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12節
“我說我騙了他的錢。” “這是個什么說法呀?”彩衣大驚著回轉頭來,“說騙他,他反倒肯放下戒心?” 夢迢摸出條絹子攤在手心,吐葡萄皮,呸了聲,“這些人都覺得你是圖他些什么,你不圖他,他倒不慣了。圖他的錢,他正好有,反倒安心。” 彩衣默了默,有些悵惘,“我瞧著平哥哥倒是不壞,才打過幾回照面,就平白的借了五十兩銀子給太太,連個條子也不要。只不過有些嚴厲嚇人,心還是善的。” “你這丫頭,就是給人騙的料,不過五十兩銀子就把你收買了。”夢迢將手背在腰后,欹著門框挺一挺腰。 彩衣忙辯,“不是呀不是呀。您沒來前,他與我說話,并不拿款,雖然面上有些淡,可態度是客氣的。我從前做小姐時,見過那些公子哥,哪個不是吊著眼看人?到底人是大家的風范,待太太也是一味的讓著。” 她越如此贊董墨,夢迢越有些不自在,轉進門里,“我倘或是個丑無鹽,你看他理不理我。他的疑心、好奇心,都是因著我相貌不錯。要是換個面目丑陋的,他連看也懶得多看一眼。” 彩衣于男人之道上沒經驗,以夢迢馬首是瞻。這廂笑呵呵地闔了院門跑進來,蹦散了幾縷頭發。夢迢在槐樹底下看著,抬手替她掠整,“傻姑娘,一點好處你就信,往后叫人騙了也不曉得。” 倏地兩點雨滴砸在夢迢手上,向天一望,不知幾時云翳蔽日,憋來一場狠雨。 頃刻墨云遮山,涼風乍起,蕭蕭卷葉急。夢迢與彩衣雙雙遮著腦袋跑回檐下,彩衣顧著彈衣裳,夢迢卻朝檐外伸出只手去接雨,“下雨了,你尋摸把傘出來,我給董墨送去,想必他還沒走遠。” 彩衣忙不迭跑進正屋里陶登了把傘出來,夢迢接過便往外趕。不防剛出遠門,雨點子噼里啪啦一通狠砸,急急密密地打得人措手不及。 小蟬花巷曲折幽深,滿地苔痕,夢迢滑了幾個趔趄,傘一歪,便淋濕半肩。跑了好一段也不見董墨的人影,正有些神傷,冷不丁一側首,乍見董墨就歪在誰家門上。 大約是后門,有些窄,四角爬滿青苔,磚墻上也扭扭曲曲爬了好些薔薇枯藤。他欹在深深的門框上,歪斜著身子,態度從容,半點也不見發急。腦袋頂上支出來淺淺的一片青瓦,勉強遮身。 倒是急得夢迢吹了一臉的雨,忙將傘遞給他,“我想著你就沒走遠,這雨來得也太急了些!幸而你住的園子離這里不遠。” 董墨將胳膊一抻,反將她拽進屋檐底下,見她雨澆得眉目淹淡,腮頰發白,便笑了下,抬額窺了眼天,“是來得急。” 夢迢品咂他這話有些歧義,悶不作聲地朝另一邊讓了兩步。旋即又想起來,原本就要以□□他,躲什么?又走回來,傘收了擰給他,“你拿去。” 風雨颼颼,又緊又急,傘也不大管用。董墨接過,又不走,“稍避一會再回去。” 不知是說他自己還是要求夢迢。夢迢果然在另一邊門框歪定。兩個人一時無話,只有雨聲摧寒。 門內誰家在生火燒飯,飯食香打那粗粗一條門縫里飄出來。他們像是兩個天涯淪落人,在慌亂的暴雨中初遇。 作者有話說: 董墨:夢兒,多希望你只是想騙我的錢。 夢迢:章平,我也很愿意你只是貪我的色, 預收文《窈窕恃寵》《逃玉奴》求收藏~ 我還準備開個現言的預收,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看鮮艷。 第18章 因此誤(八) 后來夢迢回想,也認為這才是他們的初遇。此刻她不是張銀蓮,也不是一貫的夢迢,雨水將她藏污納垢的心洗得空空的,使她像一個初生的人,心里尚未存任何茍且的痕跡。 獨存在她心里的印象,就是雨落在路上,將那些大塊大塊沒規則的石板洗得油光水滑,粗陋的縫隙里,瘋冒出茵茵厚厚的苔蘚。這條曲折巷子很長很長,不見首尾,她與另一位受困的人,忽然心有靈犀似的相視一眼。 董墨將淌水的傘倚在門上,翛然地抱起雙臂,“十五那日,不如帶上你妹子往清雨園去過節。省得你們姊妹倆的飯食不好做,少了冷清,多了又麻煩。” 叫夢迢犯了難,悶頭想了半日。董墨不禁疑慮,她既然要哄人錢財,這會放著個大好時機又積黏什么?便歪著眼眱她,“想來你在濟南還有什么親戚,要往親戚家去?” “這倒沒有。”夢迢勉強笑一笑,“只怕耽擱你的事。你們當官的,節下正是應酬的時候,來來往往都是要緊的人,我與玉蓮怎好上門叨擾?況且非親非故的,我們往你府上去過節,傳出去,只怕于你的名聲也不好。” 董墨滿不在乎地抬起臉,“來來往往的那些人,沒什么要緊,我的名聲更是不要緊。只是你們姊妹姑娘家,倘有顧慮,也罷。” “就是沒名聲上的顧慮,也恐怕你府上那些下人不高興。原本伺候你一個主子就罷了,無端端又添兩個客,勞累了他們,心里指不定怎么咒我們姊妹呢。” 雨漸小了,董墨兀的下了石蹬,悶不作聲往巷口走,像是因夢迢左推右推的有些不高興。夢迢在門上無措須臾,倏地也不高興起來,她這輩子,還沒叫哪個男人冷臉丟下過! 惱起來,便沖著他濕了一片的背影扯著嗓子喊:“傘!你不拿啊?!” “有勞費心,你自己打著回去。” 那淋濕的黑緞貼在他肩背上,顯得巍然冷漠,嗓音也涼絲絲的。更是將夢迢一口氣堵得上不來,索性懶得理他,撐開傘淺提裙,轉背就往另一頭去了。 隔得數丈,董墨提著葡萄筐子回首,見她拽著一片裙,裙擺濕了大片,左右擺得氣勢洶洶。他牽動嘴角笑了下,仍舊前去,密雨已無聲。 這廂歸到清雨園,雨還瀝瀝下個不住,丫頭斜春與他丈夫正招呼下人搬騰東西。董墨打眼一瞧,都是些料子金扇,并幾個大食盒。喊住一問,原來是布政使秦大人與府臺孟玉送來的節禮。 一齊往屋里去,門首卻見柳朝如迎出來,“我來給你送節禮,偏巧你不在家,斜春領我在你屋里坐等。才剛坐下,不想你就回來了。” 董墨忙迎上去拱手,“不知你要來,否則我也不往外頭去了。” 二人相請進屋,就在左首罩屏相隔的小書房里落座。柳朝如因見下人們來來回回往屋里搬東西,便自嘲一笑,“瞧這些禮,我的倒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什么話。”董墨先將他擱在書案上的食盒揭開,里頭只四五樣尋常點心,唯一甌月團餅稍顯精致。他卻不介意,反向柳朝如鄭重作了回揖,“謝君費心,我的禮還沒備下,過兩日我親自送到府上。” 柳朝如翛翛擺袖,郎聲而笑,“我倒沒費什么心,這都是趕著到街上現買的!” 董墨身上還濕著,便辭到臥房里換衣裳,出來時,那些禮都整整齊齊擺到了長案上。斜春打開了個錦匣,老遠喊他:“爺來過過目?” 柳朝如也轉了過來,兩人一并過眼,是幾把泥金扇,料子也都是內造。柳朝如揀起一柄扇翻一翻,隨口笑道:“比起孟大人往章大人府上送去的禮,你這里的倒簡便。” 董墨聽出意思,擱下盅睇他一眼,“看來我上回提那一句鹽稅上的話,這位孟大人并沒什么懼怕。” “也就是你還指望他懼怕。”柳朝如長嘆一聲,“章平到底是在天子腳下出生,哪里曉得地方上的猖狂?山高皇帝遠,他們一貫是目中無人的態度。” 斜春將葡萄擺上來,董墨吃了一顆,慢品慢咂地吐出殼兒,斯文地揩著揩手,“山東的鹽務雖不是最重的,也不輕。幾處井鹽海鹽,一年也有五十萬的稅。朝廷這兩年缺銀子,各地都在抓稅,我來時,內閣召我集議,特地囑咐了要將山東的鹽稅抓嚴實。如此看來,恐怕往后難平安。” “亂世出英雄,他們不亂,你怎么出頭呢?” 柳朝如隨口打趣,后斂了笑意反過來勸,“不過還此地水深水淺你尚不知,你家縱然有勢,可朝廷里勢力割據,誰曉得這些人拜的哪座山哪廟神?先靜觀其變的好。” 說到靜觀,廊外雨變,又小了些。斜春男人赍著兩張貼進來,奉到案上,“爺瞧瞧,秦大人的謝帖小的擬了,只是這孟大人家的帖子是夫人下的,小的不知回給夫人好還是回孟大人好,請爺拿個主意。” 董墨拿起那張薛濤箋翻開,字是蠅頭小楷,寫的過于清秀,反失了個性。落款署名是“夢迢”。他倒將這名字定定看了須臾,遞給柳朝如,“孟玉的夫人叫‘夢迢’,這名字竟有些薄命之勢。” 柳朝如接了看一眼,擱下笑了笑,“你幾時也信起這個來了?” “從不信的,只是不知怎的,看見這個名字,就想起這個說法來。”董墨也不經心地笑笑,揀起貼遞回給斜春男人,“家中無女眷,還是回給孟大人吧。順道設宴請他,就十四那日。” 吩咐完,又邀柳朝如,“上回孟大人在家設宴請我,我還未還席,正好趁中秋還了他的席,你可要作陪。” 柳朝如自然答應。二人再說幾句,柳朝如辭回家去,董墨在窗前目送他,站了會,聽見誰家園中淺送樂韻,隱隱約約掩在細雨中,連洞門外那棵珊瑚樹也朦朧起來。 一顆顆紅珠子點映綠蔭,恍惚像“張銀蓮”嘴唇上的顏色,有絲迷蒙的凄怨。董墨折轉案上,揀了張水綠的貼,研磨落筆,才寫下“銀蓮”二字,便不知該如何繼續下筆了。 “她”大有不同,他有些拿不準該用哪種方式對待她。明明是尋常的家世,尋常的心計,唯有一點不尋常,就是她的美貌。可若擱在美人云集的京城,她的美貌也并不那么突出。 但他一直銘記她在葡萄架底下慢行的瘦窄的背影,軟綿綿的泥土令她腳步不穩,偶爾左歪右倒,切碎了的陽光在她單薄的背上跳躍。 他發著怔,一動不動的影側外,天暗得難斷黃昏。 真近黃昏,雨還未止。夢迢給絆住了腳,一時不能歸家,身陷小蟬花巷內,閑著也是閑著,索性便親自挽袖燒飯,叫彩衣在跟前學著做。 不一時軒窗底下那張瘸了腿的八仙桌上擺上一甌糟鮮藕,一樣炸銀魚,一樣韭菜炒嫰豆芽,并一甌玉米面饃饃。 彩衣舀了兩碗稀飯來,聽著雨吃了兩口,舉著箸兒向檐外傻笑,“我在這里住,起初不慣,住到現在,倒覺得比家里好些。” 夢迢握著個饃饃細咬一口,望著她青春粉嫩的臉盤子,“這里爛磚爛瓦的,你也喜歡?” “比府里清靜多了。”彩衣撅著嘴轉回眼來,細細抱怨,“咱們家雖富麗,可老爺三五日的就設宴請客,老太太與梅姑娘總吵架,成日間鬧哄哄的。” 說話間,她的眼落到夢迢后頭那柄晾著的傘。是夢迢送去給董墨,又打著回來那一柄,一直撐開晾在屋檐底下。她舉著箸兒指過去,“太太瞧,那柄傘有些意思。” 夢迢揀起來瞧,并沒什么稀奇,只不過此刻水漬晾干了,蠟黃的扇面清晰起來,上頭繪著一株全盛的白荷花。細細的望下來,仿佛有什么燙了下她的手。挪開掌心一看,手握的木柄上頭鐫著個小小的“銀”字。 她口里叼著箸兒,將傘收了遞給彩衣,“你哪里買來?和‘張銀蓮’這名字倒配。” “不是我買的。”彩衣接來看了兩眼,倚在墻根底下,端起碗來,“方才太太叫我找傘,我在正屋里尋來的。老爺真是細心,這屋子一應俱全,連置辦的傘都正配著名。” 夢迢低顰蛾眉,將傘又接來輕旋在手中。傘外雨正懨懨收尾,西天放晴,染艷了幾片云,紅紅地映著狼藉滿地。 歸家業已黃昏,趕上東園迓鼓胡笳將將凋敝,孟玉在門內送客。都是些各大衙門的大人,錦繡羅衣包裹著或瘦或肥,或高或矮的各個軀體,一張張須面被落日照得紅紅的,泛著酒色油光。 角門內進去,遠遠望見孟玉,他在門內不斷與人拱手作揖,穿著銀霜色的圓領袍,戴著儒巾,被那些滿面油光的大人襯得十分年輕雋美。 當中一位四十出頭的大人捉住他的腕子,半醉半醒地笑著辭行,“我先去了,節后章大人大排筵席,孟大人可千萬要到啊。” 乃是鹽運司同知羅大人,章大人的得力下屬。孟玉因要從鹽礦上出鹽,少不得待這些人格外客氣。這廂反抓住他的腕子,借了兩步說話,“送去府上的節禮,可過目了?” 不問便罷,一問那羅大人便兩指拈著須無限惋惜,“多謝多謝!可惜午晌于大人往我家去,見了那幅董其昌的畫也十分喜歡,死活朝我要,我推不過,叫他拿去了!” 孟玉領會意思,心下十分厭煩,面上卻維持著笑,“不妨事,我這里還有幅董其昌的真跡,明日打發小廝送去大人府上。” “唷!哪里當得?” “哎哎,好畫配雅士,孟某偏不愛字畫,給了大人方不算糟蹋東西。”孟玉客套地擺著手笑,送了兩步,望著他跨門而去的背影,兩分諂媚的面色便一寸一寸冷下來,心里更添兩分厭嫌。 客散盡,一抬眼,殘陽如火,與日出一樣璀璨。他仰頭望著,他業已記不得日出時的心境,只看得見眼下,在聲色犬馬中險些溺亡的自己。 夢迢靜悄悄立在遠處的羅漢松旁,也隨他昂首看斜陽,她總覺得他們之間絕不止隔著眼前數丈的距離,即便他們有共同的方向,共同的目標。在心上,他們又似乎始終隔著一片霧地。大概是受了董墨的影響,她覺得十分寂寞。 正想著,孟玉已近在眼前了,打量一眼她身上的粗布麻衣,抱著手臂笑了笑,“往小蟬花巷里去了?” 夢迢點點頭,朝后望一眼,“散席了?” “散了。今日不過是鹽運司底下的幾位大人,節下應付應付,散得早。”孟玉舉扇的手抬起來,去攬她的肩,熏紅的臉頰上露出幾分松快,“董墨那頭如何?上套了?” “哪有那樣快?早說了那是個戒心重的人。” 夢迢順勢倚在他的壁彎里,孟玉摸到她身上有些不大干爽,歪著臉拈著她的裙搓一搓,“哪里去淋的雨,也不曉得躲一躲。” 暗一檢算,正是給董墨送傘的那陣淋了些,沒烤火,一直黏在身上,被體溫烘得半干。可夢迢卻脫口說了個慌,“雨落下來那陣,我在院里站著,不慎淋了些。” 話音甫落,她才醒神自己是說謊了。至于為什么,她細細思索,曾有那么一刻,她是真擔心董墨淋了雨。因為真,所以不能給孟玉知道。 作者有話說: 孟玉:你瞞我我瞞你,算不算公平? 夢迢:大概,算吧。 第19章 因此誤(九) 風涼霧重,遙山成冢,埋沒了半輪金烏。 孟玉觸著夢迢身上微涼,將她又往懷里帶了帶,“冷不冷?” 依著平時要強的夢迢,潑口就是一句“哪里就冷死我了?” 可此刻,她心里的確有些空蕩蕩的冷意。便朝孟玉身上倚了倚,“你這個人,有時候體貼得容易叫人胡思亂想,怪道外頭那么些女人喜歡糾纏你。” 孟玉心里陡地驚詫了一下,他知道她在曖昧示好,他太熟悉她這些手段了。他攬在她腰上的手攥得進了些,一瞬間的沖動像殼,遺憾的是,沒裂縫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