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40節
她心事沉沉地,又將它放回原處。 走到園中來,蛩韻潺潺,夜風輕送,玄月浮在珊瑚樹上,猶如一點慘淡的印記。夢迢仰頭看著,不留神踩到根木枝,身子趔趄一下。董墨一把將她攥住,燈籠舉到她裙下,“當心些。” 夢迢驟然記起寒春時節,他們從柳朝如家出來,在那條陌生的長巷里他對她說的話。 她此刻倒有些懂得他當時的感觸,低著臉莞爾,“章平,我不是什么富貴小姐,一向什么都做得,擔水劈柴,漿洗燒飯……可不知怎的,在你面前,什么都做不好似的,忽然嬌貴起來。” 他們都在一點點發生著改變,一寸寸解凍著冰骨。她心內惘然,不知道這是不是件好事,“要是哪日你走了,不在我身邊,我已養成這樣嬌慣的德行,那些事一概都不會做了,該怎么好呢?” 她以為他會做些保證,什么“我永遠不走”之列的空談。但他沉默著,腳步聲沉穩悠揚地響徹在薄月清光里,伴著誰家玉笙吹徹, 董墨與她同樣煩惱,也有些忐忑害怕。他默了半日,幾乎不抱希望地說:“你不知道我是押上了什么在愛你。” 夢迢驚了驚,倒是頭一回聽見他開口說愛,她整個都有些身子輕飄飄的快樂,手腳一時歡欣得不知怎么擺好了,幾步走下來,有些失調的滑稽。 緊著思想他這話,他押上了什么?難道他果然清楚她的身份了?所以說出這話來,是暗示她,他押上了他的一段前程來冒險。 眨眼她又立馬想到,他和孟玉是不同的,官場上的人與事她見得多了,像他這樣一個世家大族的子弟,就是名聲品行上出了一點差錯,也不至于成為滅頂之災。不過小受懲戒,過了風頭,照樣出入官場風光體面。 所以她估算不到他這話的分量,便生出些驕橫的不屑來,“你們男人總喜歡把話往大了講,其實一轉頭,什么都沒損失。我們女人可不一樣,真出什么事,那可是一輩子都沒什么指望了。” 董墨并不駁她,自沉默地苦笑了一段路。洞門進去,廊下牽月縈燈,門窗內也是燈輝曄曄。 夢迢轉身笑一笑,“我進去了。” 這么說,卻停下步子沒動,在廊廡底下站著,臉微微垂下去,瞼下靜落著睫毛濃密的影子。燈籠在她頭上晃一晃,將她的裙角挑起來一點。 裙底下連著三級石蹬,董墨站在下頭看著她,心跟著她的裙角曼妙地起落。裙被風貼在她的腿上,那纖長的線條里,有顫動著的柔軟皮膚。董墨想象得到,因為他方才在屋里親她的時,她的胸.脯胳膊也細微地顫動著。 他倏地一腳跨上去,丟了燈籠,將她撳在柱子上。他又親了她,親不夠似的,呼吸也有些急迫,連帶著手也發急,卷進她的襟口,像要把她的心從rou.里里掏出來,看一看是不是有一點真的。 跌在腳邊的燈籠燒起來,惹燃了外頭的絹紗,氣焰洶洶地火勢仿佛要爬到門上去。然而終未去成,只將絹紗燒成了灰燼,留下個竹編的空框架,夜又茫茫地罩來了。 夢迢睡在床上心口還砰砰直跳,她覺得董墨的手仍覆蓋在上頭,把她的心揉緊了。她半是羞憾半是慶幸,憾的是他們還沒走到那一步,幸的也是沒走到那一步,那么路就還能再走長一點。 她在月籠的紗帳內,一面笑,一面哭。 次日董墨往衙門去了,夢迢適才梳妝歸家。不想角門上撞見梅卿帶著個丫頭出門去,夢迢問她一聲,她吊起眉來譏,“姐一夜未歸,我都沒問你,你反倒問起我來。” 夢迢做賊心虛似的發了剎那窘,回乜她一眼,“我不過順嘴問問罷了,才懶得管你。” 梅卿懶怠理她,鉆進軟轎內,一路往一位姓馬的通判府上去。 迎她的是濟南一位馬通判的太太,這位馬太太年輕時候是伶人出身,給馬通判做了小妾二三年,正經太太死了,便將她扶了正。雖做了十幾年的太太,身上吃肥丟瘦的脾性卻難改,這一點,倒與梅卿有些相合,因此二人有些要好。 馬太太將梅卿請到榻上款待茶水,打發了丫頭下去,與梅卿搭著腦袋說話:“我早一年就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們倆要好,這樣好的買賣不拉著你做還帶誰去?偏聽見你定了親,還不知嫁到別人家去如何呢,也就不好告訴你了,才耽誤到這會。” 說的一樁“羊羔兒錢1”的買賣,原來梅卿這些日在家打算著要置辦個產業常有進項。小買賣,嫌利少事多;辦田產,柳家并沒有個能cao持的下人,只能叫孟家的管家去辦,這還不是落到夢迢手上去了? 梅卿信不著夢迢,思來想去,想起這位好友馬太太來。從前就聽見她嘴里最會撥算盤打算,做妾時就憑著一月十兩的份例攢了不少私財,梅卿少不得來尋她商議。 她不大懂里頭的行市,問道:“是怎么個放法呢?” 那馬太太笑說:“‘十三歸’,放十兩出去,收十三兩回來,自然了,中間那保山得一兩,你到手十二兩,別的一概不用你cao心,都是那保山替你放銀子收銀子。” 聽下來,又比置辦什么鋪子買賣省事,又比莊地上來錢快,梅卿哪有不高興的。便輕抿一口茶,微笑著點頭,“買賣是好買賣,只是不知穩妥不穩妥。市面上有些潑皮無賴你我都是曉得的,錢借給他,他賴死了不還,又當如何呢?” “賴賴別人的倒罷了,敢賴你我的?你一個縣令夫人,我一個通判夫人,誰還敢在咱們頭上耍橫?況且我找的這保山三教九流哪里都混得開,別說那些市井無賴,就是那些個跑碼頭的混子也懼他三分。他手底下養著些打手,到了日子不還錢,手指頭先給你剁下一個來,明日再不還,再剁一個!” 梅卿這頭笑一笑,放心地吃盡半盅茶。那馬太太再問她:“你打算出多少本錢呢?” 她想著先試一試水,果然有錢可賺再放多的,伸出兩個手指頭比了比,“先放二百兩你看如何?” 馬太太將手合在裙上點頭,“也蠻好,多了我想你也不放心,只等收回來了你再放。回頭你那些錢都放出去,一年就能翻好些呢!你家柳大人就是一輩子做死在這任上,你也是不怕的了。” 說到此節,她又語重心長道:“你勸勸他呀,現如今官場上,不貪的有幾個?不為這點家業,誰累死累活的做官?那皇帝老爺要不是有個庫在那里,誰拼死拼活爭這個頭?動不動抄家滅門的……” 提起來梅卿便是一肚子的氣,“我要勸得動他倒好了,底下當差的都比他賺得多些,我一說這話,他就悶不吭聲的扭頭出去。只怪我當初瞎了眼!摔在他這小河溝里。不說他了,說起來心里就不痛快。你不是講哪里新開了家銀樓?喊了師傅進來呀,我正想著打副頭面。” 兩人說攏,下晌便傳了位銀匠進府里來。梅卿最會花錢的,又因嫁了柳朝如憋了不少冤屈,花錢愈發跟報仇似的,這樣要,那樣買,竟然一氣打了六件首飾。 她又要體面,連馬家在跟前端茶遞水的丫頭婆子也都一人賞了幾百錢。那場面說來真是熱鬧又好笑,姑且不去說她了。 ———————— 1羊羔兒錢:高利貸。 作者有話說: 第42章 萬事非(二) 曦微穿蔭, 夏日晴早,這會不過卯時中刻, 夢迢想孟玉大約是往衙門里去了, 一路踅回房來,不想孟玉在家,正歪在榻上闔著眼似睡非睡。 炕桌上還有只殘燭未滅, 銀釭上凝了厚厚的紅蠟油,崎嶇地掉掛著。瞧這架勢, 大概一夜里換了好幾支蠟燭, 燃到天明。 孟玉聽見點動靜, 睜開眼來, 對望夢迢一會, 忽然疲倦地笑了笑, 用手蓋住眼皮上的一縷晨光,“你也有不歸家的時候。” 他要問又不直問, 夢迢坐到榻上,吹滅了蠟燭,面色淡淡, “不是你叫我早些了結董墨那頭的事情?” 那縷陽光仿佛將孟玉的手背燙了下, 他感到一點灼痛, 掣下手來, 望著對面齊齊整整的空帳,“你昨晚睡在他那清雨園了?” 夢迢也朝那帳里看去,褥被皆未動過, 枕上連個印子也沒有。她猜測他是在榻上睡了一夜, 心里忽然有點惡劣的暢意。 她笑了笑, “是啊, 說完話已是二更天了,總不能叫他送我往小蟬花巷里,我再打小蟬花巷折到家來吧?到家也不知是幾更了。” 孟玉在那頭笑著頷首,苦澀地低下頭去,把衣擺上的折痕拉一拉。他在榻上胡亂睡了一夜,連衣裳也睡皺了,怎么也拉不平,卻只管固執地拉著。 燒了一宿的蠟燭,屋里的空氣也燒得有些沉悶。夢迢斜睞他一眼,“你不到衙門里去么?” “不去了。”他長吁一聲,又埋著腦袋拉扯皺痕,手指頭一拽一拽地,十分閑悶,“夜里沒睡好,有些沒精神。” 夢迢看他那樣子,一點暢意也散了,捉裙往床上行去,“我鋪床,你睡會好了。” 孟玉抬起臉來,手搭在膝上望她躬在床上的背影。腦子里的想象比她的腰線還蜿蜒,他想著董墨的手攀在那瘦窄的腰上,從緊扎的裙帶里鉆進去,帶著不可一世的冰冷笑意,把他的心由夢迢胸口一把抓出來! 他的心跳在董墨手里,淌著暗紅的血。這疼痛翕然間叫他忍無可忍!他幾步走過去,將夢迢扳過來,暴戾地去吻她的嘴,臉,脖子,胡亂吻了個遍。 夢迢先給嚇了一跳,逐漸領悟過來,不由得掙了掙,“大清早發什么瘋?” 他便撳住她兩個手腕,攥得死死的,把腦袋埋在她頸里,從吻到咬,一下比一下用力。夢迢吃了點痛,后仰著腦袋一壁躲閃一壁推他。 就推也推不開,孟玉連呼吸也發起狠來,后頭夢迢幾乎是廝打他,手指甲刮了他的臉一下,他一吃痛,眼睛里漸漸蔓延出幾條細細血絲,赤目猩紅地將夢迢撳倒在鋪上。 不想剛伏上去,就聽見外間銀蓮輕著嗓子喊了聲:“太太在沒在?” 這一聲叫兩人魂皆喊了回來,夢迢忙著爬起來,一行整衣裳一行打簾子迎出去,“在呢,不是說用不著早來請安?” 銀蓮扭捏地站在圓案前,扯出個蒼白的笑,“上回太太說下的事……我是來回太太的話的。” 夢迢不禁心慌意亂地打量她,她穿著月魄的長襟,碧藍的裙,恍似一泓弱水。臉上白得滿是疲態,臉也瘦了一圈,笑起來有些荒涼。 夢迢大約猜著了她要說什么,便朝背后門簾子瞟一眼,“你老爺在屋里呢,你有什么話告訴他好了。”言訖自讓出屋去。 銀蓮朝門簾子走兩步,又在簾下站定一瞬,咽了咽輕喉,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挑簾子踅進屋。 瞧見孟玉頹唐地坐在床上,兩片紗帳掛在月鉤,兜著一縷風,起起落落地浮在他身側。他塌著背,抬眉朝銀蓮冷淡淡地看一眼,眼睛下有圈淡淡的烏青。 銀蓮緩步走近了才發現他那一圈下頜也生了些淺淺的胡須,還不能夠瞧真切,只是一圈疲累的青色。她對他笑一下,含著一點哀愁,“我來回你的話。” 孟玉腦子里一片混亂,倒有些發蒙,“什么話?” “就是你和太太說下的那樁事。”銀蓮已不像那晚似的驚駭連連,聲音柔得很平靜。說完這一句,她蹲下來,伏到孟玉一只膝上去,偏著臉,不敢看他似的,“我想了想,既然情愿為你上刀山下火海,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當然有些不敢看他,只怕她委屈下來的那點自尊心在他居高的眼里仍然不值價。但她下定了決心來的,自尊也不算什么,只要他真有需要,她也拋閃得下,“可我不大會應酬人,還得慢慢學,你得耐心等我學一學。” 孟玉盯著她鴉堆的髻發,倏地心緊了下。為她這點傻氣,他幾乎要笑出聲來。然而卻狠斂了眉頭,將她抱坐到膝上來。 那張瘦了一圈的臉上掛著個哀愁的笑意,慘淡的眼睛里投映著他的輪廓,疲憊而不堪。 銀蓮猜想他是有些內疚的,便笑著寬慰,“我是自愿的,不是你逼我,也不是怕離了這里沒飯吃。就是,就是……也說不清,又舍不得離了你,又舍不得叫你犯難。其實我既然嫁了你,終生都憑你處置。好些人得了個美妾,給人瞧上了朝他要,他抹不開臉面也要給呢。你又不是將我送了人,我總還能長久伴在你身邊的。我當初告訴過你,這就是我要的,別的,再無所求。” 孟玉只管盯著她說下這一筐話,簡直是為他開脫罪名。她越開脫,他心里越覺得黑壓壓地喘不上來氣,不得不張著嘴吐了口氣出來,“沒見過你這樣傻的人。” 銀蓮臉上堆了半日笑,忽地打眼眶里滾出滴淚來,點了點下頦,“那我也認了,反正離了你,我活也活不成了,還要清白做什么?” 說著,她一把橫抹了淚,又笑起來,扭頭朝門簾子那頭望一眼,壓下聲去,“太太前頭說,她也有她忙的事,我聽這話的意思……我也不好問,難道你們夫妻,她也幫著應酬?我說這話你別生氣,我只不過想說,太太這樣聰慧,要是她懂這里頭的事,我倒想著跟她學。” 問得孟玉低下眉眼,銀蓮歪著臉窺他,心里猛然涌上來一陣悲苦,“你們是夫妻,你也舍得?” 孟玉有滿腔苦楚百轉千回,辯也無從辯,解也無從解。是啊,他與夢迢分明一雙神仙眷侶似的夫妻,多少人稱頌艷羨,怎么走到這境地里來? 理一理,起頭就是這難堪模樣,沒處更改。 他苦悶地笑了笑,抬手擦拭著銀蓮面上的淚珠,“我和她,從前是面上的夫妻,不大作數的。和你一時講不清,等得空我再細說給你聽。” 銀蓮不再追問,她和他尚且有這么多說不清呢,哪里還問得明他與夢迢的事。她把臉歪到他肩頭去,貼著他頸上的脈搏,才敢信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也是個自私自利的男人。 但有什么辦法,她仍舊愛他。 看著銀蓮性子軟,想不到卻是個躬體力行的干脆人,說要學著應酬,當下便勤練起琵琶。 入夜那琵琶聲穿墻而過,像支利箭直朝夢迢屋里射來。一更天才過,又下起雨,夢迢坐在榻上,推開窗,叫一點冷風吹進來。 屋子里太悶,蠟燭昏黃,照得那些髹漆的雞翅木家具格外陳舊,連味道也似乎也有些腐朽。她好像身處一個枯了許多年的老井里,別的人都爬出去了,只有她一個人還有些懷舊。 銀蓮的琵琶透過瀝瀝的雨穿過來,輕細得猶如她的嗓音,使夢迢從里頭聽出她對她的一點悲憫。真是可笑,她還用得著她來悲憫? 然而她的確是有這個資格的,畢竟孟玉在她面前,將他們的從前一筆勾倒。聯想起他們的從前,果然是如孟玉說的,全是利來益往的關系。要在那些密集的相處里追尋一點感情,也只不過追到一點模糊不清的影。 夢迢想,她是不會為孟玉哭的,畢竟他們真是這樣表面的關系。可還是有點眼淚不受控地落出來。她仰著臉,抬著手背抹了,向斜窗外淡隱隱的月亮笑了笑。 雨一連下了兩日無休止,天見涼意,銀蓮跟著老太太學起應酬來,席面該說什么話,該怎樣奉承,老太太教授得十分仔細,只盼著早晚能將銀蓮派上用場。 梅卿拿了銀子與馬太太,私底下打算得很好,時常出門去同馬太太勾兌。被雨困在家,也同銀蓮說兩句,老太太敲著煙袋子嫌她多嘴,“你都是我調理出來的呢,還要你在我面前多說?銀蓮倒比你那時候中用些,一點就通。” 梅卿斜歪歪地將背欹在多寶閣前,抱著胳膊打量銀蓮,“我娘難得真心夸人一句,你可要留神,仔細底下是個闐了蜜的陷阱,叫她老人家哄了你的錢去。” 說得老太太隨手拿煙桿打了她一下,“有你這樣編排你老娘的?我幾時哄過你的錢?” 梅卿吊著眼笑,“您打小悉心教導我們,不就是為了錢?” 老太太橫她一眼,確也有點心虛難辯駁,也就不說話了。銀蓮見狀,斗膽在中間調和兩句,倒顯得一派諧寧起來。 只是這祥和里,不免荒誕凄涼。 給雨耽擱住,夢迢不得往清雨園里來。董墨恐她不便,不好使人去請,閑時倒寫了封信叫人送到小蟬花巷去。彩衣接了,轉而送到府里來。 那信規規整整地用個舊黃的信封裝著,信封上有一塊暗紅的顏色,用來落款的,卻無落款。夢迢捧在懷里,倒似將前兩日的一點灰心重拾起來,感到胸腔里仍然有鮮活的跳動。 拆開來,里頭折著一張白簽,只寫著四行句子: 明朝待明又未明,一番疏雨一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