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清明。

    許是因?yàn)橹墁u數(shù)日不至，珠鏡殿內(nèi)氣氛好了很多。

    謝瑛吃食上增進(jìn)不少，每日用完還會吃些瓜果，然后便在院里四處溜達(dá)，當(dāng)做消食，她日常規(guī)律起來，氣色也逐漸紅潤通透，明亮的眼睛散發(fā)著光彩，氣力也比在長樂坊時(shí)健碩。

    周瑄昨夜過來，說起王皇后在世時(shí)居住的淑景殿，近日來總傳出鬧鬼的消息，尤其每逢下雨陰天，宮婢內(nèi)監(jiān)聽見好幾回，消息傳開，守在太極宮的老人便人心惶惶，故而周瑄準(zhǔn)備親自去趟大慈恩寺，做場法事消災(zāi)祈福。

    換做旁人還好，可這事放在周瑄身上，總是說不出的詭異。

    周瑄不信鬼神，更不信所謂的法事祈福，否則搬到蓬萊宮后，用作道觀的大福殿和三清殿不至于閑置起來。

    最高興的人，莫過于白露和寒露。

    兩個(gè)人嘰嘰喳喳收拾了好些物件，像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終于能見天日，歡笑不斷，走路都輕快起來。

    白露咬著青州進(jìn)貢的蜜桃，舌尖甜絲絲的：“陛下帶娘子同去，是不是要給娘子名分？”

    寒露也忍不住眼睛發(fā)亮，兩人齊刷刷看著謝瑛，打心眼里覺得高興。

    去大慈恩寺，也就意味著娘子不再是珠鏡殿藏著掖著的人，她是陛下光明正大帶到身邊的，既如此，勢必要給娘子封號。

    兩人做夢都在想，雖不敢覬覦皇后貴妃之類，但正經(jīng)尊稱總要有的，想著想著，便覺得日子有了奔頭。

    謝瑛笑，卻沒有點(diǎn)破，只淡聲告誡不要太過當(dāng)真，也別張揚(yáng)出去。

    待沒有人的時(shí)候，她兀自躺在榻上，神情便異常凝重。

    他親手設(shè)了局，想請君入甕，而她不過是誘餌，引出大魚微不足道的存在。

    難怪要將珠鏡殿藏嬌之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橫豎不過借他人之手，削另一人臂膀，而周瑄，只要坐在高處睥睨，看兩虎相爭，最后得利。

    至于她這個(gè)誘餌，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謝瑛枕著手，愈想愈覺得可怕。

    如今朝上，能與王家抗衡的勢力，不過寥寥，周瑄究竟想對付誰？

    啟程那日，天高云淡。

    謝瑛破天荒沒有帶上白露和寒露，兩人為此很是傷心，癟著嘴將謝瑛送上馬車，眼淚汪汪左一句“娘子仔細(xì)蚊蟲”，右一句“我們等你回來。”

    說的謝瑛很想抱抱她們，可又怕漏出端倪，遂只笑笑揮手道別。

    周瑄騎馬，謝瑛坐在隊(duì)尾的車內(nèi)，寬敞的馬車熏著沉水香，另有小座冰鑒，上頭鎮(zhèn)著葡萄蜜瓜，還有精致的果子。

    謝瑛把手撫在胸口，只覺得自出城之后，心跳就不受控制。

    她從前與云彥去過不少次大慈恩寺，沿途路線很是熟悉，哪里地勢復(fù)雜，適合安排一場刺殺，哪里適合誘捕，她一直在想。

    車輪顛了下，周瑄掀簾進(jìn)來。

    瞥見她發(fā)紅的臉，愣了下，隨即坐在對面。

    “不舒服？”

    謝瑛搖頭，一只手貼過來，覆在她額頭。

    他的手冰涼有力，少頃挪開，眉眼裹上懷疑：“猜到了？”

    話音落下，謝瑛咬唇抬起頭，點(diǎn)了點(diǎn)：“陛下要對付世家，所以拿我來做幌子，是不是馬上就會有場刺殺，而我要在這場刺殺中受傷，甚至死亡？”

    周瑄不置可否，冷冷的眼神凌遲一般，上下掃視謝瑛。

    “何其有幸，能為陛下肝腦涂地。”

    謝瑛抑制住發(fā)抖的身體，挺直脊背靠在車壁，瞬間疏遠(yuǎn)了兩人距離。

    “猜到也好，朕會盡量護(hù)你周全。”他亦靠著車壁，挺拔的身軀青松一樣，一言一行冷的不似前些日子，纏著她，膩著她，仿佛換了個(gè)人。

    她就只是誘餌。

    謝瑛閉眸吐了口氣，心底絲絲縷縷騰起難以言說的暴躁與惱恨，可也只是極短，慢慢平復(fù)下去。

    “若此番我僥幸活下來，能不能放我走。”

    車內(nèi)很靜，裊裊熏香從雕花孔中穿插溢出，染得衣裳盡是香氣。

    就在謝瑛以為周瑄不會答她的時(shí)候，他開口，說道。

    “好。”

    馬車行駛到城郊，灌木叢生的小路，不見人煙。

    周瑄回去馬上，只留謝瑛一人在車內(nèi)。

    她甚至能聽到利劍摩擦劍鞘的嗡名聲，很小，像是夾在風(fēng)里不經(jīng)意擦響。

    刺殺來的猝不及防，馬車癲的猶如奔跑在碎石之中，謝瑛努力抓住車壁，可還是被巨大的沖擊力撞到地上，她護(hù)住后腦勺，聽見耳畔不斷有箭羽射出，叮的一聲鉆進(jìn)車上。

    箭尖險(xiǎn)些沒過木頭，就杵在謝瑛面前。

    打斗聲此起彼伏，場面想來極其激烈，謝瑛伸手去撩車帷，冷不防又是一記冷箭，她忙彎下身去，便聽幾聲凌厲的劍入骨rou聲，有人靠近馬車。

    謝瑛的心，倏地提到半空。

    “十一娘，走！”

    謝瑛自車轅跳下來，被人用長劍抵在喉嚨，脅迫著退向叢林深處。

    目光所及，是混亂不堪的廝殺，仿佛好幾撥人，何瓊之護(hù)在周瑄身前，兩人背身而立，劍刃上已滿是鮮血。

    謝瑛跟隨那人往后退著，祈禱周瑄不要回頭，可就在這一剎，他忽然朝她方向瞇起眼睛，劍刃折出一道寒光。

    便見周瑄手上動作加快，連劈數(shù)人后疾步而來。

    兩人逼近懸崖，謝瑛回頭看了眼，心跳如雷。

    “阿兄，你把我推下去，快！”

    挾持她的正是謝楚，聞言，他揣度好力道，從背后將謝瑛猛地一推。

    謝瑛趔趄著，失去依靠，卻見慣來從容的周瑄霎時(shí)血色全無，握著長劍的手抖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踏地而起，沖謝瑛直奔而來。

    謝瑛腳下踩空，跌落懸崖的一剎面上焦灼恐懼，她張開唇，大喊：“明允，救我。”

    耳畔風(fēng)聲呼嘯而過，追到崖邊那人在墜落前，被何瓊之從后抱住。

    謝瑛驚魂未定，身體擦著樹枝急速下降，便在一處凹進(jìn)去的位置，有人早早準(zhǔn)備好，接應(yīng)著將她拉進(jìn)洞里。

    京中不過一日，天翻地覆。

    圣人以雷霆之勢嚴(yán)查盤問刺殺死士，扯帶出王家，孫家兩大世族，王瑾削職打入牢獄，孫昝亦因弒君被送進(jìn)刑部，此事牽連甚廣，兩大世族死傷無數(shù)。

    朝夕間，周瑄仿若撒開一張巨大的網(wǎng)子，而去大慈恩寺，只是收網(wǎng)的最后環(huán)節(jié)，從拿到死士到撬開獠牙招供，短短幾個(gè)時(shí)辰便將事情規(guī)整清楚。

    昔日逢迎討好的重臣倒臺，朝中人人自危，而那些保持中立者，又暗自慶幸沒有攪進(jìn)是非。

    從前是四皇子一黨，現(xiàn)在是王家黨，孫家黨，多少人被投入大獄，便有多少人醍醐灌頂。

    此事疑點(diǎn)重重，卻又無人敢去質(zhì)疑，畢竟連親舅也下狠手的圣人，狠戾起來六親不認(rèn)。

    王毓在趙太妃宮中待了兩個(gè)時(shí)辰，前去清思殿稟報(bào)的丫鬟去而復(fù)返，為難的搖頭。

    她面前一黑，昌河公主伸手扶住，嘆氣勸道：“王jiejie，你且回去等消息，皇兄此時(shí)肯定不會見你。”

    不是昌河公主無情，而是周瑄當(dāng)庭杖殺了兩個(gè)替王家孫家開罪的大臣，現(xiàn)在那血恐怕還沒干，就在紫宸殿殿門口。

    王家求告無門，周瑄又不召見，王毓走投無路這才找到昌河公主，雖來之前便知不會有結(jié)果，還是怕錯(cuò)過一絲生機(jī)。

    她走后，昌河公主忍不住一癱：“母妃，我只怪沒有早聽你的話，現(xiàn)在看來，卻是字字珠璣，誰能想到王家會有一劫，前些日子，皇兄還親筆給王瑾題匾，還封他為上柱國，可..可怎么忽然變天了。”

    趙太妃見慣風(fēng)云起伏，自然比這兒更殘酷的也見過，她摸著昌河的頭發(fā)，輕聲道：“咱們能做到明哲保身，不涉其中，便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日后你嫁到侯府，定要以此為戒，凡事三思而行，不許張揚(yáng)出頭。”

    昌河公主點(diǎn)頭道好。

    紫宸殿長條案上，周瑄已經(jīng)數(shù)日未眠，他撐著額頭合眼瞇了會兒。

    可就這短短一瞬，他便又夢到謝瑛墜崖前，朝他喊救命的樣子。

    他拼盡全力往前救她，連頭發(fā)絲都沒夠到，她掉下去時(shí)，還叫他“明允”。

    “砰”的一聲巨響。

    何瓊之正巧從外進(jìn)來，看見睡著的圣人暴跳而起，以手做拳將那案面砸的裂開縫隙。

    他劇烈喘息著，如同做了噩夢陡然驚醒，眼神面容緊緊繃著，陰鷙的面上大汗淋漓。

    看見何瓊之，他長吁了口氣，問：“還沒找到？”

    從崖底找了三日，尸首不見。

    他乜了眼，坐在圈椅上一把將茶水飲盡。

    謝瑛出事那會兒，何瓊之也是親眼目睹的，雖說那場刺殺是圣人親手安排，為的是拔除王家和孫家，可對方也果真派出死士參與，想來洞察到圣人意圖，這才會想著魚死網(wǎng)破。

    那場廝殺是自邊境回來后最兇殘激烈的一次，他身上被刺一劍，圣人手腕也受了傷，先前沒有尸骨尚且算的上好消息，今日卻不大好開口了。

    “回陛下，在崖底亂石間發(fā)現(xiàn)一具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尸身腐爛度輕，像是三五日的樣子...”

    他的話不輕不重落入周瑄耳中，仿佛蒙上一層油紙，他咽了咽嗓子，仍聽不清楚，只看見何瓊之的唇一張一合，嘴里不斷吐出“尸首”“面目全非”等字，猶如一記悶雷，轟隆一聲炸開。

    太陽xue的青筋驟然抽疼，周瑄用力往下又咽了咽，然激潮涌蕩的腥甜直頂喉嚨，他彎下腰，吐出一口血。

    何瓊之驚得直叫“陛下”。

    周瑄慢慢直起身，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眼眸一慣的清冷。

    “去，查謝四郎，查大理寺刑部最近有沒有處決的女尸。”

    “派人盯緊紫霄觀。”

    他不信，不信謝瑛會死！

    彼時(shí)謝瑛正在給城門守衛(wèi)遞戶籍文書，她臉上黢黑，還有各種斑痕，雙手也被涂得極其粗糙，穿了身尋常夏衣，手里抱著灰藍(lán)色包袱。

    守衛(wèi)瞧著上面的字跡，問：“要去哪？”

    謝瑛略弓著腰，回道：“登州，去登州投親。”

    第37章 她死了，也不占謝家的墳地◎

    謝瑛出京后往東南方向, 跟著商隊(duì)同行，她做婦人裝扮，只說去登州投親，加之容貌遮掩, 并不引人注目, 故而沿途很是順暢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