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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第14節(jié)

    “她一向鬼點子多?!泵嫌裣雭肀阈?,一條膝散漫愜意地在榻上屈起,背靠著墻。在他左邊肩側,并著兩扇支摘窗,半撐半闔,他的眼是晦暗的,嘴巴卻笑得格外開懷。

    背著夢迢,背著場面上那些蕪雜的人與事,他可以對著個毫無干系的人,坦蕩承認他心里愛著夢迢的跡象。這讓他覺得輕松,于是笑著笑著,好像大喘了口懨悶之氣。

    作者有話說: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張銀蓮姊妹,真的十七歲。

    第21章 琴心動(一)

    這一喘息,吹開浮云,露出一輪淡淡月印。天尚未黑,亂枝映著黃昏,對過四角亭里唱一出《望江亭》。夢迢在水榭的窗戶上支頤著下巴,眼睛呆滯地朝亭子里望。

    這倒是成親兩年多來夫妻頭一遭不在一處過節(jié)。都怪那罪魁董墨!好端端非要在這要緊的節(jié)下發(fā)那點多余的善心,邀她到清雨園來同過中秋!

    她心里有怨,偷么朝屏風外頭剜了董墨一眼。半掩的屏風正對著董墨的背影,丫頭們正來來回回提來食盒擺席,他在廳中的椅上看書。彩衣滿室亂著搭手,丫頭們又讓又謝,簡直無措。

    董墨卷起書向彩衣?lián)P了揚,“去同你jiejie榻上看戲吧,叫丫頭們忙,你同jiejie是客?!?/br>
    彩衣跟著夢迢,在哪里賞月都是一樣,面上還是喜滋滋,半點不掛念家里,“不妨事的平哥哥,姐不要我鬧她?!?/br>
    董墨回首朝屏風后頭望去,夢迢屈膝坐在榻上,靠著窗臺,一只手拖著腮,眼望著外頭,卻有些發(fā)呆的模樣。大片大片風窗將她嵌成一幅畫,殘陽將她的臉照得似一泓余暉底下的湖水,燦爛而沉默。

    風吹散了她耳鬢一縷發(fā)絲,像蜿蜒的線,柔軟地向董墨拋來。他踟躕一瞬,擱下書,踱步過去,“餓了?忍一忍,立時就開席?!?/br>
    夢迢在家吃得飽飽的,因此興致稍缺,笑著望他踅進屏風里來,“不餓,在家吃了兩個面餅子來的。聽見斜春說你還請了位朋友?也是官場上的大人么?我們不耽誤你宴客?”

    董墨就在榻跟前慢悠悠地打轉,仿佛不情愿應酬她的樣子,剪著手,遲遲不落座。

    坐下去,他時刻警惕著的心就要被她的眼波里的露發(fā)軟了,因此防備著,“是本縣縣令,叫柳朝如,字書望,你叫他書望即可。他兩個時辰后才來,你們相錯開,既不耽誤我會友,也不至于叫你們姊妹二人冷座?!?/br>
    原來是那位將梅卿弄得五迷三道的柳大人,夢迢暗含輕蔑,可面上,還得裝作惶恐,“我的天,看來你果然是個大官!隨手就能將咱們這里的縣令請來!人家是縣尊大人,我哪里敢直呼他的字?”

    董墨對著窗,對面亭上正乍嗔乍喜地演著戲,蘇笛悠揚,唱腔靡靡。他下瞥夢迢一眼,似笑非笑,“那你又敢直呼我的字?”

    “你不一樣嚜,況且是你叫我喊你的字,這會不認了?”夢迢將胳膊搭在窗外,臉枕上去,歪眼睇上來。

    “認,我說的話,一向不食言。這會也是我讓你直呼他的字,你只管叫就是了?!?/br>
    這一點不清不楚的“不一樣”,恰如晚風拂綠池,董墨沉著的思緒也皺了皺。他猛然發(fā)現,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對她有些反常的寬縱。

    池上幾片紅葉,點綴一庭秋色。幾時翠葉黃,幾時粉荷謝,幾時酷暑換幽涼,都有些叫人難察覺。

    董墨明明要走,卻不覺地坐在榻的另一端,也不覺地放柔了嗓音,扭臉朝窗戶外頭望一眼,“不喜歡看這出,就叫他們拿了戲本子來,重新點一出熱鬧的。”

    金風細細,吹得夢迢警醒。他似乎待她放下了兩分戒心,添了兩分柔情。

    這可不正是她與孟玉悉心擘畫的么?一時也就顧不得佳節(jié)不得團聚的愁悶,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酬,“父母不在,再熱鬧的戲也有些冷清,懶得換了,我原本就不大愛看戲?!?/br>
    董墨遠遠朝滿室打轉的彩衣抬了下頜,“不是還有妹子么?”

    “小丫頭,什么也不懂,傻里傻氣的?!眽籼霰еp膝,望著彩衣撇嘴。過一會,眼睛落回董墨身上,探究地將他照了照,“你家呢,都有些什么人?”

    “祖父祖母,兩位叔伯,不算我,另有七位叔伯兄妹?!倍昧门圩樱沼皾u西,岸上的濃陰匝了點在他側臉上,幾片挨擠的葉影搖動著,暗得厚重。

    “你家人口真多,都和睦么?”

    他斜睇來一眼,戲謔輕笑,“你不是問過斜春了么,還來問我?”

    夢迢微微發(fā)訕,指端一下一下地掐著膝上的裙,“我這是客套話。就是同斜春說這些,也不是我要刻意打聽,只是尋個話頭。否則干坐著,不尷不尬的?!?/br>
    隔了會,見董墨不作聲,她有意挑起他的話來,“京城什么樣子的?比濟南如何?”

    董墨蹙額想了想,別來洋洋的眼,“我看京城沒什么好,什么都講銀子,處處都論權勢,缺了些人情味。譬如你,要是在京城撞了哪位貴人的馬車,只怕早被拉到街角一頓好打,更沒人會借銀子給你還債。”

    夢迢斜飛了下眼,有些放肆的驕橫,“你這是變著法夸你自己心善呢?不見得天子腳下,都是些見死不救的冷血人吧?”

    問得董墨脫口而出,“你是真天真還是假天真?”

    夢迢心內振了振,面色不改,指端撥弄面前的茶盅,剔他一眼,“你這人,既然多疑,做什么不躲我遠些?又借我錢,又請我們姊妹上你家過節(jié)來。我倒也要問問,你是真多心,還是假多心?”

    堵得董墨啞口無言了,自相矛盾得他也解釋不清。索性就用那個一貫說服自己的理由來答她,“你有兩分像我娘,這也是種緣。就為這兩分相似,幫幫你也不為過。”

    夢迢喬作驚駭,半副身子探出窗外,向水中照了照,又收回來擠眉弄眼地笑,“唷,看來你娘也是個大美人嚜!”

    引逗得董墨也笑了,他原以為她會刨根問底地探聽他的私事,幾不曾想她與別的女人那么不同。她在吵鬧中,另有一種岑寂,慌亂中,別具一種從容。

    她像一個迷,他不知不覺地被這個迷吸引,的確一面本能懷疑,一面違智靠近。

    他挑釁地蔑笑一下,仿佛唾嫌自己,“誰說你是個美人了?專會往自己身上貼金?!?/br>
    “我可不是講我自己噢,我是講你母親。”夢迢也挑釁地抬著下巴,扇動著蝶翼似的睫毛,“怎么,是她老人家不夠美?還是我不夠像她?”

    驀地將董墨困到兩難境地,若說不夠像,他所說的不能拒絕她的理由就無法立足了。沉吟片刻,他只好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很美?!?/br>
    旋即他拔座起來,漂浮著步子,往廳中去了。在他腳下,拖著冗長的影,被微醺的斜陽扯得有些變了形。

    斜春端著甌月團餅與他錯身過來,落在榻上,遞上碟子,偷么扭頭瞟董墨一眼,“我們爺在家話就不多,還是到了濟南,才多添了些應酬。他不會講話,一句兩句不防得罪了姑娘,姑娘可不要惱他?!?/br>
    月團餅面皮上鐫著嫦娥奔月的花樣,做得十分精細。夢迢拿了一個,手攤在下頦底下接餅渣,沖她挑眉而笑,“得罪我倒不要緊,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受了你們家的好處,哪里還敢計較?只是他往后娶了夫人,也這樣句句含譏帶誚的同夫人說話,夫人可不饒他!”

    斜春擱下碟子,兩頭遠近將二人脧一眼,捂著嘴笑起來。夢迢明白其打趣之意,偏要挑一挑這暗昧的玩笑,“你笑什么?”

    “沒什么。”斜春垂下手,抿著唇觀她一觀,“姑娘真是生得好相貌,怎的父母早年不定下親呢?”

    “那時候家道艱難,只顧著忙生計,父母總慮著等家中好過些,好說戶些微富足點的人家?!?/br>
    斜春跟著點頭,“這倒是,女家看男家根基,殊不知男家也看女家根基,都要求個門當戶對。”

    說著,她略略垂眼,試探地抬起來,“我們爺倒不一樣,不喜歡那起有小姐脾性的,家里頭來來往往有幾門親戚家的女孩子,他都遠著,不與她們說話。”

    夢迢歪著眼,遠遠瞅董墨嵌在椅上的半截背影,半笑不笑地揣度他在京城的一切。猜測來猜測去,那些只能靠浮想的故事,卻如他的周遭,一片荒蕪。

    作者有話說:

    董墨:打臉來得飛快。

    夢迢:愛我,你怕了么?

    第22章 琴心動(二)

    不一時果品齊備,席上琳瑯陳列,有濟南名菜,又有京中佳肴。夢迢落座才瞧見,當中有一樣無錫的桂花糖粥,許多年不曾吃過了。

    她先就吃了一口,砸得滿口桂花香,登時笑瞇了眼,“你家廚子還會做無錫菜?”

    董墨不答,斜春伺候著席面接話,“現學的,兩位姑娘是無錫人,恐怕做得不地道,不合口吧?”

    彩衣不是無錫人,不敢冒失,只顧著悶頭吃。夢迢暗把董墨瞥一眼,心道他是吩咐人做這菜來探她的底,于是不慌不懼地抿抿唇,“我吃著蠻好,嗨,這東西又不難做。家中有限的,不過是用糯米、桂花、紅棗這三樣熬煮,擱些糖,也就完事了。家中富裕些的,再擱些銀耳、蓮子、或是燕窩也有的。”

    “姑娘倒比我還能干些,針織紡線,羹湯菜肴都拿手,不像我,只會些沒要緊的活計?!?/br>
    兩人客套著,將個董墨晾在一旁,說起女人間的活計,他更無話搭腔。斜春恐冷了主,因問:“我們爺的衣裳,姑娘可要做好了?”

    “差半截袖口上的花樣子,小半月的功夫就能好了?!闭f著,夢迢歪下眼將身旁董墨望住,“章平,你幾時在家,我做好了拿來你上身試試?若合身,后頭幾件衣裳也就不必再量尺寸了?!?/br>
    她那一雙眼,驀地湊得如此近,淡淡朱唇上泛著亮晶晶的糖漬,忽然把人望得心神不寧。董墨不覺向后仰了仰,“我閑時往你府上去,也是一樣的。”

    夢迢最顧忌他猝不及防往小蟬花巷去的性子,生怕時時見她不在家,哪日叫他更生疑。

    便趁機要改一改他這毛病,“可我常常各家走跳,你去前,叫人傳個話,省得我又不在家,你又空等半日。你等也就罷了,難為我們玉蓮,不知怎么款待你才好,拘在那里,又怕你,又怕招待不周?!?/br>
    董墨在世家子弟中雖不受重,到底也是名門公子,向來只有人候他,哪得他候人。先前候了也就罷了,此刻聽她如是說,倒像心里沒半分過不去,還嫌他唐突似的。

    心下便有些不快,微微攢在額間,半諷,“你貴人事忙,理當通報?!?/br>
    “不敢當,四處混口飯吃嚜,還不是為還你的錢?再不腿腳勤快些,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清你的賬。大概是欠你銀子的緣故,叫你那雙眼一瞧,總有些心虛?!?/br>
    夢迢還了一嘴,隱隱掛起唇角相譏。

    水榭外頭換了出戲,正吹著蘇笛開場,悠揚地扯出個大月亮,照著一池皺水,秋風清爽,夜綿綿地蕩開,人的心也難自抑地鋪開幾分柔軟。

    不覺吃了幾杯酒,董墨那些懷疑逐漸將夢迢裝點得神秘魅人。他心不由己地放下些許戒備,想朝她靠近。

    愈是如此,話反而提到明面上來打趣,“你心虛什么,我又不曾催你的款。莫非是心里藏著點別的什么jian邪?”

    這人越把話挑明,心里的芥蒂倒越小了,夢迢摸準了他這一點,倒不怕。奈何彩衣未經幾事,有些慌張,忙擱下碗要替夢迢辯白,卻給斜春捉住了腕子,沖她暗暗笑著搖頭。

    彩衣只得復捧起碗,看夢迢如何應對。夢迢慢條條掰了一塊月團餅送進嘴里,歪著兩眼大大方方地睇住董墨,“我沒說你心內藏jian,你反說起我來?”

    說到此節(jié),董墨斜睨著眼問詢,她微撅著嘴巧吊眉梢一笑,呷了一口清甜的荷花酒,“你這樣犯好心,又是借銀子給我,又是憐我孤苦,邀我們姊妹到你府上過節(jié),簡直棄了男女之嫌,有些發(fā)善過來了頭。我倒也想問問你,你是想圖謀我些什么呢?”

    “你有什么可給我圖謀?一點美色?”董墨擎起盅觸在嘴皮上,遲遲不飲,睇著她剪動眼皮,扇動嘲諷,“你恐怕還不至于美到叫我神魂顛倒的地步?!?/br>
    他頓了頓,抿了口酒,輕飄飄地擱下盅,手指繞著盅口打轉,輕飄飄的語氣,“我自小沒什么朋友,兄弟姊妹也不親近,孤身一人到了濟南,既撞見你,也是無父無母之人,便起了點惻隱之心。你信么?”

    男女之間,夢迢慣來只信色慾惑人。可此刻望著他凌厲的側臉弧線,像海上的一個浪頭,在月光下浩蕩孤寂。她忽然有些相信,一男一女,也可以不為色不為慾,單為剎那交匯的一點心有靈犀,而拋卻了懷疑里的抗拒。

    這感覺太陌生,就連她與孟玉,由相識到成婚,過了近三年,即使她動了心,也謹慎地抵抗著她自己的感情。

    她口里說:“我信?!毙睦镆驳拇_這樣想。可在更冰更冰的理智里,她頑強抵抗著任何溫暖的光和熱。

    所以她的“信”,也是矛盾不實的。

    她低著臉,神情如水溫柔,仿佛有一點真實的靈魂從她眼波里閃過。董墨想伸出手去,將那一縷從未謀面的魂魄揪出來。又踟躕著,警惕著,以放肆偽裝著,“隨口一句話你也信?我要真圖謀你什么,你能奈我何?”

    夢迢那一縷魂也轉瞬即逝了,開始坐也坐不正,一只胳膊肘撐在案上,手繞肩頭,擎著個小小玉斝,兩腮微紅,雙目含酲,有些酒醉意態(tài)。恰是這一點醉意,平添媚冶,與素日的清麗別有風韻。

    那亭子里原來唱的是《浣紗記》1,正到西施演舞,旦上:

    “落花無主亂紛紛,切莫恨殘春,佳人自古多薄命,笑已往姻親休問,半路今來別館,不知終身何處朱門。”

    夢迢星眼迷蒙地轉向風窗,亭子里點著好些燈籠,那旦角裊裊登亭,旋落燈花,西施將要色.迷吳王了。夢迢抖著肩無聲地笑兩下,一下把自己抖得清醒,調轉目光,有些佻達地看董墨,“你是吳王么?”

    談鋒轉得太急,董墨一時沒應得來,剎那發(fā)蒙,“什么?”

    夢迢立時變幻回那清麗俏皮模樣,將玉斝搖在指端,兩個眼珠子傻兮兮地跟著打轉,含含混混地發(fā)笑,“你不是吳王,我也不是西施……”

    說到此節(jié),胳膊肘一歪,一頭栽到臂彎里,睇上眼笑個不住。董墨沒聽清,取下她指間的盅,“酒量這樣差,還不知收斂。”

    “高興嚜……”夢迢在案底下輕輕踢了他一腳,目光不定地游著,笑得滿是傻氣,“既不圖色,又不是可憐我,那你到底為什么對我犯好心?你說呀。”

    董墨滿是無奈,只好糊弄她,“不是說過了?你長得有幾分像我娘?!?/br>
    不想夢迢發(fā)起“酒瘋”,噌地端坐起來拉扯斜春,“斜春,你是章平母親指來伺候他的,你說,我長得像不像他母親?”

    斜春半截袖口掣在她手里,望望董墨,又望望她,笑著搖頭,“我看相貌倒不像,只是偶時言行上,有那么點意思?!?/br>
    夢迢笑得歡天喜地,手舞足蹈,醉意愈發(fā)濃,又是一種憨態(tài)可愛,格外惑人。董墨恐她摔下凳去,預備攙她一把,手伸出去,還沒觸碰,又收回袖中。

    她嘰嘰喳喳的笑鬧聲同窗外的戲腔糾葛交纏成一張密網,像要網羅什么。董墨心里忽然生出些無所遁形的慌張,拔座起來,將個杌凳撞得咯吱響一聲,“我備車派人送你歸家去歇息,你吃醉了。玉蓮,歸家看顧好你jiejie?!?/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