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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第13節(jié)

    他的沖動與勇氣在踟躕間溜走了,鄭重褪色,他臉上又浮起浪蕩的笑,“是么?我自己不覺得,你在外頭奔波著周旋董墨,我多關懷關懷你,不是應當?shù)拿矗俊?/br>
    夢迢何其聰慧,頃刻領會,也立馬歪正了身子,肩與他的臂膀離了分寸距離,“又來了,我?guī)椭阒苄銕椭野l(fā)財,也是應當?shù)膰!?/br>
    她那一點點探出去的腳尖,很是識趣地收回。

    “夢兒。”孟玉瞥了她兩眼,剪起胳膊,斂定眉頭,忽然嘆息著喊她,“不論如何,我孟玉無恥一生,什么良知抱負都能丟棄,只有你不會拋閃。”

    夢迢沉思著,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的倏然冒出這些好笑念頭來。她暗里怪到董墨頭上,那個悶葫蘆似的人,總叫人胡思亂想,想著想著,險些令她忘了她來之不易的優(yōu)渥生活。

    她一直追尋的富貴榮華啊,難道還不夠闐滿那些矯揉做作的空虛嗎?

    如此自問,她也就自嘲地笑了下,“我今天腦子叫雨淋得不清醒,盡說胡話,你別往心里去。”

    語畢,她自顧著往前走了兩步。孟玉則在身后放緩了步調,時而頷首,時而看她的背影。她纖細直立的背脊是一面穿衣鏡,從頭到尾照盡貪戀無恥的自己。簡直無恥之尤!

    這樣的人就算偶爾冒出一點愛的沖動,最終也會默契地認為,那是禁地。

    夜來秋雨滴,停又續(xù),停又續(xù),連落兩日,到十四那天放個大晴,卻有風添涼意。

    這日董墨在清雨園設宴,趁節(jié)下回請孟玉,一并布政司秦大人與幾位同僚,柳朝如作陪。席治在水榭內,窗外池塘幽綠,荷粉凋殘,只有懨懨幾朵玉立。

    開席宴飲。又是十幾位大人,又是四五妙妓,鬧得董墨耳根子嗡嗡作響,借故退出席上,往池塘邊上的軒館內小歇。

    將將坐下,乍聞一聲笑,“你倒會躲!自己請客,反倒把我一個陪客丟在席上。”

    旋即門上光一碾,柳朝如提著衣袂進來,搖著腦袋笑,“你這席上,都是六品往上的官,我一個小小縣令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縱有人搭話,也都是看你的臉面,我還要費功夫應酬他,不如也躲出來喘口氣的好。”

    董墨立時招呼他椅上對坐,吩咐茶水,說到席上之事,“依你看,方才席上,那秦大人同孟玉,底下有沒有些干系?”

    柳朝如拂衣而坐,“秦大人刻意坐得離孟大人八丈遠,我看倘或真有干系,此舉反倒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他沒那么傻。”

    董墨心下也如是想,“秦大人既不與孟玉鹽運司為伍,那鹽稅上的紕漏,他到底曉不曉得?”

    柳朝如呷了口茶,眼皮微抬地笑著,“你不是心里有數(shù)么,還問我做什么?”

    旋即董墨點著腦袋笑,鼻息稍重,“是啊,連我剛來都瞧出了里頭的干系,秦大人在這里這些年,哪里會不知道?他放任著不向朝廷稟報,無非睜一眼閉一眼,不想管這樁事。”

    “這些人年輕時精明強干,老了老了,都想做個老蠹蟲罷了,否則纏一身官司,如何好從朝廷脫身?”

    兩人品談一陣,倏見小廝進來打拱,說是孟玉在外頭請見。

    二人對對眼色,董墨遣小廝出去請,不一時孟玉進來,軒內檻窗大敞,正兜展他的衣袍,襯得人春風得意,迎們便先向兩人拱手,“不打攪二位說話吧?”

    柳朝如是客,不好先應,董墨只好起身迎來,“哪里,孟大人請坐。”

    孟玉便在對過椅上落座,行動斯文,言談文雅,不近不遠的彬彬有禮,“我料想柳兄必定是離席來尋董兄,順道也請貴府家仆引著過來了,或有打攪,還請二位恕罪。”

    聽意思是來尋柳朝如的,柳朝如忙起身作揖,“不知大人尋下官有何賜教?”

    “什么下官不下官的,我稱二位為‘兄’,難道二位要與我疏遠不成?”孟玉搖搖手,向兩人笑脧一眼,“這話說來有些唐突,柳兄不要見怪才好。”

    柳朝如有些發(fā)蒙,朝董墨睇一眼,徐徐落座,“孟兄請明言,有什么公務,我一定遵辦。”

    “要是公務,我也用不著這樣為難了。”說著,孟玉將身子松快地歪了歪,“上年我家泰水大人做壽,柳大人往我家中去,偶然撞見我那小姨妹,不知還有沒有印象?”

    董墨暗里瞟了柳朝如一眼,見他面上有些發(fā)窘,心里不由好笑,也將身子略略放松,端起手邊的茶來,且聽柳朝如尷尬應答:“令妹傾城之貌,叫人過目難忘。”

    “那,柳大人在南京可曾定過親?”說到此節(jié),孟玉見董墨笑眼旁觀,柳朝如益發(fā)尷尬,索性直言了:

    “咱們年歲相差無多,也都算年輕,我也就不繞彎子了。是這樣,姨妹如今十九的年紀,還沒定下人家,荊室與岳母正有意為她議親。上回柳兄到岳母跟前賀壽,岳母她老人家看你很好,與我打聽了好幾回。我因公務繁忙,也不好冒然唐突,一時耽擱住了。今日難得聚首,又值佳節(jié),想求個花好月圓之意,便趁機問問你的意思。”

    話音甫落,董墨又歪了幾寸身子,特向著柳朝如看戲似的笑。柳朝如一時臉頰微燒,垂著眼,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只顧悶頭不說話。

    孟玉等了一陣,端正坐姿,“柳兄倘有為難之處,或是家里已定了親,就只當……”

    不想話還未全,柳朝如陡地抬起頭來,“沒有的事。只是婚姻大事,該讓父母做主。還請孟兄寬我些時日,容我寫封家書回南京與老母細細說明一番,再復孟兄的話。”

    聞言,孟玉豁然開朗,連連點頭,“自然、自然。我等你的信就是。”

    二人議定,董墨心里卻有些疑慮,柳朝如雖貧寒,卻從無攀炎附勢之心,明知孟玉在官場行有不檢,怎么反愿意與他結親?

    暗瞧柳朝如,卻是笑眼如舊,不過明瞳失色,仿佛闊別一年,他身上添了幾分陰鷙的陳府。

    說話要回席上,三人相請著由軒內出來,迎面碰見斜春男人來回話,見有外人在,便立到董墨身側,聲音稍低:

    “爺,帖子送到小蟬花巷了,大姑娘不在家,是二姑娘接的。我說明日打發(fā)軟轎過去接她們,二姑娘說等大姑娘回來了憑大姑娘拿主意。”

    董墨稍稍點頭,料想夢迢不大肯來,便吩咐:“你再跑一趟,就說,就說我這里有些鮮艷顏色的好料子,都是婦人穿的,我用不上。叫她明日來家取,姊妹倆或賣或做衣裳,隨她們處置。”

    斜春男人領命而去,孟玉與柳朝如便趕上來并行。柳朝如聽在耳朵里,難免調侃:“什么大姑娘二姑娘的,哪家院里的姑娘?還值得你下個貼邀。”

    “不是娼伶之流。”董墨莞爾,沉默中,笑顏又大了些,“是個女騙子。”

    “騙子?”愈發(fā)將柳朝如鬧不明白了,“你請個騙子到家做什么?”

    董墨垂了垂眼皮,“卻是個有意思的騙子。”

    柳朝如默了須臾,心領神會一笑,不再問了。孟玉也在一旁緘默,睞目稍窺董墨,那臉上似有些怡然愜舒暢。

    便有一路翠蔭曳動,投映在孟玉眼中,明明滅滅,是一點患得患失的微光。

    下晌孟玉散席歸家,果然不見夢迢,叫來丫頭問詢,說是往小蟬花巷去了。

    他胸腔里忽然悶堵來一口氣,吐不出,只得合著一點苦笑往下咽。他擺手驅散了丫頭,踱著步子在屋里游蕩。蕩到妝臺,那些盛放胭脂水粉的精致小罐羅列在暗紅的案面,打開來,有一個只剩下些殘紅,顯得寂寞凋零。

    又望那鏡,夢迢的凄艷的臉似乎映來鏡里,靜靜地望著他笑。他也望她一會,然后寥落地走出臥房,在書案后頭啞坐半晌。

    作者有話說:

    夢迢:真遺憾,你再不愛我,我就要愛上別人了。

    孟玉:我與董墨,于公于私,都不共戴天。

    董墨:真巧,我也是這么想。

    三個人的晚餐,沒有人覺得浪漫,哈哈哈。

    很快就要四個人了,哈哈哈哈。

    (作者的惡趣味)

    另外,你們就自動忽略我改文案的事吧,我實在是不會寫,漲幅不好,我就只能不斷修改(我也想漲幅好啊!!)我改文案你們就當我是在抽風哈哈哈。還是那句話,正文風格及內容不會變。

    第20章 因此誤(十)

    窗畔梧桐剪影,將碎片似的舊事剪入孟玉眼中,一樁樁一件件都那么齷齪,齷齪地得到許多,也丟失著。

    “老爺。”是管家不覺立在案前,遞來封信,“泰安州龐大人的來信,說是那頭已找定幾位鹽商談妥了,咱們這里運鹽過去,他們在各州各縣販售,按利分成。信上是細則,老爺請過目。”

    孟玉臉上還有些驚惶未散,忙斂了接過信,拆看一番,點點頭,“你回他的話,就這樣辦,我這里不日就運鹽過去。”

    “是。”管家退了兩步,又回來,“噢,太太往外頭去了,走時說恐怕不歸家用飯。老爺是在這邊獨用,還是去東園那頭與老太太一道用?”

    孟玉正要說在這頭獨用,冷不丁想起個什么,款款拔座起來,“我也要出門去,太太歸家若問我,就說我往章大人府上去了。”

    不一時孟玉換了衣裳騎馬出門,一徑往云生巷去。巷口開著濟南府最大的脂粉鋪子,孟玉朝曲曲拐拐的石板路上望定一眼。下馬進鋪子里挑挑揀揀好一陣,選定了三盒時興顏色,揣在懷里,折進巷內。

    行到一處髹黑院門前,孟玉在馬上踟躕須臾,跳下來叩門。二三聲便聽見有人來開,門內卻是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姑娘,梳著纏髻兒,乍見孟玉,歡歡喜喜地福身,“孟老爺!您怎的想著來?”

    “來瞧瞧你們。”孟玉剪著條胳膊往門內進去,“你jiejie在家?”

    “在呢!”那姑娘跑上前頭引他,兩步過了個洞門,里頭另有一方小院,院內種著棵枇杷樹,掩映三間屋舍。

    正屋門前迎立著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寶靨含春,翠黛低顰,穿著桃粉的掩襟褂子,碧青的裙,扶著廊頭的柱子,儼然弱燕驚風之態(tài),脈脈含睇在三級石磴上頭,向孟玉脈脈莞爾。

    孟玉站在石磴下頭,邊上的枇杷樹遮在他頭頂,幾點碎光隨風搖動,仿佛將眼前的少女搖晃成了遙遠的、亦幻亦真的夢迢。

    淡薄秋光透衣裳,那虛化的影在若隱若現(xiàn)中歸為現(xiàn)狀,細細看,其實眼前佳人半點不像夢迢,只是眉眼高低弧度有些夢迢當年假意的風韻。

    可又有天壤之別,夢迢再裝得楚楚動人,總藏不住眉間一絲凄怨迷離的決絕。她的眼仿佛在告訴人,她不需要任何垂愛憐惜,她在懲戒似的囚困自己。

    而眼前這位,卻是春風三月之花,處處荏弱惹人憐,正是貨真價實的張銀蓮。

    夢迢虛構的身份也不全是虛構。果然銀蓮姊妹確有其人,好巧不巧,也是無錫人,闔家躲債躲到濟南,開春遇見人上門追債,要拿了將姊妹倆賣到窯子抵債。

    這張銀蓮生死不依,亂著要告,往縣衙門去。湊巧那日孟玉打縣衙門里出來,穿著補服,張銀蓮認準是當官的,一頭迎上去跪了訴說冤屈。

    那時節(jié)濟南才得了董墨要調任濟南的消息,孟玉與夢迢剛商議出個美人計,正打算細枝末節(jié),偏聽了這張銀蓮的故事。孟玉腦筋一轉,心想有這么個實實在在的人與事,就是董墨要查,也不怕。因此便借了這張銀蓮的名字身世一用。

    這張銀蓮并不曉得始末,只當自己撞見個青天大老爺,替她驅趕了債主,又另租了處房子與她姊妹住。心下感激不已,一來二去,見孟玉生得英氣咄人,豐骨俊朗,漸漸芳心暗渡。

    也不知怎的,孟玉屢屢見張銀蓮這副態(tài)度,屢屢叫他想起那年到濟南赴任,失了文書銀兩被岳母收留,初會夢迢的情景。于是對這張銀蓮真有兩分照拂,又無不軌之舉,兩個人有些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

    此事并未告訴夢迢一星半點。他閑時細想,好像有些心虛。平日如馮倌人之流,不過玩玩鬧鬧,從不經(jīng)心。這回雖同這張銀蓮身上并無茍且,卻有些問心有愧。

    其中緣故,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走神的功夫,銀蓮引著孟玉進了正屋,屋子小些,陳設簡單質樸。孟玉一壁往右首榻上坐,一壁將屋子環(huán)顧了一圈,“這里缺什么不曾?倘或缺什么,開張單子,我叫人辦了來。”

    銀蓮莞爾,“虧得孟老爺,我與玉蓮才住上這樣好的房子,什么也不缺,勞老爺費心。”說話招呼玉蓮端了甌月團餅上來。

    瞧見那月團餅,孟玉想起問:“你們姊妹二人如何過節(jié)?”

    銀蓮懨懨地傷神,一手撐在炕桌上,拖著一片腮,“父母沒了,比往年又清靜些。我想著同玉蓮兩個吃過飯,到街上走走百病,又怕兩個只得我們兩個弱質女流,沖撞了人。”

    孟玉歪著嘴笑了笑,“這個倒不妨事,你們怕,我往衙門里派兩個差役護著你們出去走走就是。節(jié)下倘或缺什么,告訴我,我遣人送來。”

    姊妹倆登時歡喜起來,銀蓮咬著下唇,輕微地點點下頜。孟玉被她那一種簡單柔曼的色彩逗笑了,撩了袍子落到榻上,奉茶上來,正要入口,被銀蓮喊住:“噯,留神燙,放一會再吃好了。”

    孟玉瞅了瓷盅一眼,擱下了,由懷里摸出兩個胭脂膏子出來,小小的青花瓷灌裝著,“我在巷口買胭脂膏子,順道給你們姊妹帶了兩盒來。”

    玉蓮趕著接了,打開看顏色,樂得沒眼縫,“謝謝孟老爺!”

    銀蓮輕呵一聲,“玉蓮,只曉得接東西。”

    玉蓮撅撅嘴,將胭脂膏子歡歡喜喜遞給銀蓮瞧,銀蓮剜了一指尖,涂在唇上抿了抿,“巷口那家,可不就是月芳齋?他們家的胭脂粉料濟南府最金貴,這一盒多少錢呀?”

    “二兩銀子。”孟玉隨口答。

    姊妹倆將眼睛瞪得溜圓,銀蓮忙闔了蓋,一并連妹子手上的也擱在炕桌上要還他,“這樣貴重,哪里敢收?”

    “貴重么?”夢迢使用的東西,一貫是好的貴的,孟玉窮時不曉得女人這些東西的價錢,等曉得,業(yè)已發(fā)了家,也不覺貴重。便隨意歪坐在那頭揮揮手,“幾兩銀子值什么?我拿回去也沒人送。”

    銀蓮低著眼笑了笑,“拿回去給太太用吧。”

    他仍將胭脂推回去,“太太不喜歡這顏色。原就是來給她買胭脂,她的自然有。”

    聞言,銀蓮不好再推,拿起那盒胭脂又揭開看,里頭是桃粉的膏子,抹在唇上淡淡的。她忍不住抬眼,“太太慣常抹什么顏色呢?”

    “朱紅的。”孟玉想一想,又笑著搖頭,“又不像朱紅,比朱紅的暗一些,我也說不清。她將好幾種顏色混著,調出的那么個新奇顏色。她給起了個名,管那叫‘心頭血’。”

    銀蓮浮想須臾,不由贊嘆,“太太真是別出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