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27節
老太太噗嗤笑一聲,“回回都是這一句,仿佛我明天就要老死了似的。” “您半點不老?!?/br> 滿屋里的丫頭也經不住捂嘴笑,像瞧個書呆子似的。被老太太掃一眼,便各自忙去了。 里間清靜下來,能聽見窗外朔風回響。老太太徐亸香肩,朝榻那頭一指,“你坐?!焙錾稽c媚態。 也不知怎的,好好一個年節,女婿不在,女兒也撇下她去了,剩下個梅卿,卻與她心不近。她的心空了許多日,只覺人間皆是煩悶處。好容易今番常少君抽空過來,又叫眼前這個不速之客壞了事。 于是她那點壞心輒起,要捉弄他,故意收了長輩的款,擺出些年輕女人的媚冶?!俺鐏淼貌磺?,玉哥兒有公務在身,往齊河去了。” 虧得她相貌年輕,體態輕盈,這一副嬌意從那楊柳之腰里散出來,愈有別樣風流, 愿以為會驚嚇到柳朝如,誰知他不慌不亂,抬手拱了拱,“我是特來給您拜年的,孟大人在不在倒不打緊?!?/br> 老太太歪著肩笑了聲,“虧得你想著。你年前請的媒妁往家來了,換了庚帖去,你瞧見了?請人合過沒有?” “我不大信這些,不過是按禮按制請個先生合一合,說的無非都是些吉利話?!?/br> 聽他這澹然語調,像是不大把這門婚事放在心里。老太太原以為他是為攀上孟玉才答應結這門親,又或者貪戀梅卿貌美。如此看來,卻又不是。 她不禁探索地將他望著。正好丫鬟上了茶來,茶煙乍起,像是一張半明幕布隔在二人中間,使柳朝如湖綠的道袍多了些濕意,像清晨落滿露珠的密長草叢,不知里頭藏著些什么蛇蟲鼠蟻,或是一場燦爛的曦微。 她抿了口茶,提起梅卿,“小女也在家閑著呢,我叫她來說會話,正好你兩個也見一見。如今定下媒妁之約,見一面倒不要緊。” 柳朝如望她兩眼,將胳膊肘搭在案上,蜷著拳抵在唇上,似乎笑了,“不好叨擾小姐,我來給您拜過年就要走?!?/br> 老太太倒有些琢磨不明白了,眼皮垂下去,復把茶呷一口,一時無話。 柳朝如窸窸窣窣地把一個牛皮紙包拆開,是一包杏鋪,一顆杏切開四瓣,裹著糖色亮锃锃的。 炕桌上原有個果脯小攢盒,還打開著,里頭也是各色脯子。他兀自取了里頭的銀果簽,將攢盒收到榻后的小幾上,插了一片杏鋪拂袖送去,“八寶齋的,不知合不合不您的口,嘗一嘗?” 遽然將老太太唬一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拈著帕子歪正了身子。柳朝如復把手遞一遞,噙起個笑,嗓音低迷,“怎么,您瞧不上我買的東西?” 還真給他說準了,老太太原是瞧不上的,這會卻顧不得了,伸手接來,有些發怯地睇他一眼,小口咬那杏鋪,頻頻窺他。 他益發大方,將袍子彈了彈,笑說:“我出門時在下雪,這會停了。你瞧見下雪了么?” 他擅自將“您”改做“你”,神態怡然。老太太渾然摸不著頭腦,朝窗戶上看,“我起得暗,不知道。” “孟大人幾時回來呢?” “這可說不準?!贝蠹s是吃了茶的緣故,那杏鋪嚼在嘴里可口甘甜。老太太再插來一片,抬眉正對上他的眼。 他直勾勾望著她笑了下,以為有話說,不想竟站起來打了一拱,“我先告辭了?!彼逼鹧?,一條胳膊剪起來,“你不送我一送?” 老太太連番驚訝,“啊?” 他又笑,“還是算罷,外頭化雪正冷?!?/br> 話音一落,人便轉背去了。老太太空舉著銀果簽怔了半日,迎著微攢的眉黛,呆呆地向丫頭抱怨,“這個人……什么意思?” 丫頭也猜不透。什么意思呢?像戲臺子上掐頭去尾的一段戲,不知前因后果,單是幾句引人入勝的唱詞,就把人給稍稍唬住了。 柳朝如這廂回去,小廝在掃小庭中的雪。他剪手站在院內,舉目將小院環顧一圈。這還是衙門的房產,他異地上任,便撥給他住著。三面環抱,空屋子倒還有兩間,只是都堆著些衙門的雜物。 他抬手朝東邊那屋子一指,“明日我叫兩個差役過來,你幫著把這間屋子騰挪出來,元夕過了,請兩個工匠,把屋子重新上一遍漆,再買些像模像樣的家私來?!?/br> 那小廝丟下笤帚,“又花錢?您眼瞧著要娶妻,還不省檢些?” 柳朝如側目笑笑,“正是要娶妻才少不得花費。你怕什么,餓不死你?!?/br> 第二天果然叫了兩個差役來騰挪屋里的雜物,亂哄哄的往外搬,搬到下晌還搬不完。董墨帶著夢迢正要登門,偏打里頭搬出些橫七豎八的架子,那些不長眼的木條直往人臉上戳。 董墨手快,將夢迢攬到石蹬底下,抬手護著她的腦袋。這架子搬出去,后頭又搬出來幾張門板,夢迢扭頭朝院門里窺看,“咦,縣尊大人要搬家么?” 二人是走過來的,因夢迢病好了,胃口打開,午晌多吃了小半碗飯,一個時辰還有些不消化。董墨便打發了小廝在后頭帶禮過來,兩人步行。 待過了人,董墨領著夢迢進去,迎面見柳朝如立在正屋門首,看著人清掃屋子。 跳眼看到董墨,他忙迎將下來,“你說今日來,我等了一上午也不見你,還只當你不來了。” “說好給你拜年,怎能食言?”董墨回了一揖,回首望了眼夢迢,向柳朝如笑道:“原是早上要來的,偏生晨起風大,她的病氣才好,只恐又叫吹病了,因此耽擱到下晌?!?/br> 柳朝如打量一眼夢迢,“這位是?” “張銀蓮,我同你說起過的?!?/br> 兩人搭過腦袋嘀咕些什么,夢迢聽不見,可那聲“張銀蓮”叫她渾身不自在,拘束地握著兩只手,綰色的袖口在風里起起落落地兜展著,鉆進去冷風,忽然將她軟了多日的骨頭漸漸吹硬。 那風也將小庭內郁郁蔥蔥的一片韭菜拂得左右搖擺。夢迢的思緒跟著搖擺不定,怪道人說醉生夢死,病了幾日,陷在和暖綿軟的羅帳,險些忘了根本。 二人在廊下嘀咕完,柳朝如倏地換了副臉色,有些熱絡起來,側身往里讓,“小姐病剛好,不好久站,快請屋里坐。潼山,快生個火盆來!” 董墨擺袖先請他,趁著柳朝如轉背進去,他回身拉夢迢的手。連托了幾日,似乎托成一種習慣。不想這回夢迢卻把手蜷在袖中,遲遲不遞出來,只笑著搖首。 “怎的?”董墨貼近,歪著溫柔的眼窺她,“有生人不喜歡?” 夢迢還是搖頭,董墨只怕里頭等,抬手環住她的背一壁往里帶,一壁玩笑,“你連我也從來不怕,怎么在別人面前拘謹起來?這不就是‘窩里橫’?不怕,是我的好友,沒那么多規矩?!?/br> 夢迢不言不語,任他環著到門首,便松開了。屋里家私倒齊備,只是有些掉漆,罩屏上掛著幾張糙竹箔,正墻上兩副字,底下案上擺著一張琴,有一股淡淡檀香,質樸典雅。 “銀蓮姑娘請坐?!蹦嵌艘呀浽谑岜骋紊献?,柳朝如見她在罩屏外游蕩,忙欠身招呼。 董墨笑道:“她病了許多日,在床上起臥多日,就愿意走動走動,你不要客氣。” 這語氣十分親密,好像夢迢是他轄內之人。夢迢望他一眼,擇定了罩屏外一張椅子坐。那小廝端來火盆,柳朝如吩咐擱在夢迢這頭,又與董墨寒暄。 董墨端著茶碗因問他:“我看見東邊屋子在清東西,是要收拾出來做新房么?” “倒不是。”柳朝如內斂地頷首吃茶,噙著絲絲縷縷的笑意,“新房還在這屋里,稍加裝潢就能使用。那間屋子是預備著婚后來客居住。你知道,我雖然一干零落親戚都在南京,小姐在這里卻是有母親jiejie的?;楹笏齻儊碜邉?,好歹有屋子留客。” 董墨調侃道:“想不到你還如此通人情,從前以為你只知論政讀書。” “連你如此木石之人也忽然多了些人情味,何況我個凡夫俗子?”柳朝如隔著罩屏將夢迢之影瞥一眼,笑得別有深意。 因講到孟家,夢迢不免在外頭豎著耳聽,誰知又柳朝如又談講別的: “你知道不知道,你家大老爺從前有位門生在此地為官,是在鹽運司轄下鹽課當差,叫紹慵。前兩日他來訪我,說要去給你拜年,不知去了沒有?” “噢,去了?!倍幌胫鲃诱f起,既然他說了,只好擱下茶碗,“你也認得他?” 柳朝如笑道:“還是那年在京,你家大老爺的壽宴上見過一面,說了些話。他遭你家大老爺冷置許久,我看你揀起來用一用,倒好,畢竟是鹽務內的人。只是怕你家大老爺多心,不是我挑撥,你當初進都察院,可是占的你那位堂哥的差?!?/br> 董墨眼露不屑,“我與家中這些人,何用挑撥?可我進都察院是因查辦了河南那樁案子,魯王舉薦,與家中全無干系。” “話雖如此,可貴堂兄的前途止步,自然把這筆賬算到你頭上。這回內閣調你到濟南,或許就是升官加爵的好機會,內閣又有你家老太爺立足,恐怕他們還想,是你家老太爺偏心,把這差事給了你?!?/br> 董墨吭吭笑了兩聲,吁了一口氣,眼中淡淡哀色,“老太爺是最不偏心的人,誰有用就用誰。派我到這里來,不過是因為族中之人只我一個在都察院任官。派別的人,他不放心?!?/br> 柳朝如不好評說,只笑嘆,“大家世族亦入朝廷,難免利益紛爭。不像我們這些貧寒之家,窮雖窮些,倒沒什么好爭的?!?/br> 夢迢在外聽著,心里有些悶郁,她起身欲往屋外去,被董墨喊住,“到哪里去?” 那聲音里的哀與冷皆沉下去,化得溫柔。夢迢朝他笑一下,“我在院子里瞧瞧?!?/br> 兀自走出來,柳朝如的小廝在院里蹲著割韭菜,鐮刀寒磣磣地揮舞著。夢迢心要向他打聽些柳朝如的事情,雖然素日嘴里與梅卿針鋒相對,到底還是怕梅卿真嫁過來吃了虧。 便搭著話斂裙蹲過去,“這些菜蔬都是你種的?” “啊?啊、是我?!毙P扭著脖子一笑,“我們老爺是個窮官,雖然不大手大腳花錢,也是眼盲心瞎,對銀子沒個算計。能省檢我就替他省檢些吧。” 夢迢障袂笑一聲,“你這樣講他,不怕他罰你?可是縣尊大人呢?!?/br> “怕他?”小廝咧著牙花子笑得更開了,“我們老爺沒脾氣,嗆他兩句他也不還嘴,除了衙門里的事,萬事不管的態度。您瞧,要娶太太了,還是那副高高掛起的德性,除了媒人上門時議論兩句,平日里只字不提這事,也不見得多高興,就跟別人家娶太太不關他的事似的!” 夢迢心里疑惑,側首朝門內看一眼,“他不中意這位小姐么?” “什么中意不中意的,壓根不提在口里!” “既然如此,做什么還要娶呢?” 小廝想想,笑著搖首,“大約是府臺大人家的親,不好推吧,誰知道他腦子里在想什么,隨他去?!?/br> 夢迢蛾眉微蹙,捉裙起來,踅到那間搬空了的屋子去瞧,腦袋抻進去,見空蕩蕩的屋里蕩滿塵埃,一排檻窗,密密麻麻的欞格,陽光透進來,就被扣死了,再也出不去。 她心里打個寒噤,扭頭撞上斜春男人領著兩個小廝進院來,捧著送的年禮,無非是些點心瓜果,并有兩匹緞子。斜春男人朝她作揖,招呼著人雜沓進屋。 里頭熱鬧一陣,董墨便出來了,朝她招手,“銀蓮,來,回去了。” 一行到門外,斜春男人趕在前頭,在車內取出件猞猁猻桃毛鑲滾的逃粉斗篷遞給董墨,“聽您的吩咐給姑娘帶的衣裳,只是園中沒有新做的,便拿了媳婦的衣裳來?!?/br> 董墨接了來,將那斗篷攏在夢迢肩上,吩咐不要車,仍舊欲同夢迢步行回去,“走走好么?” 街上早是人煙稀疏,鋪子都關了門,道路四通八達冷冷清清,偶然風卷起幾片落葉在街上游蕩。董墨引著夢迢穿進條巷子,巷內有幾戶人家,都關著門,從門縫里溢出幾點笑聲,甚為淡遠。 夢迢抱著胳膊,將兩邊斗篷攥住,長久的不說話。董墨察覺到她今日反常的緘默,睞目注視她。夢迢便把臉轉來,懨悶地笑一下,“你只顧看著我做什么?” “在猜你?!倍D了頓,向天上望一眼,吐出的煙升到暮晚的天空里,仿佛成了云。 她若無其事地笑,低著頭,像黃昏里一朵清妍的小花,顏色原本就淡,日頭落下去,連一點顏色也褪了。董墨望著她,忽然環住她的腰將她抱起來。 夢迢大吃一驚,四下里張望一番,因見沒人,才低頭看他的臉,“做什么啊?!” 他將她往上顛一顛,夢迢驚叫著,他的臂膀就挪到她腰臀底下,像抱孩子一般,把她抱得越高了。夢迢有些膽怯,搡他的肩,“你放我下來!” 他不動作,她又驚又懼,復推他,“你放我下來,我害怕!” 他還是不放,幾步走到誰家院墻下,墻頭恰好壓著一棵樹,掛滿黃澄澄的橘子,像一個個小太陽小燈籠。董墨兩手將她舉得更高些,“來,摘一個?!?/br> 夢迢撐著他的肩垂首,有些俏皮的興奮,“不好吧,偷人家的果子?!?/br> “就偷一個。” “被抓到怎么好?” “那就打我們一頓。你怕挨打么?”董墨趿馳地笑一下。 夢迢眨眨眼,仰頭望,在密枝里挑了個最飽滿的,夠著手摘,拽得枝葉簌簌作響。招了主人家從屋里出來,是位大漢,站在屋檐底下一面尋家伙一面怒罵,“好個毛賊!偷東西偷到你爺爺頭上來了!” 眼瞧著尋到根扁擔,怒氣沖沖殺將院中。夢迢慌著拍董墨,“快、快!叫人發現了!” 董墨手一松,將她穩穩放到地上,拽著她一路朝巷里飛奔。后頭詈罵不絕,又漸漸隨天色遠弱。 暗得只剩天際一抹微白了,像拍遠去的浪花,深海將金色的岸淹沒。兩人不知拐入哪條小巷,適才停下來。董墨迎風回身,喘著胸膛笑,“也不至于真為個橘子攆我們到天涯海角?!?/br> 風撩動起他纏髻的軟綢帶,把黑色衣襟也撩開,整個人是難得一見的放縱散漫,帶著點一無所有的孑然頹蕩。他忽然振著胸膛發笑,向著那曲折無盡的來路—— 遠處已有些黑漆漆的了,卻在那森森的黑暗里,似乎望見了兩扇綺窗,月白的紗里是蒼蒼二十來年歲月,他在窗內與昏沉的燈相伴了二十來年。 他轉過來看夢迢,眼里有淚光閃了閃。他自私地認為,她是他書案上那盞凄清的燈。 夢迢卻在笑,撫著墻大口大口吐息,把個臉一般大的橘子靜靜抱在懷里。墻內也有孩子嬉笑。他們的聲音與她的和在一起,像新編的一首童謠,漫無目的地飄蕩。 大概是一心奔命,沒空想別的的緣故,她那雙眼睛又小鹿似的生動起來,爍動著星火。天上也點了幾顆疏星,在濃重的藍里不甚明朗,總還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