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28節
董墨倏地走到她面前,撫著她的腰把她摟直了,有些陰霾地凝望她一會,落后又松開她一笑,“我來不是這樣的人,幫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借她銀子,邀她過節,關心她的冷暖,為了使她開懷,小偷小摸。” 說著,他的目光露出零星鄭重的痛色,“可是銀蓮,因為你,我可以變作這樣的人。” 夢迢也歪著眼睇住他,覺得他這一笑有些落寞。她又何曾不落寞,她從沒聽過這列動聽的話,甘愿為一個人改變,那得需要多么強大的意念啊?起碼她是做不到的,她愛了孟玉這樣久,始終連跨出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她的睫毛抖動在細細的風里,渾身顫著密密麻麻的喜悅。可他喊的是“銀蓮”。 她忽然很有些嫉恨這位張銀蓮,這個女人輕而易舉的攔獲著她苦心經營的一切。 呆怔的間隙里,董墨拿過她懷里的橘子剝開,送一片在嘴里慢嚼幾下。夢迢借故轉了談鋒,“甜么?給我嘗嘗。” 他又掰開一片,睇她一眼,還是送進自己口里。夢迢剎那一變臉色,他也在剎那攬過她的腰,歪著臉親上她的唇,把那片橘子送入她因驚詫微張的嘴里。 夢迢仍舊是不迎不拒,待他退開,看著他佻達溫柔的笑,假裝什么也沒發生,把嘴里的橘子嚼咽下去。心卻很慌,像長巷擠身的院墻,樹蔭,以及他們,都吊著深重的藍影子,在風里亂顫。 董墨呼出的氣仍舊是白的,裊裊地消散,“大約是偷來的緣故,格外甜。” 他半餳著眼,目光含著一點暴戾的欲.望,又被他游刃有余地關在眶內,靜靜地看夢迢。夢迢覺得皮膚與心都緊跳了一下,不知道他這個“偷”字有沒有別的深意。 然而她做賊心虛,以為他是知道了些什么。正惶恐難安,不想他又是豁然一笑,“天黑了,沒打燈籠,怕么?” 夢迢心內大喘口氣,搖了搖頭,“沒打燈籠倒是不怕,只是咱們眼下走到哪里來了?你還認得回去的路么?” “轉一轉總能轉得出去的。”董墨朝黑暗處展望一眼,握住她的手往前走。他堅實的影在半步前頭,望不見臉,聲音聽起來跳升著愉悅,“你的手有些溫熱了。” 夢迢不僅手熱了,連臉也有些發燙。她遲鈍地想起他的唇與舌,冰冰涼涼的,帶著蜜橘的香甜,有點霸道的韌性。這感覺陌生得令她害怕,她沒想過愛會是如此輕盈喜悅。仿佛一個蜜棗,后頭會緊跟來一個巴掌嗎? 也許是鋪滿鮮花的小片土地,底下是個荊棘陷阱。終歸是云天難辨了,一彎細月,照在空曠漆黑里,誰也看不清黑夜里藏著什么。 冷月沉沉,天外遙山成了幾線輪廓,那些蜿蜒的伏線里,霧鎖暗窗,同樣困住了一襟幽怨。 山風吵鬧,偶然刮得窗戶咯吱咯吱響,銀蓮在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又起來點了燈,望著那燈發呆。 她與孟玉在驛館內過了個蕭瑟年,如今傷好了些,下晌孟玉還說要張羅明日動身回程。她心里卻是不大想回去的,總覺得回去了,云生巷與孟府之間又將隔著不清不楚的距離。 思想至夜半,她私自拿定個主意。只等天亮大夫來瞧,她躺在床上支支吾吾說腿還有些酸疼,大約是被捆得久了的緣故。 大夫望聞問切一番,笑說不妨礙,多走動走動,疏散疏散筋骨就好了。 她雙頰一紅,只好又說肚子疼。大夫又診,診不出個毛病,只開了些藥,叫再歇息兩日。她心里高興起來,夜里睡在床上,還同她妹子說了回話。 趕上孟玉推門進來,玉蓮忙縮脖子出去,帶上了門。孟玉在床前慢踱兩步,擦身的風把一盞銀釭搖動,一晃一晃地照著銀蓮的臉。她有些心虛,低下頭去。 “你沒有哪里不舒服吧?是騙我的。”孟玉拽來根椅子,審犯人似的威坐著。 銀蓮啻啻磕磕一陣,見瞞不過去,便抬起臉來,“是騙你的,我好了。” “好了又在這里俄延什么?” 他倏地冷著臉,銀蓮雖有些懼怕,仍舊端正腰,一副豁出去的架勢,“我不想回去。回了歷城,你又是時來時不來,把我丟在那小院子里空盼著。在這里,好歹是在一處。” 早知她要如此說,孟玉就不問了。可話說到此,再沒回旋的余地。他拔座起來,刻意轉來生冷的背影,露出些嘲諷意態,“我可并沒有叫你盼我什么。” 眼見他要走,銀蓮發起急,索性就不管不顧了,嗓子里夾著一絲哭腔,“自從你照拂我,給我們搬了房子,又月月送來銀子,我的名聲就不清白了!你是沒叫我盼你什么,是我一廂情愿盼你,那你怎么不早早離遠些?原本是陌路人,你何苦將我的事攬到身上去?這樣不冷不熱拖泥帶水的,是什么意思?” 孟玉背影頓住,不得不將拉開的門又緩緩闔上,轉身去面對他一直刻意回避的問題。 作者有話說: 夢迢:橘子味的親親~ 董墨:喜歡么?不喜歡我們可以有櫻桃味的,葡萄味的,草莓味的~ 第33章 多病骨(三) 其實要占用張銀蓮姊妹的身份姓名, 不過打發筆銀子,將她們送回無錫老家去倒干凈。的確用不著如此不近不遠, 不疏不淡的瓜葛著。 孟玉說不清, 愛是沒有的,至于色.性,也并沒有強烈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轉過身, 隔著又昏又沉的燭火看銀蓮,她那雙淚眼閃爍著一點晴光。 真不像夢迢, 夢迢的眼睛是蒼煙叢里永無晴。他其實更愿意坐下來, 與銀蓮靜靜說一點夢迢的事, 她靜靜地聽, 似乎就把他心里積山填海的苦悶都細細地流出來。 但此刻再說, 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沒有一個女人如夢迢風雨不破,她們比她的確要脆弱許多。他只好渾身都散著無可奈何的怠惰, 緩步走回來,“那你想要我怎么辦?” 他坐回床前的折背椅上,后仰著背, 將胳膊搭在扶手, 敞著胸懷, 有些一貧如洗不懼脅迫的坦然。他是沒有愛的, 并不怕給她勒索。 銀蓮低了低頭,露著半截腦后的粉頸,“我并不要你怎么辦, 不過是要你一句話。” “什么話?”孟玉挑動眉峰。 銀蓮把頭埋得越低了, 緘默片刻, 一鼓作氣地抬起來, 眼圈仍是紅紅的,“你心里到底待我如何?” 此刻孟玉多希望這話是夢迢問他,或是他問夢迢,都好。然而他們都沒眼前這個弱羽依依的少女英勇。為著這一點,他不好說一句傷人的話,只是不拒不迎地沉默著。 久不作聲,反倒迫出銀蓮孤注一擲的勇氣。她笑了,眼里滾出一滴熱淚,歪著臉睇他,“只要你不厭嫌我,我都是高興的。” 說著,就由床上捉裙下來,撲在他膝上,把臉貼在腿上低低地啜泣,“我那時寫求救的信去,以為你不過就打發手底下的人來這一趟。我想,你要是不來,我倘或得救,就回無錫老家去,從此不再見你。不想你又親自來了。你為什么要來?” 她發著問,又不像要知道答案的樣子,仍舊把臉貼著他的腿,連眼也不抬,“你為什么要來呢?你來了,從此我就再沒地方可去,只能在你身邊了。” 她伏在他膝上,像浮萍靠在了一方孤石上,執著地對自己笑了笑,“我不貪心,不圖你的錢,也不圖什么身份名位,我只要跟著你。只要太太肯收,就是叫我進府里去給她做個提鞋的小丫頭我也愿意,我只不過想守著你……” 眼里的余淚沾濕了孟玉一片腿,溫熱洇潤地彈動著他一點情慾。他抬起銀蓮的臉端詳一會,仍舊不明白她,在他看來,她只不過像只小貓小狗一樣犯傻,給點小恩小惠就認了主。 然而誰面對這樣一個把生殺大權交到自己手上的荏弱生命,都難免生出惻隱。他俯下背,照著那張擦破了些的嘴巴親下去。 等身.體的愉.悅猛烈地席卷過去,就只剩空蕩蕩的一顆心,這張簡陋的架子床忽然變得無邊無際。他把銀蓮擁在懷里,靠她溫香軟玉的身.體驅趕他的空寂。 這是夢迢辦不到的,反倒是越貼近夢迢越覺得空虛。因此,他頭一遭覺得是背叛了夢迢。 也是從這一夜起,云雨各分散,天涯漸兩端。 驛館里又耽擱一日,隔日孟玉便使人套了馬車回程。與銀蓮坐在車內,銀蓮只顧著挽住他的胳膊,將腦袋偎在他肩上。山風撩著車簾子,一叢一叢早開的野花映入眼內,她心滿意足地笑,哼著不知名的江南小調。 抬眼見孟玉眉宇輕結,像是心事重重。她暗里一想,旋即笑開,“你不要發愁,我還回云生巷去住,你什么時候同太太說明了,再什么時候來接我家去。我等得起。” 孟玉瞥下眼,淡淡一笑,“既然答應你就一定接你回去,你放心。” 見他還不開懷,銀蓮端正身,歪著臉,“是怕太太怪罪?” 他長嘆一聲,靠在車壁上,“她倒不會怪罪。” “那有什么為難的地方?”銀蓮抿抿唇,下頦輕低下去,“要是有為難的地方,我還住云生巷就是,只盼你常來看我就好了。” 孟玉睞著目,將她又摟回懷里,“沒什么為難的。”他自己甩去了蕪雜的思想,慣常不正經地笑起來,“家里還要收拾屋子,恐怕得緩一緩才能接你進去。有句話我要囑咐你,太太脾氣不大好,發起火來連我也不敢惹她。要是她教訓你,你可得順服些,別同她頂著,否則我也護不了你。” 銀蓮倏地笑起來,明目閃爍,“太太很兇么?” “不兇,待人客氣。” “那有什么好怕的?”銀蓮嘴里說,稍想一想,又鄭重地點頭,“她是太太,有些威嚴也是應該的。我尊她敬她,凡事不去惹她生氣,她總不會尋我的不是。只是府里還有老太太與梅姑娘,這兩位我倒是怕些。” 孟玉爽朗地笑了聲,“她們兩位可沒閑情管這檔子事,你不過按時按點去向老太太請安,只要乖覺些,倒用不著怕。” 說著,他撩開簾子瞧天外,煙繚霧迷,兜兜轉轉地又將他的思緒兜回舊網。他低聲叨咕著,“我叫人送信往家里,也不知太太收到沒有。” “一準是收到了,那些官兵快馬回去,倒要不了多久。” 孟玉閑聽著,眉頭再度暗扣,理不清的千絲萬縷結在額間。窗外,一冬去了,又是亂碧萋萋,滿地晨陽,翠山和煙老。 孟家是元夕后幾日收到孟玉剿匪功成的消息,管家不敢耽誤,忙偷么使人給彩衣遞了話。 彩衣清早往夢迢屋里來告訴時,恰值夢迢坐在床上收拾細軟,還是帶來的幾件衣裳,幾樣廉價頭面,統統擱在靛青粗麻布內,就住兩個角,使命一扎!便將這些日蕪雜而柔軟的心緒都收拾起來。 迎頭展目,又是從前的夢迢,唇角似笑非笑,眼色輕如冷霧,“把你的東西也收拾收拾,咱們回去。” 彩衣碎步快行過來,“這就回去?告訴平哥哥了么?” “回頭再同他講。” “元夕才過呢。”彩衣一手扶在床邊的罩屏上,微低著頭噘嘴。 夢迢倏地將聲音提得尖尖細細的,像是拈著根針,向一個夢幻泡影戳下去,“元夕過了回去不是正好?在這里住了半個來月,你連家也忘了?” “沒有呀沒有呀……”彩衣垂下手,坐在床沿上,“我正要告訴您,家里傳話,說老爺平安無事,快歸家了。” 夢迢默了默,走去案上翻了個茶盅倒茶,水聲瀝瀝的,“他要救的人呢?” “大約是救出來了吧,聽說幾十個山匪,都給絞殺了。”彩衣瞧不見她的面色,頓了頓,又問:“咱們回去了,平哥哥這里的事呢?太太可是忘了是要拿平哥哥的把柄呢。這幾日我瞧您跟平哥哥走得如此近,不正是順水推舟的好時候?” 這正是叫人左右為難的地方,夢迢的“美人計”漸漸失控地成了個風眼漩渦,她很清楚,她恐怕不能再冷靜地做一個捕手獨善其身了。 她沒經驗應對這境況,只好拖延。于是才要避回去。 她呷了口熱茶,語調也慢吞吞地俄延著,“事情急不得,你倒是盼著早點了事似的,在那小院里住不慣了?” 彩衣低著臉,像是口腔里兜著話,猶豫著說不說。想一會,到底是說了,“不是,是我見太太同平哥哥在一起時,好像自在些,笑嘻嘻的。我想太太時常與平哥哥一處,時常高興些。” “瞧你這傻話,難道我平日就總板著臉?”夢迢哼笑了聲,不以為意。 “那倒不是,只是這笑與在家時的笑,是不一樣的。” 夢迢心里嚇了一跳,纖腰稍轉,就看見墻根底下穿衣鏡里的自己。挽著虛籠籠的纏髻,簪著素凈的兩支珍珠小花鈿,連副珥珰也未戴,嘴角微微上揚著,像一撇輕蔑的、凄怨的月牙兒。 時時笑嘻嘻的自己,連她自己也不曾見過。 煌煌的太陽踅進窗,折在她眼皮子上,里頭死氣沉沉的光在輕微的顫動后,又垂將下去。她坐到榻上,嘆了口氣,固執地等著董墨過來,好與他說歸家的事情。 過了午晌董墨卻不見往這屋里來,原是在書齋里與柳朝如議論他家老太爺的回信。 他先看過,眉宇愈發意淡,那底袖里的風也有些蕭瑟,將信箋遞給了柳朝如。柳朝如卻推,“你的家書我不好看,你只告訴我就是了。” 董墨展了眉頭,露著倦態笑了笑,“我的家書一向沒有家里話,你只管看。” 接來一瞧,果然行文疏離,措辭冷淡,儼然一副公事態度,連句問候的話也沒有。 柳朝如看過,將信仍舊擱回書案上,踱步轉身,“看來你家老太爺與咱們所料不差,孟玉十有八九是拜在戶部侍郎楚沛門下,怪道如此不知收斂。” “戶部尚書因前年軍餉虧空的事情進言圣上,言辭激烈,有些指責圣上不勤政的意思。惹得圣上不高興了,才叫楚沛鉆了空子,如今戶部底下都是他做主了。去年初,他又入列內閣,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他的這些門生,自然就有些張揚起來。” 柳朝如吁道:“在朝中有這么個靠山,怪道你家老太爺要讓你到濟南來。別的人,恐怕也不敢蹚這個渾水。眼下如何打算呢?” 言訖,董墨由太師椅上款款起來,“我叫紹大人盯著鹽場那頭的虧空,鹽稅上的虧空,我想你是縣令,可從幾個本城鹽商身上著手。” 柳朝如想一想,點頭應下,“衙門有幾處充公的良田出售,正好要同他們接洽。” 兩人敘完,董墨將他送至門上,便折往夢迢那屋里,一徑黃日澄澄,藤架匝蔭,影兒偏了向。 元夕的余韻還在,笙笛未止,玉管又起,不知春在誰家,隔墻皆是喧嚷。夢迢這里卻是靜悄悄的,滿庭金烏,一窗橫斜,正合了董墨一點心灰。 進屋里,見人趴在窗臺,扭轉著腰摳弄窗紗。炕桌上擺著擱冷的一盅茶,董墨走過去,端起來吃了,“我不來,你閑悶了?” 夢迢歪正了身,望著他手上,“這茶擱在這里半日,早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