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11節
“不要緊?!崩咸煌?,枕到高枕上去,鋪了一枕的珠光寶翠,在窗戶底下流金淌銀地生輝,“不要總勸我,人早晚都要死,且讓我活得痛快了,死了也無憾?!?/br> 大約佳節當頭,闔家團圓的時刻,提起生生死死的話,又將夢迢心里一點疑惑揪起來。 她兩個胳膊搭在炕桌上,微微欠著身,“娘,我爹到底是誰呀?” 舊題重問,每每也將老太太心里的秘事重提起來。那張脂粉精描的臉顯得不耐煩,“又問這個做什么?說了多少回,不記得了。什么要緊人,也值得問他?!?/br> 這話夢迢生死不信,同人生個孩兒,連人也不記得,不見誰有這樣差的記性。 小時候夢迢不敢追問,如今大了,自立了家門,便不依不饒地,又往前湊了湊,“是不是哪位富家公子,同娘有了私情,后頭有負情薄幸?” 聞言,老太太吭哧吭哧地笑起來,叫煙嗆到氣管里,又咳嗽幾聲后,方笑斷氣似的爬起來,“我看你是編故事編得迷了心竅!哪里來的富家公子,噢,富貴人家的公子,叫我撞見了,我能松手?你還用打小跟著我受窮?” 夢迢急了,推搡她的胳膊,“那您講呀!” “哎呀我是真不記得了!”老太太益發厭煩,索性要回房。 那被歲月揉搓得細細柔韌的腰肢在煙霧中一個冷漠地搦轉,她蕭瑟蒼涼的前半生就成了一場微雨,當初冷得再徹骨透心,如今也似乎了無痕跡。 作者有話說: 董墨:夢兒,我寵你,做你的爹系男友。 孟玉:我不同意! 董墨:你算老幾? 孟玉:我算她名正言順的親夫。 董墨:…… 柳朝如:章平兄,男友可以,“爹”大可不必。 董墨:??? 第16章 因此誤(六) 老太太倒也不算全哄著夢迢。夢迢她爹,她的確說不準是哪個。 原來老太太本家里攏共兄弟姊妹六個,她排行第三,挨挨擠擠的,又是個丫頭,本就有些不受父母喜歡。又趕上十七歲那年,定了門親事,正歡歡喜喜待發嫁。一日爹娘帶著姊妹們走親戚,留她獨自看家。黃昏爹娘還不見回來,老太太便去栓院門。 叵奈門還未栓上,就有兩個不知哪里來的醉鬼闖進門來。他們住的那巷子,原本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老太太叫天天不應,叫這兩個人給欺負了。 這還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事情傳出去,被人退了親,爹娘姊妹受不得指點,成日罵她敗壞門風,不給一個好臉色。后頭老太太又有了身子,連是誰的都說不清,爹娘忍不得,一氣便將她趕出家門。 老太太不記得那兩個醉鬼的面容,倒一直忘不了離家的那個晌午,也如今日這樣白大的太陽,死活照不暖人的身子,長風在巷里混亂卷著,卷來一家又一家的吵鬧聲,仿佛整個人間在她耳畔嗚咽啼哭。 她走出巷口,那些聲音驀地停頓了,更為滂沱的人海朝她一雙彷徨呆滯的眼睛洶洶碾過來,頃刻碾碎了她,她以為她是活不成了。誰知討飯、充暗門子,到底活了過來。 因此,她心里是有些憎惡夢迢的,當她是傾覆她安穩歲月的一個惡種??梢彩撬砩系粝碌膔ou啊,于是也愛她,帶著怨憎愛著她。 夢迢半點也不知情,即便她對她娘時常泄露的厭恨眼色會有懷疑,也從不敢去確認。哪里敢確認?她就這么個至親骨rou,在這世上,她們打斷骨頭連著筋,還是不要刨根究底的好。 正如此刻,她忙將不由自主去追究的神思拉回。一瞥眼,炕桌上淡淡蒙金,落滿細塵,灰點子悶懨懨地在虛空中浮動。 眨眼見個仆婦捧著兩條帕子進來,“太太前些時要的帕子做好了,太太瞧瞧中不中用?” 夢迢接過來瞧了眼,便迫不及待地收折了,迫不及待地,打這金雕玉琢的詭異夢宮里往外逃。無處可去,便一徑逃到了小蟬花巷。 還在葡萄架底下,就聽見彩衣在說話:“jiejie不定幾時回來呢,她同那家奶奶要好,回回去,奶奶都拉著她說半日的話。要不平哥哥先回,等姐回來了,我同她講,叫她往你們家去一趟?” 葉罅剪碎了董墨的影,他慣坐在廚房外頭的支摘窗底下,穿著黑緞直身,交握著兩手抵住下巴,瞟了彩衣一眼,“你坐?!?/br> 彩衣有些發窘,扯了扯短襟褂子,坐在另一頭杌凳上。正尷尬,夢迢就打葡萄架下鉆了出來,“章平來了?我正想這兩日將帕子給你送去呢。” 兩個人皆從杌凳上起身,董墨只迎到柱子邊便止步。彩衣跑到身前來,朝她遞眼色,“姐可算回來了,正同平哥哥說呢,你往何家去,必定是要同他們家奶奶說半日話的?!?/br> 夢迢笑著走到檐下,仰著頭看董墨。黑緞料子襯得他的臉益發白了,黑眼睛泛著一點綠水,利落地扇動兩下。 她擦過他的肩,落在長條凳上摸了帕子出來,“玉蓮舀盅水我吃?!毙磳⑴磷訑傞_,使董墨坐,“你瞧是你要的那樣子不是?” 董墨撿起來攤在手上,白的細絹映在槐樹綠蔭中,一個角落用月魄的線繡著小小一朵繁瑣的云紋。 其實什么樣式都不要緊。他將帕子折入袖內,也跟著坐下,“就抵二錢銀子,怎么樣?” 忽然在這剎那,他的眼皮利落地剪斷了夢迢混亂迷蒙的日子,使夢迢單單跌入眼前這一個騙局。這個騙局是由她親自編設的,她用不著再為難要不要愛孟玉,要不要追究孟玉是否愛她,要不要追究她爹是誰。 她在董墨面前,不用刺探真相,因為她是謎底。 夢迢覺得松快起來,只管把樹望著,發著怔。蝶去鶯飛,落英杳然,幾日不來,槐樹又結了許多豆串。 董墨卻察覺,她今日仿佛不大高興。想問個緣故,又漠然地三緘其口。 偏巧彩衣端了茶來,將沉默的兩人左右脧兩眼,稀里糊涂鉆到廚房里燒火去了。董墨朝門里望一眼,向夢迢搭腔,“中秋如何打算?” “???”夢迢驚回神,笑了笑,“就這樣過,我們姊妹二人,倒不繁瑣。倒是你們做官的,想必應酬不少?!?/br> 董墨點點頭,還是那副散淡模樣,只把聲音放得溫柔了些,“今日不順?” “你哪里瞧出來?” “你難得如此話少。” 如此一說,夢迢便窺他,從他眼底察覺絲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關懷。 她便趁熱打鐵,撇著嘴拿了他的茶盅添茶,“我今日往那何家去送活計,聽見說他們家的小姐才剛定下親,定的是位有錢無德的相公。我就想,這天地下,怎么會有如此狠心的父母,就為兩個錢,把自己女兒的前途也舍了?!?/br> 原來是為別人家的事閑cao心。董墨松了松心弦,笑得一貫的冷態,“這天底下,并不都是一律的慈父慈母?!?/br> 夢迢曉得他意指自己,恰也指到她的隱痛處。她又給自己添了茶,握在手里,望檐外晴空,“你恐怕還是頭一遭孤身一人在外過節吧?往家去信了么?” 槐蔭成幄,遮斷北望眼,董墨卻還固執地將那樹盯著,默著。夢迢瞥他一眼,料想他恐怕還是心防太嚴,也不指望他說了。 誰知他又開口,聲線有些飄忽,“我在家過節也是孤身一人,沒甚差別。” “怎的呢?你們大族人口多,該熱鬧才是啊。” 這一說,好像就將董墨的心撕了條裂縫,有無盡孤獨的血等待著往外涌。他抿了口茶,眼睛盯著盅里打轉的茶梗笑了下,對著個騙子,說了句心里話:“很難說清,看似置身人群,卻是遠水孤云。” 分明是夢迢要竊取他的心事,可她卻像被他偷覷了心事似的,忽然有些慌張地挪開眼。隔了一會,她仍舊慌張,借故往葡萄架底下尋落尾的葡萄。 低處的早摘光了,頂上倒還剩一些,熟得有些發黃。伸著胳膊去夠,死活夠不著,她便在密密的葉罅間喊董墨:“章平,你來!” 聲音忽然沒由來地有些繾綣,好像為他戳穿了她心底隱秘的情緒,她身不由己地感激。 董墨一輩子沒叫人這樣使喚過,略有些不自在,探著腦袋去尋她的影,“做什么?” “你來嚜?!眽籼鲈伊讼伦欤犞朴行┎荒蜔?。 鬼使神差地,竟然驅動了董墨行將過去,撥開密藤,鉆到葡萄架底下。夢迢只管拿一雙笑眼盯著他進來,陽光一線一線地打他身上閃過,一會落在他的胸膛,一會落在衣角上。 也橫蒙一束在她眼上,像金黃的一抹紗,把多余的人世間遮擋了。翠蔭滿蓋的葡萄架底下,她只看到了董墨,董墨也只看得到她。 作者有話說: 讓大家失望了,夢迢并沒有什么“身世之謎”。 不過平哥哥的心動之路,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第17章 因此誤(七) 董墨望著她,無端端生出些奇思妙想,仿佛他們是兩個孩童,避著大人,躲到這濃陰里來捉迷藏。 他沒玩過這列游戲,一時心里竟有些得趣。越是得趣。面上就越有些不自在,吭吭地咳了兩聲,些微掛住臉,冷睇夢迢一眼。 夢迢也乜他一眼,“要摘串葡萄你吃,我夠不著。你瞧你,勞動你兩下子,你就甩起臉子了?!?/br> 董墨把冷淡的神色稍斂了,也調侃她,“我既是你家的債主,又是客人,使喚我,這是哪里的道理?” “唷,原來你施恩指望報!”夢迢掐了片葡萄葉丟在他臉上,眉眼有些輕挑,“我又不是不還你的錢,這不是裁衣裳抵債么,才收了帕子,扭臉就不認。” 葡萄葉上生著細小的絨毛,毛刺刺地糊了董墨一臉,須臾就有些發癢。他要摸帕子揩,手伸進袖里,摸到那條新做的帕子,又有些舍不得掏出來。 夢迢見他半晌摸不著,便從袖里摸了她的來,墊起繡鞋預備替他搽。剛抬了手,又放下了,將帕子遞給他,“你自家先搽一搽,一會打盆水你洗把臉就好了?!?/br> 董墨的心跟著她的手往上提了提,又擱下。 他遲疑著去接那帕子,夢迢一把塞進他手心里,撇撇唇角,“我曉得你顧忌什么,倒不是男女之別。你是怕我給你設下什么坑蒙拐騙的陷阱,你心里一直疑惑這個呢,想知道個究竟,這才三番五次往我家這小院里跑。你一個尊貴大人,可別說是喜歡吃我們家這粗茶淡飯,也別說是放心不下那五十兩銀子?!?/br> 她想著他要辯解,連說辭都替他想好了。誰知他卻不辯白,將那團帕子攥在手里揉搓,似笑非笑地睨她,“那你有么?” 翠蔭密蓋,線光挹眼,夢迢倏地被他望得心里有點不安。她轉過背,朝葡萄架里頭走,掐了片葉拈在指間,隔了會,把腦袋稍稍垂了幾寸,“實則我下剩只欠人家四十兩,我朝你多說了十兩?!?/br> 董墨在后頭踱步,踩著軟軟的黃土,如陷云端。他的眼追著她的背影,沒吭聲。夢迢在前頭斜了斜眼,縱使看不見他,她也猜得到,他心里是有些動容的。人對好人過度嚴苛,對懷著苦衷“作jian犯科”的人卻會格外憐憫,尤其還是位美人。 她背著他無聲地笑了笑,用凄清的嗓音,編造苦衷,“我想著玉蓮該議親了,想攢些錢給她做嫁妝。對不住,錢多少我都會還你的?!?/br> 至少她坦白了句實在話,她想要錢,她的目的這樣簡單,只是想哄騙他的錢。董墨略略放心,他抬手摘下串葡萄,自在地轉了談鋒,“要多少?” “???”夢迢發著蒙扭頭,他扯落了一些枯枝敗葉,撒了夢迢一頭灰。她才曉得他是說葡萄,忙縮肩縮背地躲,“你吃多少就摘多少?!?/br> “你們呢?” “我們也吃不了這些呀。要不你全摘了吧,你家人口多,摘回去給丫頭們吃。雖不值錢,可再不摘,只怕就掉光了,反倒糟蹋?!?/br> 旋即扯著嗓子喊:“玉蓮!拿個籃子來! 前后招呼夢迢的丫頭就只那一個,董墨曉得她們倆說得上話,便道:“她叫斜春。” 夢迢驚了驚,想起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扇動著睫毛打量他,“你起的這名?” 那睫毛上掛著一點枯黃的碎葉,董墨稍稍踟躕,抬手去摘,“我娘起的,是我娘自幼派給我的丫頭,一直服侍我。” 夢迢未躲,只把眼皮輕輕闔攏,待他的手離眼,她睜開眼別有深意地笑,“噢……自幼服侍你的?!?/br> 董墨領會意思,直勾勾地拿笑眼回望她,“她已配人了,丈夫就是跟我一道來的管家。” 葉影沉沉,搖動在兩人的臉龐,肩上,衣與裙上。夢迢在迷離破碎的光影中俏麗地旋了個身,繼續往前走,“誰說這個了。” 再往前兩步,險些撞到院墻上。她心上很有些發窘,又陡地轉回背。要打他身后鉆出去,可惜泥道又窄又軟,有些落不穩腳,她面上極其自然地抬他的胳膊,匆匆從他胳膊底下滑了過去。 葡萄全摘下來,填滿一籃子,夢迢囑咐叫回去拿井水鎮著,能存放個兩日。董墨哪里缺這點果子吃?可他沒推拒,提著籃子辭將出去。 夢迢與彩衣在門首送目送,那輪背影在長巷里漸行漸遠,燒在夢迢眼中赤朱的太陽亦漸灺漸滅。 她背欹門框,由彩衣手里摘了顆葡萄送進口中,咂出一股甜,吃在嘴里橫豎不是滋味兒。她忽抱怨,“跟這人周旋真是累人,還得挖空心思地平他的疑心?!?/br> 彩衣懵懵懂懂地夠著腦袋望,“太太是如何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