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后我選暴君 第44節
但商隊走走停停,或購或售, 行進速度便稍顯緩慢, 走了大半月,終于進到登州地界。 她撫著胸口藏匿的票據, 方覺得渾身一松,晝日繃緊的神經舒展開來。 自打周瑄稱帝, 謝瑛便陸續開始變賣京中店鋪田產, 遣得力信得過的管事去往各地重購安置, 不只是登州, 包括青州在內還有不少地方可以落腳。 彼時她雖信任云彥,卻沒指望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出去, 她誠心實意對待云家,自問沒有不妥之處,若對方亦能還之真情, 自然兩相歡喜,若不能,她也有旁的退路和出路。 人活著, 只能靠自己,但凡一門心思寄托于別人, 就得抱著被拋棄的風險。誰都有難處, 誰都有不得不妥協的時候, 總不能拿刀逼著對方偏向自己,想來也是無用。 離京時,隨身不方便攜帶大量銀錢,謝瑛便將諸多田產地契縫在衣裳夾層,又收拾了純金首飾,等落腳后如若手頭周轉不開,也能將金飾熔了充錢用。 馬車駛過巷口,噠噠的馬蹄踏著青石板路疾馳而過。 謝瑛挑起車帷,巷子上空籠著烏青的云團,宛若流淌著大幅水墨,天還在下雨,青苔爬出磚縫萌發油潤的綠意,沿街支起的攤子,不時飄出rou香餅香。 謝瑛在胡餅攤前下車,要了一碗酸辣湯,兩個古樓子,淅淅瀝瀝的雨打在身后,她低頭慢慢咀嚼,滿口酥脆,入嘴的羊rou肥而不膩,不多時身上便熱乎乎的,長途跋涉的疲憊消減不少。 登州民風淳樸,街上不時有人招呼談笑,遠處有漁民擔著新捕的魚蝦蟹販賣,鮮活的魚猶在磚上蹦跶,來往行人擎著傘過去挑揀,稚嫩的孩童被抗在肩上,頭頂掛著碧綠的荷葉,咿咿呀呀說著話。 謝瑛禁不住心情舒暢,眉眼微微彎成月牙,她放下錢后轉身去往后街的牙行。 因為下雨,不少趴活的堵在門口廊下,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每來一個商客,他們便一哄而上,有人被挑走,高興的遮不住歡喜,有人被留下,沮喪而又充滿期待。 謝瑛人生地不熟,便找來牙婆,只道自己首飾行過兩日要挑幾個伶俐打雜的,又言下雨路滑,借口讓牙婆送她回去。牙婆見她相貌平平,但言談舉止頗有貴相,遂未生疑,且殷勤的著人趕著馬車將她送到她所說的首飾行。 首飾行管事姚mama在京里時深受謝瑛照拂,家中曾出過難事也都是謝瑛替她擋下,故而當初謝瑛讓她回老家登州掌事,她就義無反顧答應下來。 “娘子,這是購置的宅院,現下是我家那口子在打理,院落不大,在登州城已經算好的了,登州不比京城繁華熱鬧,好些個地方恐怕要讓娘子受委屈。” 姚mama乍一看見主子,驚喜之余有暗暗激動,她躬身打開院門,幾個丫鬟正在修剪花枝,雨剛停,枝頭全是水,果真是個安靜雅致的小院。 姚mama見她只抱了個灰藍色包袱,不由詫異道:“娘子,東西都放客棧了嗎,回頭讓趙五趕車拉回來。” 謝瑛笑,抬腳跨進屋門,說道:“統共只帶了這些傍身,姚mama不用擔心,明兒去置辦行頭,若有缺的便再說吧。” 她洗了澡,終于能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等醒來時,已是傍晚,夏日晝長夜短,仍有蟬鳴拂過耳畔,空氣里挾著濕氣,溫度仿佛比京城涼寒。 謝瑛換了套掐腰長裙,依舊涂黑了面,點上幾顆礙眼的斑點,去到首飾行,看見門口蹲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十七八歲,臉涂得鍋底灰一樣,一雙眼睛很亮,她抿著唇,亂糟糟的頭發不知幾日沒有梳洗,腳上那雙鞋磨得后跟露出。 另一個是五六歲的小姑娘,臉同樣涂得灰黑,大大的眼睛眨了下,看見謝瑛,她拽了拽旁邊那人,十七八歲的姑娘便立時領著小姑娘站起來,略顯局促的看著她。 謝瑛有印象,去牙行時她們兩人也在里頭,雖然是男子裝扮,沒有穿裙,可混在彪悍壯碩的男人堆里,謝瑛不難認出她們是姑娘。 想來不是登州本地,倒像是逃荒來的。 “娘子,”十七八歲那位舔了舔唇,烏亮的眼睛猶豫的看向謝瑛,“您店里請人嗎?” 謝瑛愣了下,笑道:“你會做什么?” “鎏金鏨刻,瓔珞、臂釧手釧,指環、足鐲我都能做。”女孩說話時目光篤定,手緊緊牽著meimei,像看著神佛一樣看著謝瑛,仿佛她不答應,她那發光的眼神就會立時熄滅。 謝瑛思忖著,就在這時,店門前倏地拉停馬車,一身材臃腫的仆婦懷抱漆盒下來,風風火火沖向柜臺。 她滿頭大汗,面紅急喘,便知已經跑了不少店肆,盒中是一枚需要修復的鐲子,三段白玉質地溫潤通透,外面包著的鎏金斷裂開來,原先雕琢精美的圖樣有了殘缺,品相和價值自然遠不及完好無損。 那老婦抹了把汗,著急忙慌道:“我都跑了六家鋪子,沒一家能修的,你幫我瞧瞧,可還有的救?” 姚mama拿起來細細打量,隨后蹙眉。 謝瑛回頭,沖杵在門口的姑娘招手,她忙跑進來,墊著薄絹看了一遍,隨即對謝瑛說道:“娘子,我能修。” 老婦一聽喜上眉梢,當即歪了身子坐在交椅上,嘆道:“能修就好,只是我們夫人后日便要啟程赴京,時間緊迫,還要勞煩你們趕趕工。” 言語間,謝瑛知道老婦是通判家的奴仆,主家要去京中賀喜,參加昌河公主的婚宴,這鐲子正是記在禮單上的物件,卻被家里的小郎君無意中摔碎,不得不請人救急。 謝瑛與姑娘再三確認,見她眉眼熠熠生光,很是自信,遂應了下來。 這會兒點了燈,兩個小姑娘洗去鍋底灰,露出白凈的皮膚,謝瑛著人做了一桌飯菜,她們好似許久沒吃飽,直撐得肚皮滾圓。 “娘子,我叫秀秀,這是我meimei珍珍,我是逃婚出來的。”秀秀擦了擦嘴,臉上有了笑容,“我家祖上行商,就是做珠釵首飾的,我娘死了,阿耶續弦取了個母老虎,竄托他把我嫁給知縣做小妾,那知縣比我阿翁還老,我不肯,就帶我meimei逃了出來。” 謝瑛給她倆找了身干凈的衣裙,姚mama帶著珍珍去睡覺,她則守在秀秀旁邊,看她拿著鏨敲敲打打,又用銅線清漆修修補補,手指靈活的翻來覆去,烏黑的瞳仁專注認真。 “你老家是哪的。” “青州。” 秀秀沒抬頭,自然也沒看見她說完話,謝瑛怔愣的表情。 兩人熬了整夜,好歹在天亮時,順利完工。 翌日老婦過來驗貨,不由連連感嘆,又說了好些客套話,道往后通判娘子的珠釵首飾都到她們店里采買,謝瑛回謝一番,將人送走。 秀秀兩眼發昏,謝瑛便將她和珍珍帶回住處,在西跨院劈了間房屋給她們姐妹住,睡前,秀秀緊張的問她:“娘子,你能留下我和meimei嗎?” 謝瑛笑,回道:“你這樣好的手藝,若不嫌棄我們店小,便住下來吧。” 秀秀高興的連連道謝。 謝瑛困倦極了,回屋后便鉆進衾被,復又覺得口渴,張口便喚:“白露,幫我拿盞茶來。” 喚完自己一愣,才想起自己身在登州,已有許久沒見白露和寒露。 想來她“死”了,周瑄不會為難她們,約莫已經放出宮,折返回長樂坊。 往后事情淡下來,再找時機將她們接到身邊,謝瑛迷迷糊糊打算著,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謝家人找何瓊之要了好幾回尸體,要接謝瑛回家安葬,偏何瓊之不敢答應,也不敢處置,每回都以各說辭搪塞敷衍。 圣人自打回宮后,仿佛忘了謝瑛的存在,他忙著處置朝事,忙著批閱奏疏,宵衣旰食,夜以繼日,每每紫宸殿的燈燭徹夜長明,服侍他的宮婢內侍卻都苦不堪言。 圣人扣著尸身,既不給謝家,又不肯親眼去瞧,那具腐爛的女尸如今就擱置在冰床上,每日不斷的換冰,饒是如此,依舊往外散著氣味。 “陛下,今兒謝四郎又來了,臣沒有給他尸身,他說他明日還來,明日不給后日再來,謝家已經掛滿縞素,只等尸身入棺,擇日下葬。 不然,明兒就給他吧。” 周瑄提筆不停圈注,仿若沒有聽到何瓊之的話,微薄燭光中,他高大的身形被剪出清雋挺拔的陰影,投在窗紙,跳動著拉扯出詭異的形狀。 緋色團龍圓領窄袖袍衫,白玉革帶勒出窄腰,漆眸深邃,鋒芒悉數掩藏在瞳底之中,如今的他,通身都是帝王的威懾肅然,那副生來俊俏的面容,只會叫人覺得矜貴疏離,不敢逼視。 何瓊之琢磨著,怕他沒聽到,又重復一遍:“陛下,明兒把十一娘還給謝家吧。” “啪”的一聲,周瑄手中筆摔到案上,墨汁炸開,洇成一團團的濃黑。 何瓊之倒吸了口氣,后脊唰的冒出冷汗。 周瑄緩步下來,負手站在何瓊之面前,聲音陰涼:“你怎么就能確認,她就是謝瑛。” 何瓊之低聲回道:“女尸所穿衣物,所戴首飾,俱與十一娘相同。” “再等等。” 何瓊之不明白他還在等什么,經查,謝四郎并未挪動大理寺和刑部的死尸,紫霄觀四周也未有任何動靜,所有謝瑛可能出現的地方,都已安插人手監視,他又能等到什么? 夜里,周瑄步入清思殿,恍惚中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她背對自己,彎腰收拾簾帷,烏黑的發絲盤成高髻,簪著一對石榴花步搖,緋色對襟長褙子垂在小腿,她轉過身來,望見僵在珠簾處的周瑄。 周瑄亦望著她,眼神迷茫空洞,復又纏繞著懷疑震驚。 那女子眉眼與謝瑛有兩分相像,明眸皓齒,赧然的低頭,她穿著謝瑛的衣裳,發間珠釵亦是謝瑛戴過的,微咬紅唇,大著膽子朝周瑄走近,施施然福禮道:“陛下,中貴人讓奴婢服侍您安寢。” 周瑄合眼,腦中驟然浮現出謝瑛墜崖,驚慌害怕的喊他:“明允,救我!” 他渾身肌rou緊繃,狂涌的血液激蕩咆哮匯至顱頂,陰郁面孔下風暴驟起,猶如能掀翻天地,他攥著拳,太陽xue突突直跳,疼痛像拉扯到極致的弦,他扶額,踉蹌一步。 女子搭手,指腹挾著火,沿著那手臂繞到后腰,柔聲喚:“陛下,陛下...” 魔音一般,聲聲割在弦上,晦澀暗啞的響動加劇了尖銳難忍的疼痛。 周瑄一把拂開,后脊抵到雕花隔斷,厲聲喊道:“承祿!” 守在殿外的承祿聞聲打了個哆嗦,忙低頭進去,甫一屈膝跪下,便被周瑄一腳踹向心窩,連著倒退了數步,砸著屏風跌倒。 女子被嚇得雙膝發軟,摁在案面才不至于跪倒,可身體仍不住打顫,慘白的臉與謝瑛再無相似,從內到外,寫滿驚愕恐懼。 不像謝瑛,一點都不像。 她可以裝著溫順,裝著柔軟,也可以委曲求全,逆來順受,可眼眸里藏著的,是倔強,是執拗,是兀自沉靜冰冷果決的主見。 她永遠知道自己該要什么,該舍棄什么。 “滾,給朕滾出去。” 女子連滾帶爬摔了好幾次,跑到門口又聽見凌空一道怒斥:“把她的衣裳脫了,燒掉!” 沉水香的氣味縈繞在死寂的大殿,嘶吼完的周瑄,仿若頹敗的孤獸,抵著隔斷劇烈喘息。 謝家門口的兩尊漢白玉獅子,也都穿上縞衣素服,頸前掛著白花,沿著大門往里看,一派純白,但凡入目所及,皆用白綢裝飾,廳中擺著空棺,,棺蓋擱置在地上。 崔氏和秦菀面色蒼白,攬著謝臨隱隱啜泣,謝宏闊肅冷著臉,覷向一言不發的謝楚。 “陛下,求你將十一娘的尸身還給我們。” “她同謝家斷絕了干系,死不死的輪不到你們哭喪。”冷笑著伴著譏嘲,周瑄挑起棺槨上的白綢,信手扯落。 眾人呼吸屏住,瞪大眼睛盯著他的舉動。 “來人,將府里所有白布全都扯碎,焚毀,若再敢掛,朕,誅你全家。” “陛下,求你賜我meimei安寧!”謝楚弓腰,屈膝朝他跪下。 周瑄瞟了眼,聲音涼湛如雪:“她沒死。” 跪立的謝楚不著痕跡的怔住,不敢抬頭,不敢呼吸。 “便是死了,也不占謝家的墳地。” 闊步踏出廳堂,身后侍衛將扯落的白幡縞衣全都扔進火盆,揚成灰燼。 珠鏡殿,白露和寒露哭的喉嚨沙啞,眼眶通紅,每每想起謝瑛,兩人便忍不住掉淚,后悔當時沒有跟著去大慈恩寺,即便娘子不允,她們死皮賴臉上車,至少能擋劍,能拖延,娘子也不會墜落山崖。 扭頭看見空空的床榻,不禁抱頭痛哭。 周瑄進殿時,她們起來抹淚福禮。 妝奩上的珠釵首飾,冰涼毫無生機,不似戴在她發間那般鮮活嬌美,他摁著案面坐下,自嵌螺鈿銅鏡中望見自己,隱約中,也能看見她柔婉的臉,手指落在他肩膀,虛虛環著。 他側身,只摸到涼浸浸的空氣。 承祿拿著剛到的密報前來,周瑄啟開,修長如竹的手指竟有些不聽使喚。 最后的指望,他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