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她能出現(xiàn)在信中，可又懼怕她出現(xiàn)在信中。

    “青州云六郎處，不見謝十一。”

    懸在心口的劍倏地扎下，周瑄喉嚨涌上溫?zé)幔碥|往前一趴，珠翠步搖瞬時被血染透。

    “報(bào)應(yīng)。”

    他抓著銅鏡抬起頭來，陰翳的面上溢出冷笑。

    第38章 朕此生唯一屈辱，受她所賜◎

    深夜, 紫宸殿內(nèi)燈火通明。

    周瑄披著外裳，坐在案前查看王家和孫家的案錄，看到中途，眉心緊鎖, 闔眸, 仔細(xì)回想當(dāng)日刺殺情形。

    除去他自行安排的黑衣人外，另有兩伙死士參與其中, 孫家受不住刑罰, 已然招供，而王家憑著外戚關(guān)系, 刑部官員畏手畏腳，至今都沒落到實(shí)處。

    他起身, 提步往外走, 承祿忙提來六角宮燈, 躬身跟在旁側(cè)。

    西殿凌陰, 夜里尤其冰冷，走下去還未開門, 冷氣便沿著縫隙無孔不入的鉆進(jìn)骨里，承祿打了個寒顫，搓著手繼續(xù)往前。

    侍衛(wèi)看到來人, 當(dāng)即行禮欲啟開石門。

    周瑄忽然止步，他停在門口一丈遠(yuǎn)，瘦削勁拔的身軀像是驟然醒轉(zhuǎn), 兀的一顫，抬頭, 幽黑的瞳仁折出深邃的薄刃, 半明半暗的光線里, 他動了動唇，承祿聽到兩個字。

    “回去。”

    今日是圣人第一回 下凌陰，欲看謝瑛“尸首”，可臨了，不知又怎么了，令刑部官員，大理寺官員悉數(shù)趕至大獄，要夜審?fù)跫摇?/br>
    王瑾的牢獄與四皇子相隔不遠(yuǎn)，侍衛(wèi)去提人時，便能聽到四皇子鬼哭狼嚎的叫喊，他快要瘋了，半年多沒人同他說話，鈍刀子割rou不過如此，他抓著柵欄，瞪圓的眼珠透過縫隙往斜對面看，時而瘋笑，時而咒罵。

    王瑾帶著腳鐐出來后，四皇子哈哈拍手。

    “父皇，兒臣知道你緣何要選老六了，他比你還狠，比你還毒，他連自己的舅舅都能手刃，哈哈哈....

    老六，四哥自愧不如，四哥佩服你啊！”

    王瑾陰森森的瞥了眼，轉(zhuǎn)身往光火處走去。

    四皇子緊緊扒著門，聲嘶力竭猶如絕望至極，破開的聲音在暗牢中不斷回響，反復(fù)撞擊著耳膜，他松了手，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出現(xiàn)了一張張臉，先帝的，王皇后的，母妃，他們在笑，又在哭。

    他捂著耳朵，面額青筋暴起，近乎癲狂一樣忽然咆哮起來：“皇后，皇后不是自盡的，她是被你害死的。”

    獄卒望著他，一言不發(fā)，就像數(shù)月里日復(fù)一日的無視，不管他喊叫，威脅，利誘，卑微或是任何試圖引起注意的任何方式，他們只用可憐的眼神看著他。

    無聲無息，卻足以令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四皇子崩潰，絕望。

    “老六，你比我可憐啊。”

    堂上嚴(yán)陣以待，大理寺和刑部分列兩側(cè)，王瑾目光晦暗，瞥向太師椅中端坐筆直的周瑄，不禁冷笑一聲，頹然垂下眼皮。

    到底是先帝的兒子，當(dāng)年先帝將他們貶謫江南，驅(qū)逐出京，原以為足夠雷厲無情，不成想青出于藍(lán)，如今他兒子比他做的更絕。

    還以為會惦記血緣親情，終究比不過手中實(shí)權(quán)，只要危及他的皇位，他便毫不猶豫痛下殺手。

    上柱國的封號言猶在耳，掛到門上的匾額還未摘下，坊間關(guān)于王家要出“二后”的流言卻戛然而止。

    帝恩寡義無情。

    他那好外甥，端的是清俊尊貴，目中無人，陰涼的眸光對上，復(fù)又輕視挪開。

    “既已承認(rèn)貪墨，阿黨，侵占官田，私冶鐵煮鹽，為何不認(rèn)弒君？”

    王瑾嗤笑：“為何？陛下心里一清二楚。”

    周瑄不動聲色打量他的反應(yīng)，見他滿腔憋屈壓抑怒火，不似說謊模樣，他暗自叩著桌案，慢條斯理道：“表弟表妹為了舅舅四處奔走，朕以為著實(shí)不妥，既惦念舅舅安危，不若便讓他們到獄里...”

    “陛下！”王瑾臉上肌rou抽動，隱忍的眸光壓下憤怒，他動了下腳，鐐銬發(fā)出沉重的響動。

    “罪臣沒有弒君。”

    他重重叩下頭去，顫抖的背影仿佛一夜間蒼老許多。

    周瑄將堂審交由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協(xié)理審核，隨即抽身離開，王瑾欲言又止，膝行上前。

    周瑄頓住腳步，側(cè)臉冷聲道：“朕究竟為何辦你，好生想想吧！”

    牢獄身處，四皇子的哭笑聲不絕如縷，陣陣穿入周瑄耳中。

    望見他的身影，四皇子登時提起力氣，抓著柵欄哈哈笑出眼淚：“老六，你比我可憐，你比我可憐吶....”

    幽幽目光一掃而過，眼看著周瑄頭也不回的離開，他叫的愈發(fā)尖銳，猶如要炸裂頭皮般，抓扯著木欄，指甲嵌進(jìn)木屑，他跳著腳喊：“老六，你回來！”

    周瑄腳步疾行，腦中不斷回過當(dāng)年舊事，謝瑛同自己鬧翻，他徹夜難眠，去往淑景殿時，推門看見懸梁自盡的母后。

    半空中，她腳上的鞋掉了只，露出雪白的絹襪。

    那一瞬，周瑄渾身上下的血都涼了。

    他站在門口，腦中空白驚懼，反應(yīng)過來，他手腳不聽使喚去抱王皇后的腿，懷里的人冰涼沒有溫度，僵硬的膝蓋都無法曲起，指尖劃過他的臉，再不像從前她撫摸自己的柔軟。

    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不斷喚著母后，不斷搖晃她的手臂，可她睡著了一樣，安詳沉默。

    十八歲之前，所有人都愛他；十八歲之后，他才知那愛皆有企圖。

    宮人都道先帝寵幸貴妃，王皇后受辱自盡，彼時的周瑄恨透了先帝，離京時他像喪家犬般，身邊只有一個何瓊之。

    然時至今日，陳年往事漸漸揭開真相。

    才知真相遠(yuǎn)比想象的更加丑陋。

    王家大郎二郎相繼卷進(jìn)逆案，王皇后憂思郁結(jié)，如處沸鼎，既不能舍棄母家，又不愿忤逆圣上，兩相權(quán)衡，她飲下毒酒，含恨而亡。

    先帝顧念夫妻情分，在她死后并未追究王家，而是驅(qū)逐出京，又因喜愛周瑄，故步步做局，以王皇后懸梁的假象，借以順理成章遣周瑄赴邊境歷練，貴妃和四皇子一黨皆以為王家倒臺，周瑄失寵，自己于儲君之位有了指望。

    君心狠戾，連親生兒子都會算計(jì)。

    這天底下，真心難尋，唯權(quán)力不負(fù)。

    雕仙鶴香爐白煙裊裊，冰鑒不斷滴落水珠。

    何瓊之看了眼供詞，不由蹙眉，問：“陛下，現(xiàn)場有三方死士，如今只有孫家認(rèn)罪，難道王大人果真沒有參與？”

    周瑄嗯了聲，扶額揉了揉太陽xue。

    “那剩余兩方，會是誰？”

    何瓊之琢磨，心里有個念頭，然不敢講，周瑄瞥了眼，道：“如你所想，是朕替王家動的手。”

    何瓊之訕訕一笑：“臣沒這么想。”

    周瑄不置可否，往后靠在椅背，淡聲道：“謝瑛都猜出來了，你會沒想到？”

    “臣愚笨。”

    “朕對付王家，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謝瑛剛剛好，沒什么比皇后之位更有誘惑力和說服力。”

    何瓊之低下頭，盡管一壓再壓，還是沒能忍住，“陛下籌謀之前，可想過她知道實(shí)情會如何難受，被當(dāng)成誘餌推出去，被她曾經(jīng)信任喜歡的人親手推出去，她已經(jīng)跟謝家斷了關(guān)系，您還要一寸寸斬?cái)嗨秊閿?shù)不多的美好回憶，她所擁有本就少的可憐，謝家如何您比我清楚，您不該這般對她。”

    周瑄望著他，幽眸映出清淺的光：“厚樸，朕給過她機(jī)會，可她寧愿選擇犯險(xiǎn)，也不肯向朕求饒。”

    “陛下所謂的機(jī)會，是金屋還是日后您三宮六院中的某一位？”

    “至少朕沒想讓她死。”周瑄冷冷乜著他。

    何瓊之深吸一口氣：“但陛下就是在逼她赴死。”

    靜謐的大殿能聽見他們兩人粗重的喘息聲，幼時玩伴，交心過命的情誼，此時此刻，卻將往事歷歷撕開，何瓊之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敢說出這番大逆不道之言。

    索性硬著頭皮繼續(xù)：“陛下從開始便知道她會怎么選，又怎能說給過她機(jī)會。她活在謝家，爹不疼娘不愛，處處受掣肘，她什么都能自己擔(dān)了，她又怎會習(xí)慣依靠旁人解決問題。

    您說她無情，可您從認(rèn)識她那一日起，便知道她是這樣的性子，緣何現(xiàn)在非要折掉她的羽翼，讓她變成另外一個樣子，那不是謝十一，您也不會喜歡那樣的謝十一！”

    痛快！

    慷慨激昂后的情緒達(dá)到巔峰，以至于暫時的狂妄遮住后怕，何瓊之攥著拳，仰視他深邃冷靜的眼。

    “從前年少，喜歡她所有模樣，以至于被拋棄時，許久沒有回過神。”

    “為她尋借口，為她開脫，自以為是覺得她一定有所苦衷，在我你我廝殺陷入絕境瀕臨死亡時，她跟云六郎大婚，全身而退。

    朕綁著一身紗布躺在床上，不死不活，她和云六郎帳內(nèi)鴛鴦，濃情肆意，說不喜歡就能轉(zhuǎn)頭嫁人，你可見過比她還狠的人。”

    “朕此生唯一屈辱，受她所賜。”

    一股涼氣沿著后脊攀爬，隨后迅速傳至四肢，何瓊之咽了下嗓子，沉聲道：“您知道當(dāng)年是誤會，任何人聽到那種關(guān)系都會后退。”

    “未必。”周瑄瞟來冷光。

    何瓊之僵住。

    “厚樸，大慈恩寺劫持一事，你究竟有沒有插手。”

    周瑄噙著笑，眼底卻在蓄積濃霧，陰郁冷鷙的光似削鐵如泥的刃，一點(diǎn)點(diǎn)剜著何瓊之的骨頭。

    他手腳發(fā)涼，手心俱是冷汗，心跳猶如驚雷，咚咚...咚咚。

    溫?zé)岬恼聘古脑谒壹纾墁u俯下身，正面逼視他低垂的眼睛：“有沒有？”

    “臣，沒有！”

    熾熱的目光彼此凝視，一分一毫，誰都沒有退讓。

    手掌往下一壓，何瓊之挺直腰身，周瑄后撤兩步，面容霎時冷凝：“逃跑的那個，你親自去查，抓回來后，朕要剮了他！”

    高墻下，陰風(fēng)陣陣，何瓊之兩條小腿肚直打晃，爬了兩次，好容易爬上馬背，揪著韁繩，腦中充斥著周瑄說最后一句話的表情。

    似警示，更似威脅。

    陛下在懷疑謝瑛的生死，亦在懷疑他的忠心。

    不過年少的一段情誼，鬧到如今這般田地，何瓊之只覺腦筋亂成一團(tuán)，握著韁繩的手攥的發(fā)白，心里長嘆：怕是不能善終。

    昌河公主大婚后，通判一家從京城折返，此間有個插曲，昌河公主無意間掃到通判夫人的禮單，看見那枚被秀秀修復(fù)的鐲子，許是合眼緣，她試戴了下，信口說喜歡。

    通判夫人暗暗高興，便有許多娘子拉著她問出處，更有甚者，讓她幫忙定制，故而一回登州，通判夫人親自去了趟首飾行。

    “三個鐲子，兩對手釧臂釧，六支步搖，成色不用太好，做工務(wù)必精美。重中之重，是這個冠。”通判夫人比劃給謝瑛看，“我外甥女下月大婚，旁的暫且可以慢慢來，這個冠定要往前安排，別耽誤正事。”

    謝瑛查看完訴求，確認(rèn)是尋常的嫁娶閨閣，遂應(yīng)聲道：“那我們今明兩日畫圖樣，后日送去您府上觀賞，若能定下，我們便立時趕工，若還需修改，時日上也好安排。”

    “成。”通判夫人打量著她，只覺掌柜的雖面孔普通，可言談舉止不卑不亢，旁的商賈遇到官眷，大都有唯諾逢迎的意味，可她沒有，倒是個爽快利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