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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第26節(jié)

    董墨見她不推拒,唇角往上提了提,把大氅的襟口拉開蓋在她肩上,聲音逐漸明了,“等你好些了,我?guī)闳ピL書望,給他拜個年,也順勢帶你出去走走。”

    “縣尊大人?”夢迢斜斜地仰起臉。

    那臉上還是慘白,吐出來的輕煙散在唇邊,失去一身神采與顏色。董墨卻認為這才是她的底色,脆弱而病態(tài)。他稍稍點頭,懷著幾分憐惜將她往胸膛里帶了帶,“嗯,縣尊大人,我在濟南唯一的朋友。”

    夢迢鼻稍一動,嗤笑道:“難不成你在京中有朋友么?”

    他不說話了,半低的眼炯炯地轉過來,含著戲謔,“你是在嘲笑我?”

    “哎呀!叫你聽出來了。”夢迢喬作驚恐,眉目暈開一點甜絲絲的笑意。

    這曲曲折折的小徑似乎沒有斷處,夕陽斜落在背后,再走下去,一不留神就是永恒了。

    這個年節(jié)就是永恒,分外漫長,連風也不似從前迅猛地吹過去,而是慢條條的在廊下縈紆,非得要從誰的肚子里搜刮點子愁緒攢起來,才肯往別處吹去。

    白天,夢迢尚且能與董墨說笑著打發(fā)光陰,到夜里,殘燈明滅,銀河墜地,煩憂便上眉間心頭,無計回避。

    偏生自初一起,董墨也不得不忙起來。布政司的人登門拜年,董墨稍稍應酬,臉上擺得淡淡的,人也不好逗留,擱下年禮,吃盅茶就辭將而去。各處的年禮他也是打發(fā)底下小廝去送。縱然如此,也少不得抽出半日應對這些人。

    他不在,夢迢就得給自己尋點事情做。這日叫來彩衣在床前吩咐,“你抽空尋個由頭出去一趟,往家里頭去瞧瞧老太太與梅卿如何過的,我與老爺都不在,娘又不管事,不知下人怎樣造反呢。”

    彩衣往門首瞻顧幾眼,坐到床沿上理她的被子,撅著個櫻桃嘴,“不知尋什么由頭,他們家丫頭與我要好了,到哪里都捎帶著我。我要出門,她們不放心,必定是要跟著的。就是平哥哥也要派車跟著。”

    思想一會,夢迢笑道:“你就說出來時托鄰舍幫著照看屋子,年下得去給人拜個年,不好叫人跟著,鄰舍瞧見要議論。”

    彩衣依了這話去告訴管家要出門,斜春男人聽后留了個心眼,走到董墨屋里來提議,“爺既疑心大姑娘是嫁了人的,想必二姑娘出門就是去哨探姐夫的。不如小的派人悄么跟著,這大姑娘嫁了誰,兩口眼下到底是個什么情形,小的就能打探個真?zhèn)瘟恕!?/br>
    董墨在案后坐著,手扣在腹前轉了幾回,微仰著頭。僅僅是喉頭的一個滾動,他仍舊把那些好奇與巧奪的念頭都咽了回去。

    夢迢或許藏著許多秘密,可他業(yè)已沒那么好奇了,那些霧障的真相里,他只察覺她的確是病了,病在心里,一個病人免不得格外神經尖銳。

    他嘆道:“算了,她不說必然有不說的緣故。”

    正好小廝來稟,說是鹽課的紹大人來了,董墨順理成章不再議論此事,吩咐將人請進軒內,整衣去見。

    踅至軒中,那紹大人忙起身來迎,“昨日就該登門拜年的,又恐大人這里來往繁雜,惹人耳目,這才等到今日下晌才敢登門。”

    董墨一斂方才煩悶,微微噙笑,請人落座,“鹽場的事有眉目了?”

    “卑職各場訪查,查出有三處鹽場在年前耗鹽較多些,攏共一百三十石。”

    董墨笑笑,端起茶碗來,“也不算多。”

    “卑職查對往年的耗鹽,只是略高出一些。由此可見,章大人與孟大人還只是剛興起私鹽的買賣,也不是與從前的大鹽商合作。”

    “如何見得?”

    “若是與現(xiàn)有的幾大鹽商合作,犯不著他們私運,不過在鹽引上松松手,稅上自然就能鉆利。可向來稅上虧空,行情上,都是鹽商占利一半,官員占利一半。此舉上看,應該是他們像牟利更多,私下做頭層,把鹽私運出來,賣給底下的商人。”

    聽這一席話,董墨擱下茶碗,輕描淡寫地譏誚,“看來孟章兩位大人,還有做生意的頭腦,既吃稅上的虧空,又賺百姓錢,兩頭都不落空。”

    “常同商人打交道,自然就多了些買賣人的習氣。”紹大人露出些憂愁來,“只是眼下他們出鹽數(shù)目不大,要敞開了辦倒怕重拿輕放了。”

    董墨仍舊不疾不徐,“做生意牟利處多了,胃口自然就養(yǎng)大了。不急,讓他們先賺足了銀子再說,你一面盯著鹽場,一面將他們合作的商賈都查出來。”

    紹大人答應著,笑托他修寫家書時代為向老太爺拜年。董墨也應下,吩咐在廳上治席款待。

    卻說夢迢見董墨晚飯時節(jié)還不往這邊來,正是疑惑,見斜春湘裙曳動,招呼丫頭提著食盒進來,一壁將幾樣清粥小菜擺在床前小幾上,一壁解說:“今日來了客人,我們爺在廳內陪著吃飯,不得過來了,我陪著姑娘吃些?”

    夢迢撐起來笑,“章平最不喜歡應酬的,這些天來賀年的人都是稍坐一會就走,怎么今番要留人吃飯了?必定是什么更了不得的大官?”

    “什么大官,不過是鹽課的一位副提舉。從前在京拜在我們大老爺門下,在這里撞見,自然是要來拜我們爺?shù)摹!?/br>
    聞言,夢迢微微將心神提起。董墨性情冷淡,三四品的官員也懶得應酬,卻對鹽課內一個副提舉如此招待,必定是與鹽務上的事情相干。

    她接了斜春遞來的碗箸,假裝不經意地問:“就是人來拜見,章平也是淡淡的不愛理會。不知這是位什么樣的人,章平倒看好他。”

    斜春端根杌凳坐在床前,陪著她吃,“噢,年紀不大,三十出頭,姓紹,叫什么紹慵。從前在北京與我們爺不過來往過兩回,大約是難得在他鄉(xiāng)撞見熟人的緣故,爺才留的他。”

    夢迢將話暗存心內,轉而閑談起些別的來。一頓飯吃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已是黃昏近晚,暮色淡淡,才見董墨送客甫歸。

    他的側影將窗戶上一排金色的斜光碾盡,坐在榻上,等收拾飯桌,才坐到床前來。床尾擱著他昨日看的一本書,他將書收撿起來,望了夢迢片刻,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額頭。

    夢迢欹在枕上,眨著懨懨的眼睛,“耽誤你的事情吧?這個時候,正是要忙著走訪親友拜年。就算你不去訪別人,別人也要來訪你。”

    聽慣了這些話,董墨懶得再對答,澄明的眼波像日落下的湖線,粼粼地蕩一蕩,“額上不如昨日發(fā)燙了,怎么說話的聲音還是沉懨懨的?”

    或因病中,或因孟玉,夢迢總有些提不起精神來,微弱地笑一下,“我覺著爽利多了,大約是剛吃過飯的緣故,有些犯懶。”

    董墨將嘴角輕提,“起來走走?總躺著愈發(fā)不精神。”

    夢迢答應了,穿好衣裳出來。正是彩霞瑰麗,將天邊也染得泛著海棠紅,那紅一直延伸到連綿的黛山后頭去。天空海闊,她頭一回感受到這個詞如此寂寞,好像無邊無涯。都知道人總是要死的,但活著,又是茫茫無際的事情,連明天也不知該往哪里走。

    思緒正飄忽,哪里來的一股力量,將她往另一邊斜了斜。落眼肩頭,是董墨的手。

    他要帶她出來走走,無非是想借著她病中,使她軟弱的骨頭不得不向他倚靠一點。夢迢想著,就笑了笑。

    董墨低下眼瞟她,“笑什么?”

    她舔舔干澀的嘴唇,仰起眼來,“我想你要我出來走走,并不是為我的病,是為占我的便宜。”

    “是為你的病。”董墨坦蕩蕩地不松手,將他再往懷里摟緊幾寸,“也是為占你的便宜。”

    他坦蕩得使夢迢睜圓了眼,滴溜溜地轉著,露珠似的,在碧青的荷葉上滾動,“你怎么好意思說出口?!”

    “你都好意思問,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正走到一處花架底下,黃橙橙的凌霄花墜在頭頂,像豐收的碩果,爬滿半片天。

    他站住,把懸在夢迢發(fā)鬢上的花枝撩開,嗓音放得暗柔,“給占么?”

    可是不巧,那枝條纏住了夢迢髻上步搖,三條細細的珍珠穗皆被一根藤纏得死緊。他把兩手抬在她腦袋上,一點一點地解,也就一寸一寸地貼得更近了些。

    夢迢不得不把兩手扶住他的腰,姿態(tài)像是將他環(huán)抱。又想著他的話,仰起眼明知故問,“什么啊?”

    他沒答,一門心思專注地同釵環(huán)作斗,咬著下唇緊蹙額心,呼吸有些發(fā)急。稍一垂眼,便對上夢迢鹿似的眼睛,脆弱生動,仿佛住著一個寂寞的生靈。

    從未見過這樣的夢迢,她眼里的生命似乎在孱弱地呼喊他,向他求救。他用愈發(fā)急促的吐息回應,手上放得慢了些。

    那溫熱的呼吸撲在夢迢的臉上,把她的臉有些熏紅了。她的手不由將他腰上的衣料攥緊,眼睛避無可避,埋到他胸懷里來。他的胸膛起伏著,好像有聲音在里頭鼓噪,撲通撲通地,把她的心也跳亂。

    “解開了么?”夢迢低垂著腦袋,細聲問。

    董墨手里動作著,目光卻落在她發(fā)顫的睫毛上,“快了。耐心些。”

    夢迢輕輕跺了跺兩只繡鞋,裙就晃一晃,“腦袋低得酸呀。”

    “那就抬起來。”

    真叫她抬起來,她又有些不敢了。怪了,往前應對了多少男人,直勾勾地眼內傳情,婉媚地肌膚相觸,撩撥得人心癢.難.耐,她的心卻是死水一潭,紋絲不動。此刻只在他微餳的眼底,在他燒熱的呼吸里,就有些骨軟。

    她真是低得脖子酸,后頸上顯出兩截脊椎來,撐著脆rou的白皮膚,像夜里擺動的帶刺的樹枝,割著薄薄的月光。

    董墨著眼看見,心生惻隱,手上就解得快了些,“好了。”

    那脊椎終于隱回皮膚里,令他覺得她易折的生命又能長命百歲,是因他手下留情。于是他更想討點便宜獎賞自己,“你還沒回答,給占么?”

    夢迢已經忘了,抬起頭來,“什么?”

    “便宜啊。”他嘴里這樣說,放在她肩上的手卻垂下去,面對面地退了一點距離。

    夢迢真聽見這話,與心里知道的還是不一樣。她心里每每想到這些,往往緊跟著嗤之以鼻:呵,男人嘛,就是這德性。

    可他青煙似的聲音飄到耳朵里,使她心也跟著顫了顫。那不屑的“男人嘛”,變作了裊裊繾綣的“男人呀”。

    隔了一會,董墨摟著她往前走,腳步慢得刻意將就她,“我說笑的,知道你不會因為這些笑話生氣,才說的。”

    夢迢剔起眉眼,裝得兇巴巴的,“誰說我不生氣?這會正滿肚子氣呢!”

    董墨見她貓兒似的鼓著眼,便把腦袋埋低,“給你打一下。”她剛抬手,他又把她的腕子撳住了,“我不過是客氣一句。”

    那只腕子托住了,便沒放,一手攬在她肩頭,一手把她幾個指頭細細地揉搓過去,盯著看,“你瘦了,年節(jié)底下一般人都是要胖的。”

    “我病著嚜。”夢迢覺得那只手給他揉得發(fā)熱,熱溫伴著血液流盡周身。她不喜歡,幾個指頭蜷了一下,又留戀這溫度,到底沒往回抽,也盯著自己的手,“我的指甲裂開了!”

    “哪里?”

    “你瞧。”

    她翹著食指,果然從指甲的中間有道發(fā)白的細紋。董墨用拇指摩挲著,哄孩子似的笑了下,“斜春她們有護指甲的膏子,回去管她要一點。”

    他又搓兩下那片指甲,將她攬得更緊了些,“冷么?”

    夢迢遙遙頭,仰起的下頦幾乎抵在他胸膛上,蓬蓬的發(fā)髻襯得一張臉很稚嫩,于是就有些撒嬌的意態(tài)。董墨不自覺地低下臉哄她,“精神了些,咱們明日出門去。”

    “去給縣尊大人拜年么?”

    董墨笑著沒答。夢迢逐漸有些了解細微的他了,他不喜歡講多余的廢話,唯獨同她講得最多。

    她手上的熱溫還在不斷地往身上流淌,就要淌到冷冰冰的骨頭縫里,令她極不適應地在心里顫著,顫成簌簌的漫天瓊玉。

    作者有話說:

    董墨:你的病不能好,我恐怕也要病死了。

    夢迢:胡說!你要活千秋萬歲。

    心病還需心藥醫(yī)。

    第32章 多病骨(二)

    這雪直下了一夜, 到清早還不停,給柳朝如送拜帖的小廝冒著雪回來, 說是不巧, 柳朝如不在家,去別家拜年去了。董墨只好另擇明日。

    這“別家”非彼家,正是孟家。孟玉親自帶官兵往齊河去的事情柳朝如曉得, 因此連個貼也不曾下,往街上順路捎帶了些果脯點心, 便擅自登門。

    家中無主, 管家只得將他往老太太房中引, 一路笑說:“大人來得正好呢, 我們老爺不在家, 太太也出門拜年去了, 只得我們老太太與姑娘在家,冷清清的不成樣子。老太太連聽了兩日戲, 覺得沒意思,抱怨說連個牌局也組不成,成日間歪在榻上。正好大人去陪著說說話, 解她老人的悶。”

    風縈曲廊, 那些火紅的宮燈左搖右擺, 映著檐外琉璃白雪, 冷與清里顯得幾分妙曼詭異。

    行到窗下,卻聽里頭有一男一女在說笑。管家臉色頃刻變了變,訕笑著打拱, “大約是我們老太太的義子來拜年, 大人略站站, 我進去稟一聲。”

    柳朝如就在廊廡底下站著, 雪午晌就停了,對過廊頂上冒著一樹雪枝,薄薄的,風里抖下零星一點,像誰搖落了滿城的柳絮。

    不一時先見一個青年出來,穿戴平常,生得面如冠玉,豐神俊朗。兩人打個照面,管家正出來,便引薦,“這位是常秀才,這位是柳大人。”

    常秀才也不打聽是哪里的大人,只作了個揖便舉步告辭。柳朝如暗瞟那背影一眼,也提踅步入房中。

    門內裝潢富麗,連罩屏上的幕布也是眼花繚亂的妝花錦,柳朝如緩步細看,像是要比著這么個錦繡籠子,也造個籠子出來,鎖一只羽毛靡艷的雀。

    “你只顧張望什么呢?”

    回神一瞧,老太太跟前圍著好幾個翠黛膩顏的丫頭,她在中間,穿一件大紅羽紗長襟,墨黑的裙,像一朵花的花蕊,是色彩最艷麗的那一部分。

    她那一雙笑眼彎彎地斜照出來,柳朝如便斂了神,提著幾包點心供到炕桌上,朝她打拱,“給您拜年,您金體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