轉到對面人家的院墻上去,其間瞥見董墨沒動彈,還氣定神閑的坐在車內。 夢迢邀完就后悔了,只怕他真跟著下來,又怕他不下來似的,眼睛雖然撇在石板路上,余光卻落在車里。 董墨有意暫且放過她,也暫且放過自己,睨著眼笑道,“玉蓮不是在家?” 夢迢點點頭,沒話好說,又不大肯就此轉背進門。董墨也挑著簾子不撒手,另一只手向她勾一勾,“巷里風大,再上來坐會?” 方才在車上還心慌得想逃呢,這會他一招手,夢迢又鬼使神差地交出手,給他重新扯回車上去。車簾子丟下來,里頭便朦瞳幾層,只有窗上那小塊靛青緞子偶爾被風掠起來,搖動進來一點陰.綿.綿的光。 夢迢心里想是規規矩矩地坐一回,便挨著車角里坐。誰知董墨卻迫過來,歪著臉近近地湊在她眼皮下,“怎么又不進去?” 她哪里答得出來。他便笑,聲音沉得有些惑亂人心,“是舍不得我,還是別的?” 夢迢嗔睇他一眼,一把圈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頸窩里去,“舍不得你。” 聲音有些提不起來力氣,嗡嗡地在董墨頸上振動著。他環住她的腰,心變得十分柔軟,“那陪你坐到天黑,我再回去。” 馬車就停在院墻底下,巷里偶然經過行人,朝那靛青的簾子瞥一眼,什么也瞧不見,仿佛聽見幾聲低竊的交談,流動著溫柔的蜜意。 作者有話說: 更新晚了幾分鐘,不好意思。 第43章 萬事非(三) 愁云一散, 暑熱復撲回來,金烏如火, 蟬聲聒啞, 秋意只在門前旋了個身,又走遠了。 不過離八月將近,各門里皆為中秋忙碌起來。孟玉這一向應酬繁多, 不是在落英巷擺局吃酒便是在哪位大人家席面上豪飲,時常吃得醉醺醺的回來, 回來也是睡在銀蓮房里。 自那早晨同夢迢耍了些狠勁后, 他心里就有些懊惱, 眉宇間總籠著一片悶郁。 銀蓮旁觀幾日后, 終忍不住勸他, “不論你同太太為什么事情鬧, 好幾天不說話也不像樣子,你自己也不得開心。還不如去同太太賠個不是, 太太心軟饒過你了,和和睦睦的豈不好么?” 銀蓮近來也為學著應酬的事忙,雖未上席見客, 單是學飲酒說話就時常絆在老太太屋里, 飯也不得好生吃, 像是又瘦了一圈。 孟玉在榻上看她調琵琶弦, 總想起當年初遇夢迢的時節,夢迢那時裝出的那幾分可憐,竟與如今銀蓮笑意里的淡淡悲切如出一轍。 他在榻上朝銀蓮招手, 銀蓮便抱著琵琶過去, 坐在他身邊, “我原不想多這個嘴, 可我想,你上回雖然說與太太是面上的夫妻,這到底是氣話。我瞧得出來,你心里把她當你正兒八經的發妻,只是不愿開口。我們之間我尚且說不清,何況你們之間,我只曉得,你心里有她,就要對她說,否則兩個人淡淡的處著,就是處一輩子,也是白活一世。” 這幾日一說起夢迢,他就不愿意深談似的,總是沉默。其實他那日說的話也猶在自家耳畔,從前他與夢迢是面上的夫妻,這是不能更改的事實,好在也是夫妻,夫妻就合該是要白頭到老的。 他在心內壓著點黯然的打算,沒對一個人說起。 面上仍舊散漫地環住銀蓮,撥玩著一根琵琶弦,“多謝你為我費心想這些事情,我自有打算。倒是你,這會忙著和弦做什么?” 銀蓮也就不深問了,低著臉看琵琶,“太太說過幾日你不是請了什么鹽運司的羅同知?說他愛聽琵琶,叫我席上彈給他聽。” 請客貼還是孟玉下的,他這當頭才想起來,便點點頭,“姓羅的是喜歡琵琶。” 還喜歡美人,專愛銀蓮這類弱柳依依嬌嬌嫩嫩的的。孟玉望著銀蓮的臉,牽強一笑,“你應酬得來么?” 銀蓮笑睇他,帶著飛蛾撲火的堅毅,“老太太說我比梅姑娘當年還強些呢,一學就會。不過我心里還是有些沒底,總怕應酬不好,壞了你官場上的事。” “壞不了,姓羅的也不算什么頂要緊的人物。” 孟玉實則不愛應酬這姓羅的,也是沒法子,他頭先為應對董墨那頭,向楚沛去信探了他的口風,兩人商議定,倘或董墨這頭上本,便要將章彌推出去頂罪。章彌假使出了事,鹽運使就是這姓羅的頂上,往后就是與他打交道了。 章彌那頭還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起先還為柳朝如去南京的事發急,回頭見孟玉不慌不躁的,他便也跟著定下神來,哪里知道孟玉在背后打他的主意。 這事情就連夢迢也不得知道,一來是她連日不與孟玉說話了;二來也是孟玉有意瞞著她,總覺她這一陣子心神不定,有些變節的意味,官場上的事也就少與她說起。 夢迢只曉得孟玉吩咐要好生款待羅同知,心下只猜孟玉將近恐怕在公務上與這姓羅的有什么密切瓜葛。橫豎不要她去應酬,她也懶得過問。 只是既要銀蓮去應酬,就少不得要去過問過問銀蓮這會能不能擔當。因此這廂走到老太太房里來,見老太太才剛用罷晚飯,在榻上盤著腿咂煙袋。 夢迢坐下去便問:“娘這些時看銀蓮如何,中不中用?” 老太太好些日不見她過來了,拉著便是一堆話說:“我正要尋個空和你說呢,銀蓮嚜,倒是個機靈人,學什么都學得快。你看她剛進府時什么都不會,我請了師傅教她琵琶,這才幾個月呀,業已比那些唱曲的還彈得好了!我看比梅卿聰明些。我這樣講,梅卿聽見還不高興呢。” 提起梅卿,夢迢又生疑惑,“我近來見梅卿常坐轎出門去,是為什么事忙?” “不曉得,梅卿那性子,有什么會告訴我?”老太太笑著磕磕煙灰,眼照來她身上,“我瞧你近來也常常不在家,還為那姓董的參政忙?” 夢迢點點頭,只管笑著閉口不言。老太太細細窺她一窺,察覺些不同尋常的顏色來,忽然提起一點神,“我仿佛聽見你最近同玉哥兒有些不好?銀蓮說,好幾日玉哥兒都是睡在她屋里,你們鬧什么?” 問得夢迢沉默,唇上還掛著笑,眼悠悠地抬起來,含著點惘然的自在,“我與他只要把賬算清,有什么可鬧的?沒有鬧。聽見說南京那頭扣下了個姓謝的商人,與他們在鹽務上有些來往,他是為這件事煩心。” 老太太別眼打量,雖沒往深里追究,卻在她面上看出些比從前還疏淡的態度。 老太太悶不作聲地咂了幾口煙,在煙幕背后嘆了聲,“這夫妻間,瓜葛大著呢,你以為兩個人誰也不理誰就相安了?外頭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你也是要受牽連的。咱們終歸才是一家子,姓董的再好,公私你要分明,別耽誤了大事。” 聞言,夢迢乜她一眼,“是玉哥跟娘說了什么了?” “玉哥兒一向有話都悶著,會同我說什么?”老太太笑笑,狐貍似的眼往夢迢臉上琢磨,“可我沒瞎,你又是我生的,多少我也能猜著一點。你們好好的近來在鬧什么?不就是為了那姓董的?起初是為了什么去勾兌那姓董的,你可別忘了。我看玉哥兒沒錯,別的男人胡亂混一混也沒什么要緊,可這姓董的是要命的人,你可別亂了神。” 夢迢經過這一番敲打,回房心里又亂起來,總是定不下個主意。 恍恍惚惚的,隔日竟聽見說董墨往家來訪。夢迢還以為聽錯了,拉了底下管事的問才曉得,是柳朝如從南京給董墨來信,一并寄了封家書,托他轉交梅卿。 這日正是曜日炎熱,流火天氣,董墨大可打發個下人來送信,可暗里想一想,夢迢是在這府里,也不知能不能撞上她? 此廂坐在廳上,眼朝窗戶外頭遠眺著,望見些紅衫翠袖的丫頭穿梭濃陰里,皆不是夢迢。夢迢哪里會在這里叫他遇見呢,躲還來不及,越是如此,倒越有些捉迷藏的趣意。 他噙著一點惺忪笑意,一口一口地抿著茶,氣度有禮而無拘。出身好的人似乎天生有一種恰到好處的自得,不矜不伐,虛懷若谷。 孟玉在上細觀,心中忽生嫉恨。他皮笑rou不笑地調侃,“時近佳節,家中往來叢脞,有些亂糟糟的,叫董兄笑話。” 董墨上睇他一眼,笑著搖首,“孟府臺自謙,尊府里一向奇景妙趣繁多。” 說到“妙趣”,他擱下茶盅,將柳朝如的家書交遞出來,“請轉交柳夫人。” 孟玉接來看一眼,擱在案上,“我這襟兄也有些意思,寄封家書回來不寄到家里,反倒托董兄轉一道,明知董兄貴人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