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199節
話分兩頭說。 山南東道,襄陽城。 “母親,明明還是春日,這天卻是見天的熱了起來,早早的都聽到蟬鳴了”,段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朝著窗外看了過去。 院子里的花兒明明今早已經澆過水了,可這會兒,又瞧著焉了吧唧的,明晃晃的太陽,直晃人眼,感覺站上一會兒,都能曬出油來。 “也不知道我段怡,還有二哥,如今怎么樣了。我這眼皮子,總是跳個不停的,總覺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似的。” 長孫夫人放下了手中縫制了一般的小衣衫,拿起桌上的茶壺,給段淑倒了一杯水。 “你如今懷有身孕,莫要想那么多,主公身經百戰,便是你公爹,都對她敬佩不已。她這個人,有勇有謀,又不專權,且心中有百姓,便是老天爺,也是要讓她做有道明君的?!?/br> 長孫夫人說著,唏噓不已,“這襄陽城,我不知道來了多少回??蛇@一回來,卻是感覺大為不同。明明街市什么的,并沒有多大改變?!?/br> “卻是覺得,那路邊好似都比往年要干凈了許多,連街上的乞兒都變得少了。從前要繞路方才能過的河,如今卻是有了橋。” “如今外頭戰亂,不少地方的百姓的糧食,都被軍隊給收刮光了,有不少人都餓死了??蛇@襄陽城中,卻還好得很。哪個百姓不夸段怡仁德?” 長孫夫人說著,走到了窗邊,將那窗戶放下來了一些,遮擋住了射進來的陽光。 她回過身去,又在段淑的對面坐了下來,“你乃是書香門第的娘子,有許多事情,沒有學過。我們這些武將的家眷,有兩個重要的準則,一生一死?!?/br> 段淑來了興致,她托著腮,認真的聽著長孫夫人教導起來。 她母親去世得早,繼母顧杏又是個不著調的,老夫人唯獨只看重大jiejie段嫻,愿意這么苦口婆心的教導她的長輩,長孫夫人還是頭一個。 “這生,便是好好的照顧好自己,教養好子嗣,這是給自己,亦是給家族不斷的生機”,長孫夫人說著,神色晦暗了幾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我在將我的夫君,還有兒子送上戰場的第一日,便做好了他們馬革裹尸還的準備。若你連自己都照看不好自己,他日他們陣亡了,在九泉之下,豈不是都死不瞑目?還要為你擔憂。” “再說那死,文人有風骨,武將講氣節。他們站著死,我們不能跪著生。失了氣節,那便是往他們的墓碑之上潑糞水,毀了……” 長孫夫人的話說到一般,神色陡然變了,她朝著門口看去,淡淡地說道,“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這么著急,所謂何事?” 那門口的婆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子,邁過門檻,走了進來。 “稟夫人的話,那城門口,段娘子的jiejie來了……就是……就是那京都的燕王妃……她如今在那城門口……三郎特意叫人過來傳信?!?/br> 第三四二章 jiejie段嫻 段淑猛地站了起身,同那長孫夫人對視一眼,皆是一臉驚疑。 她護住了自己的肚子,沖著那婆子問道,“三meimei如今北伐,正與那大燕交戰。我大jiejie乃是燕國……” 段淑微微地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我大jiejie乃是燕國王后,怎么會突然出現在襄陽,莫不是三郎瞧錯了?” 那婆子搖了搖頭,“來人說了,千真萬確。那位夫人,一身狼狽,只說那燕國大敗,她趁亂逃出來的,這一路艱辛,動了胎氣……” “如今已經見了紅,怕是要不好。如今襄陽緊守門戶,不得隨意進出,三郎也不敢違背軍令,隨意做主。已經派人去請示老將軍了。” 段淑聽到那句見紅了怕是不好,哪里還待得住,她眼眶一紅,急匆匆的朝著門外走去。 那長孫夫人見狀,忙快步追了上去,攙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如今有孕在身,千萬莫要著急。婆母有句話,你莫要不愛聽,我知曉你們姐妹情深,但如今你們各自有了夫家,且若要深究,那是敵對的關系?!?/br> “萬一,萬一你大jiejie是被人逼迫做了餌呢?你冷靜些?!?/br> 段淑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了幾分,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長孫夫人沖著院子里的婆子喚道,“還愣著作甚,還不快些備馬車?!?/br> 段淑提著裙角,快步地上了城樓。 那太陽光猛烈得幾乎叫她睜不開眼,她快步的朝著那城樓外墻邊走去,朝下一看。 “meimei!” 段淑聽著這虛弱的聲音,探頭朝下一看,只見那城樓之下,約莫十來個穿著甲衣的燕軍士兵,守在一架馬車前。 段嫻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斜斜地靠在那馬車邊緣上,她的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子,頭發都濕潤了,一縷一縷的貼再腦門上。 她捂著肚子,身下已經見了紅,素色的裙衫,顯得格外地刺眼。 “若不是jiejie不爭氣,也不會來這襄陽叫你為難。若非是為了給你姐夫留下遺腹子,我又豈會委身于那姓沈的老賊。” 段嫻說著,突然悶哼了一聲,順著那馬車滑落了下去,跌坐在地上,她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然后暈了過去。 在她身邊,一個宮中女官打扮的老婦人,撲通一下跪了下去,哭道,“老奴求求你們,我家太子妃暈過去了?!?/br> 城樓上的段淑瞧著那刺目的紅,亦是忍不住捂住了肚子。 她猛地轉頭,紅著眼睛朝著長孫老將軍看了過去。 長孫老將軍神色復雜的嘆了口氣,朗聲道,“三郎,你去開城門,將太子妃的侍衛們綁了,然后送太子回府,叫郎中來瞧。” 他說著,看向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段嫻。 說起來,他們長孫家世代忠良,忠于大周朝。曾經亦是跟著周主,立下汗馬功勞。就在數月之前,這天下人還朝北跪拜,奉那陳氏為主。 且不論段嫻乃是段淑嫡親的jiejie。 他又豈能眼睜睜的瞧著舊主在他眼前絕了后。 段嫻腹中那個岌岌可危的孩子,是陳家皇室最后一條血脈了。 更何況,就算不是段嫻,是旁的奄奄一息的孕婦,他也做不出那等見死不救之事。 “派人加緊巡查,若是發現燕軍蹤跡,即刻來報!斥候再探京都消息,務必守好襄陽城!” 長孫將軍話音一落,段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她提起裙角,飛快的朝著城樓下頭跑去,待那城門一打開,段嫻身邊的十個護衛,已經將兵器都扔在了一旁的地上,舉起了雙手。 荊州軍一擁而上,將這十人的雙手鉗到了背后,五花大綁起來。 長孫凌快步走了過去,將地上不省人事的段嫻抱上了馬車,追下來扶著段淑的長孫夫人,扶著她一并坐了上去。 襄陽城的大門,緩緩地打開,又緩緩地關上了,只留下地上點點斑駁的紅色血跡。 段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她睜開眼睛環顧了一下四周,這間屋子里雅致得很,放眼看去,床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張仕女春游圖。 杏花開滿了半邊天,一個穿著綠色襦裙的小姑娘,背對著坐在秋千上,她的懷中抱著一只貓兒,那貓兒瞧不見全身,只得一條花尾巴,俏皮的伸了出來。 一陣風吹過,枝頭的杏花落了下來,落在了小姑娘的頭上。 這是她在段淑八歲生辰那年,畫來送給她的生辰賀禮。 這杏花林,便在京郊的一處莊子上。 那一年,她們進宮的時候,段淑被人說了閑話。說是因為要生她,母親方才去世了,段淑回來之后,便大病了一場,心中不虞。 大哥便領著她們姐妹二人,去了母親陪嫁的杏花莊小住。 她畫下了這幅畫,送給了段淑當生辰賀禮。因為那會兒年紀小,筆法稚嫩?;剡^頭來看時,只覺得羞愧難當,恨不得立即燒了,省得流落在外,失了她京城第一才女的名頭。 大了些的時候,她尋了一顆鴿子蛋般大的珍珠,送給了段淑,補了那生辰禮,叫她將這副畫給燒掉了。段淑當時笑著應了,卻是不想,竟是還留著…… 段嫻想著,收回了視線,神色復雜地看向了一旁的段淑。 她躺在一旁的小榻上,打著盹兒,顯然已經睡著了。 像是感受到了段嫻的視線,段淑猛然驚醒,欣喜地起來身,坐到了床邊,“大jiejie,你醒了!可真是太好了!” 段嫻神色一變,激動地坐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孩子,我的孩子!” 段淑笑著扶住了她,“郎中瞧過了,孩子已經沒事了。不過你動了胎氣,當臥床休息才是。” 段嫻聞言,擦了擦眼角的淚,看向了段淑,“阿妹,是jiejie給你添麻煩了。我是長姐,答應了阿娘,要護著你一輩子的,沒有想到,到頭來,竟是要靠你庇護?!?/br> “我也不知道,為何老天爺這般不公平。每一次我覺得柳暗花明,卻不想竟是才出狼xue,又入虎坑。如今竟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br> 她說著,伸出手來,握住了段淑的雙手,“阿妹,我知曉,段怡一定會說我世俗得緊,一心只想著攀龍附鳳做皇后??墒?,只有你明白,阿姐從小到大,一心想要出人頭地,是為了什么?” “只有你知道,我為了爭第一,又吃過多少常人不能吃的苦。” 第三四三章 親人反目 段淑瞧著面前的人,心中亦是恍惚不已。 母親去得早,祖母擔心人走茶涼,牟準了機會,便會送他們進宮去,在貴人眼前行走,混個眼熟。那宮中乃是龍潭虎xue,隨便一個不小心,便犯了人忌諱。 她那會兒年紀小,不得祖母疼愛,父親亦像是死了似的,幾乎見不著面兒。每回進宮,便寸步不離的跟著段嫻,像是躲避著老鷹,而生活在母雞羽翼下的小雞。 段嫻雖然比她大不得多少,但是長姐如母。 八歲生辰那年,段嫻送給她的那副畫,于她而言,格外不同。 她生得好,活脫脫的就是個狐媚樣子,宮中的貴人,不喜這般長相。那些王孫們亦是察言觀色,時常在段嫻不在的時候,欺負她。 那一年杏花開得格外的茂密,長那么大,還是頭一回,他們兄妹三人,單獨的去莊子小住。 大姐站在秋千后頭推她,一邊推,一邊絮絮叨叨地說,“日后我要做入東宮,做那一國之母,到時候那姓顧的有劍南撐腰又如何?” “屬于大兄的家業,絕對不會叫那顧銘搶了過去;還有你,這京都城中,有大jiejie在,沒有一個人敢欺辱你。她們若是再敢說上半句閑話,定是要叫人,將她們地舌頭割了去?!?/br> 段淑收回了自己的思緒,靜靜地看向了眼前的段嫻。 “我以為,大jiejie已經記不得了”,段淑說著,站了起身,走到那副春游圖前。 “我時常會想起那時候的大兄還有jiejie。杏花莊的有一處小院,里頭藏著好些書,都是母親留下的遺物。還有一方長長的大桌案,上頭放著幾個青色的茶杯?!?/br> “大jiejie像是剛剛從地里冒出來的尖芽兒一樣,半夜都不睡,生怕眨了一下眼睛,就少長了一分本事。那時候,你不會樣樣都同旁人比,只想著要變得厲害些,再厲害些?!?/br> “大兄那會兒,也沒有離開家,冷漠得像是旁人一般。他會背著我,在院子里踱步,一邊唱著阿娘最喜歡的詩?!?/br> 段淑說著,伸出手來,摸了摸那幅畫。 “雖然這副畫上,只有我一個人??墒俏抑?,當時我們三兄妹,都在一起。你在這邊畫畫,那日風小,杏花遲遲不落,于是你使喚了大兄,躲在一旁使勁的搖樹?!?/br> 她說著,轉過身去,看向了床榻上的段嫻。 “jiejie,你說還會有那么一日么?到時候我們兄妹三人,再一起回那杏花樹下。比起什么榮華富貴,比起什么天下第一,我只愿大家,都能夠平平安安的?!?/br> “我想,若是阿娘還在,她一定也會這般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