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183節
祈郎中輕笑出聲。 他還是頭一次同人這般心平氣和的說話。 “那是晏老賊擔心的事。我擔心的只有段怡。門當戶對四個字,就像是天上的星辰,看看就好。” “晏老賊如何不反駁你?是因為你無論如何都不會吃虧罷了。” 祈郎中說著,站起了身來。 “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你同段怡成親之后,誰才是天下之主?” “你含冤蟄伏這么多年,在你最落魄的時候,玄應軍對你不離不棄。你是踏著無數人的鮮血,才走到京都之下的。你愿意將這一切,拱手讓給段怡?” 不等崔子更說話,祈郎中便擺了擺手。 “那是不可能的,便是你樂意,你身邊的那些大將們,也不樂意。” 祈郎中說著,臉上沒有了笑意。 他看人很準。 崔子更雖然心悅段怡,他有多細心周道,他不是沒有看在眼中。可是這樣的人,天生就是一方霸主,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為了段怡伏低做小,放棄一切,甘愿站在段怡的背后的。 不是他不好。 而是你非要把雄鷹當鴿子,即便他勉強做到了,那他便也就不是他了。 起初愛意濃厚倒是尚好,日后呢?人的一輩子長得很,有很多東西,說變就變了。 “段怡同你太像了。你自己是鷹,所以欣賞她是鷹。” “她苦練功夫了多少個日夜,經歷了多少次生死之戰,肩負了多少投誠之人的未來,方才走到了今日這一步。她又豈能拱手將天下讓給你?” 祈郎中看向了沉思的崔子更,認真道。 “我這個人,臉皮很厚。雖然說起來很可笑,但我的確是將主公當做了我的親女兒。我看不得她吃虧。她是女郎,若是同你成親了,那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努力了。” “你可能會說,不會困著她,讓她在朝堂行走。聽起來很好,可實際上呢?” “你我皆是男子,心中都知曉,這天下就是對男子寬容一些,而對女子十分的苛刻。” “如今戰亂時期,段怡拳頭大,身邊跟著的皆是武夫,他們不講繁文縟節,亦沒有那么嚴重的男女之觀,誰打仗打得贏,誰救了他們的命,他們就聽誰的。” “可日后呢?天下大定之后,文士當道,武將退后。那群掉書袋的人……若是沒有你在,自是段怡為主,可若是有你在……他們自然而然的,便會偏向于你。” 祈郎中見崔子更要辯解,果斷的打斷了他。 他的語速很快,這些話又是在他的腦子里盤旋了許久的話,如今說出來,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十分的順暢,噼里啪啦的。 自打從那日知曉崔子更想要娶段怡,而段怡也確實對他另眼相看起,他便時常睡不著,憂心這些事情了。 “這就像是皇帝老兒立儲君一般。若是沒有嫡長,庶子有賢德,有本事,那文武百官皆對于庶子做太子,毫無異議,甚至暗自歡喜,此乃有道明君。” “若是有了嫡長,同樣賢德有本事,那么還有誰會覺得,庶子當為太子么?” “我這般說,并非是說段怡不如你。而是男女之別,猶勝嫡庶之別,本就是難以逾越的鴻溝。” 祈郎中說得有些口干舌燥的,他坐了下來,拿起茶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 “鷹同鷹惺惺相惜,乃為知己;若在一起,非要其中一只鷹變成鴿子,那又何談門當戶對,何談良緣呢?” 祈郎中說著,又往茶杯了倒了水,他伸出手指來,沾了沾,然后用茶水,在桌子上劃出一道水痕來。 然后將自己的茶杯擱在了水痕的左邊,將崔子更的茶杯擱在了右邊。 “你興許想要說,你同段怡可以想辦法克服這個事情。可老父親怎么忍心,看著她有康莊大道不走,披荊斬棘走小路?” “興許是天意,我們如今地處當年楚漢之爭的關鍵之地藍田關。” “你同段怡,就猶如劉邦項羽,這條水痕,便是楚河漢界。” “前期英雄相惜,你們可以聯手攻打京都,橫掃敵手;后頭只得二人,便是你死我活,成了對手。這便是老天爺給你們安排好了的青史留名的命運。” 崔子更靜靜地看著祈郎中,他的眼睛很幽深,像是要將人吞噬似的。 祈郎中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 “若是段怡想要,我可以讓她做天下之主,亦是半分不會后悔。畢竟,我雖然是鷹,卻是一個愿意天天做羹湯的鷹。” 祈郎中嘴巴長得大大的,一臉的不可置信。 靠!他忘記了。 這個人進想打天下當皇帝,退愿居山林做廚子。 他的腦子里忍不住浮出了一副可怕的畫面,段怡拿著河山印啪啪啪的蓋著章,崔子更在一旁端著一碗黑漆漆的湯,喚道,“三娘,吃藥了。” 不是,應該是三娘喝湯了。 祈郎中甩了甩頭,哼了一聲,“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當誰不會是的。再說了,段怡同意要嫁給了你么?你就在這里叭叭叭個沒完了。” 崔子更無語地看向了祈郎中,只覺得萬箭穿心。 段怡沒有。 “方才崔某說過的字,加起來都不如師叔一句話多。” 祈郎中被戳了個正著,老臉微紅,但是面對晏老賊的徒弟,他怎么能輸? 更何況,他先前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他的心里話。 “要想成親,先等你練成腦殼在襄陽,屁股在蘇州的本事了再說罷,一年半載鬼影都沒有一個的,哪里有我們小王爺貼心,段怡嫁給你,豈不是同寡婦無異。” 祈郎中正說著,就聽到營帳外頭傳來了蘇筠的嚷嚷聲。 “先生先生,先前我長槍落在這里了。誰死了,誰當了寡婦?” 他說著,大大咧咧的撩著簾子走了進來,瞧見崔子更在,圍著他轉了一圈,“崔二哥還在這里呀!誰當了寡婦呀?是我認識的人么?” 蘇筠徑直的走到小榻旁邊,拿起了一旁的長槍。 “當寡婦是喜事啊!段三就想當寡婦,我同韋猛說好了,只要是段三想辦的事,我們就都給辦了。等段三成親的時候,我們就摸過去把她夫君殺了。” 蘇筠說著,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幾下。 見祈郎中同崔子更都一言難盡的看著他,蘇筠撓了撓頭,一頭霧水。 “怎么了?你覺得我們沒有帶上你們么?沒關系的,一起來,人多力量大。” 蘇筠拍著胸脯,十分義氣的說道。 第三一六章 修整藍田關 祈郎中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瞧著崔子更,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 他坐著笑不打緊,還站了起身,拍著大腿沖著蘇筠豎起了大拇指,“當真是瞧不出來,小王爺你這腦殼,靈光得很。” 若按照他想的,段怡嫁蘇筠,那這小子當如何?洞房自刎? 便不是蘇筠,想著崔子更娶段怡那日,蘇筠同韋猛等大一群人沖進去,要將他的脖子抹了……那畫面太過美好,祈郎中覺得便是他做夢的時候,都不敢往上頭想! 他想著,又沖著蘇筠夸贊道,“小王爺果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唉,長江后浪推前浪,這人老了之后,便如朽木一般,是不比從前敢想了。” 蘇筠被夸獎,整個人都飄了。 他臉上蕩漾著笑,大膽的拍了拍祈郎中的肩膀,“沒有關系,有段怡呢!你想不動了,不是還有兒子么?你兒子想不動了,那日后還孫子。” “我們段三,不愁沒有人為她著想了。” 崔子更聽著二人的話,面無表情地悄悄離開了祈郎中的營帳。 他是被段怡嚇昏了頭,才想要來這里討好“假丈人”同“偽小舅子”兩個不正常的人。 祈郎中的營帳離段怡的營帳不過是幾步之遙,崔子更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到底沒有再去尋段怡,牽了馬朝著營地外行去。 剛到門口,朱鹮同晏先生便迎了上來。 晏先生踮著腳,見崔子更身后沒有祈郎中的影子,松了一口氣。 “嘿嘿,瞧你要死不活的樣子,定是沒有討著好果子吃!你也不想想,換做我是姓祈的,那也不喜歡把自己送到豬圈里來的老白菜梆子!” “就段怡那渾身鐵骨的勁兒,就是那天上下石頭,砸在她腦殼上,那都要喊碎了碎了!石頭碎了!禍害遺千年,區區藍田關,哪里困得住她?” 晏先生見崔子更不言語,自己個率先翻身上了馬。 “別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那敢情好,你在這里盼敵軍主帥盼瞎了眼;你手下的兵蛋子在京都城下盼你盼瞎了眼。” “嘖嘖,這簡直就是傳世佳話!” 崔子更白了晏先生一眼,翻身上了馬,“誰來傳世?先生龜兒子么?” 晏先生聽著兒子二字,只覺得萬箭穿心。 他坐在馬上,心驚rou跳的回頭朝著段家軍大營看去,見祈郎中沒有出來炫耀,馬鞭一揚,逃一般的隨著崔子更而去。 興許是收了那氣運老兒鄭鐸的緣故,藍田關春風陣陣,陡然之間萬里碧空無云,先前那暴雨仿佛像是夢一場,醒過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孫二郎提著一桶草木灰,漫不經心的灑著,瞧著前頭扛著長槍的段怡,心情十分的復雜。 他同曹奔在大軍的后方,并未受到太大的波及,用了飯之后,便被段怡派來挖通這藍田關。 鄭鐸亦是沒有食言,領著死里逃生的藍田軍將士,再返關口。 天氣漸漸炎熱,接下來落暴雨的幾率,遠勝了前幾個月。那些陣亡將士的尸體,不能就這樣擺在這里,容易鬧出疫病來。 他放眼看著,段家軍的人收拾戰場,果真是不同凡響。 他們分工井然有序,有負責撿兵器的,有負責扛尸體的,還有他一樣,被安排著提著草木灰桶到處灑的人。 明明剛剛經歷過了一場大難,但是同藍田軍那喪到無比的氣氛不同。段家軍的人,哀而不傷,明明頭發都還沒有干,卻一個個的精神抖擻的。 “哎呀!祈先生說你出門都能撿到金子,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長孫二郎又舀了一瓢草木灰,就聽到前頭段怡的驚呼聲。 他放眼看去,頓時傻了眼。 只見那鄭鐸握著鋤頭柄,站在那被泥沙封住了的關口前,在他的腳邊,滾落下來一個大大的木頭箱子,箱子的蓋子打開了,大金元寶落了一地。 不少人見狀,都圍攏了過去,瞧著那金元寶,嘖嘖稱奇。 先前還沉悶不已的氣氛,一下子沸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