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95節
“你傻啦?連話也不會說了?”他問道。 觀塵的神色也終于不再緊繃著,順著他答道:“是,被你嚇到了。” 他低落地“哦”了一聲,“是怕我真的對那群和尚動手?還是怕我將懸清寺砸了?” 然而僧人神情多了幾分認真,“是怕你不來。” 季別云愣住了。 觀塵在戒堂跪了那么久,竟是…… 他磕磕絆絆道:“你在戒堂……在戒堂跪著,明明可以離開也不走,是在等我?” 僧人的目光專注而平和,如海浪將他柔柔包裹。 “你昨天說過的,即使佛祖拋棄了我,你也不會。”觀塵道,“我信你。” 再沒有比這三個字更能讓他墜入深淵的話了,他在這一刻徹底掉了下去。 不過他掉進的是紅塵的深淵,大概這輩子都爬不出來了吧。 觀塵拂去他肩上的雨水,轉而問道:“賢親王來找過你嗎?” 季別云還沒從那三個字里走出來,愣愣地點頭。 “都說了些什么?” 他張了張嘴,但是腦子里全是漿糊,最后只能答道:“……什么都說了。” 僧人臉上浮現出無奈的神情,耐心地又問道:“他跟你透露了計劃嗎?” 季別云搖了搖頭,這才反應過來賢親王老jian巨猾,要求他別動用虎符、又告訴他觀塵被困,但就是一點也沒透露到底要如何造反。 他終于回過神來,忍不住罵了一句“混蛋”,又道:“干脆別用什么計劃了,直接進宮殺了元徽帝就當為民除害,天下也沒多少百姓會反對吧?” “不行。百姓不會反對,但許多大臣會,謀反篡位在他們看來不可能是一件好事,即使元徽帝駕崩,也會有大臣反對賢親王繼位。”觀塵為他將一個個條理剖析出來,“更何況弒君一事從來只能存在于野史之中,若光明正大告知所有人,恐怕會引起許多動蕩。大梁在之后百年里絕不能分崩離析,不然天下會重新回到以前的亂世。” 季別云點了點頭。即使觀塵與懸清寺決裂了,但性子不會改變,骨子里仍舊是從前那個高僧。 “那你們打算如何做?” 觀塵垂眸看向他,面不改色道:“欺瞞世人。” 他皺起眉頭,“你們要讓元徽帝自己死,或者死于意外?” 僧人沒有否認。 季別云低下頭思索了一會兒,忽然抬頭道:“你想讓我明哲保身嗎?” 第112章 局中局外 一匹快馬從南邊闖入宸京,右衛士兵模樣的人頂著雨水朝北邊駕馬狂奔,一邊高聲喊著什么。 御街上所有人齊齊躲閃,視線隨著那一人一馬快速掠過,臉上一片迷茫,也有耳尖之人聽懂了語句便急急忙忙朝周圍人解釋。 一家香鋪老板站在自家門口屋檐下,看著已經揚塵遠去的身影驚恐道:“哎呀大事不好,喊的是先帝顯靈于懸清寺,降旨遷秘寶進宮!” 旁邊一家的活計忙問:“顯靈?陰森森的……不過怎么就不好了?” “你忘了!秘寶一旦離開藏寶閣,是要惹禍亂的!”香鋪老板一把年紀了,從前在戰亂時代是流民,現在已經在宸京開了一間商鋪,算是改命了。他對于這個蓬萊秘寶信得很,若不是天降大任于大梁,大梁怎會一統天下?若大梁沒有一統天下,他估計早就被餓死或打死了。 老板愁得眉頭緊鎖,低聲念叨:“不好了不好了,該不會之后還會有變故吧……佛祖菩薩保佑,別再生亂了……” 隔壁的伙計已經轉頭進去了,他這句話被淹沒在人群噪雜紛亂的議論之中。 突如其來的一道先帝圣旨就這樣傳遍了整個宸京,連帶著將恐慌的情緒也散給了所有人。而就在當天夜里,宮里也傳出一個不好的消息——今上龍體欠安。 這是表明上的說法,暗地里流傳得更為詳細且嚴重。說是圣上染了惡疾,這場病來勢洶洶,如同當初的三皇子一般,查不出病因,也找不到治病的法子。 秘寶還沒離閣,天下便已經開始亂了。 季別云這夜沒睡,自然也沒錯過這些消息。 三更的梆子剛剛敲過,徐陽便又進來知會他,說觀塵進宮誦經祈福了。 他聽了之后也只是應了一聲,眼皮都沒掀起,坐在圓桌旁邊把玩著茶盞。 徐陽在他對面坐下,奇怪道:“你怎么對觀塵大師這么不關心了?”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狀似漫不經心答道,“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徐陽也是個聰明人,一些事情并不需要點明,沉默了片刻后問道:“陛下其實沒有病吧?這應該是王爺的意思,而且我猜,懸清寺也牽扯其中,并且站的是王爺那邊。” 季別云點點頭,“是,若你當初沒來季宅,說不定過了今夜就會跟著平步青云了。” “你這不是扯犢子嗎,”徐陽笑道,“我去做什么,難道要當太監?” 他當然不是說笑,只是感嘆一下。但徐陽看起來毫無后悔之意,甚至比他還不在乎自己的功名,輕易將他這句感慨化成了玩笑。 “是我糊涂了,說一些渾話。”季別云感激地一筆帶過,轉而道,“我心里其實也沒底,朝中不止一股勢力,尤其是丞相和他的黨羽尚且立場不明,但凡投向任意一方,都足夠影響今夜的局勢了。” “想知道?”徐陽看向他。 季別云被問得一愣,抬眼看過去,“你有辦法知道?” 徐陽手指點了點桌面,“你不是認識丞相之子嗎?何不去問問他?” 他皺著眉頭,半晌后搖了搖頭,“方慕之向來不喜參與權謀爭斗,又是我朋友,我不該去問他。” 徐陽也沒有立刻反駁,只是悠悠道:“你方才不是說不知該做些什么嗎?方少丞與你的猶豫應該是一樣的,就算你不去找他,他或許也會來找你。” “我的猶豫?”季別云笑了笑,“徐兄竟能猜出我心中所想?” 話音剛落,青霜便從外面跑了進來,說方少丞來了。 “哎,料事如神啊。”徐陽笑著起身,攬著青霜一起往外走。 季別云沒想到方慕之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找他,一時間猝不及防,站了起來卻又坐下,強迫著自己鎮定下來。 等到方少爺走進他院子時,他已經替人倒好茶了。 “少爺,白天不來晚上來,莫不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季別云故作輕松地調侃道。 他抬眼看去,方慕之同從前沒什么區別,只是在依稀燭火下神情肅穆,看起來竟比往日年長了好幾歲。 方慕之走過來將茶水一飲而盡,坐下來之后才悶悶開口:“賢親王去找過我爹,我爹答應了不會與賢親王作對。” 季別云手中的茶盞向下滑了一截,被他反應過來之后接住了。他將茶盞放回桌面之后,才平靜道:“那你怎么還有閑工夫出現在這里?” 方少爺重重嘆了一口氣,苦惱至極道:“我爹問我是否愿意替方家做事,這是個鍛煉我的好機會。他年歲漸漸大了,早晚要將方家的權力交給我,他想借此機會讓我在一眾黨羽里樹立威信。可是我……我……” “我”了半晌都沒說出下一句話,季別云了然,幫忙說了出來:“可是你拒絕了?” 方慕之垂眼道:“我是方家獨子,享受了這么多年的榮華富貴,也該為方家做些什么,但我偏偏自私地不想被卷入這一切……我爹也沒責罵我,只是讓我今夜先離開宸京,避避風頭。” 他沒有接話,自顧自地又喝了一盞茶,思緒紛亂復雜。 “那你呢?”方少爺問道,“賢親王定來找過你吧?你要如何做?” 季別云沒有回答,反而問:“你覺得我該如何做?” 方慕之定定看著他,語氣嚴肅道:“賢親王不一定會贏……羽林軍與龍虎軍已經從天清苑往回趕了。” 他一驚,忙追問道:“北軍不是被賢親王調離了宸京嗎,怎么突然回來了?失去控制了?” “估計是,但你有虎符。”方慕之道,“雖管不了北衙,但整個宸京的南衙都聽命于你,你現在完全可以出面率軍守在城外。” 季別云半晌沒有說話,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不行……太聲張了,這無異于向天下宣告有人要造反。更何況我代表著右驍衛的顏面,不能帶著他們一起造反,如果事敗他們會受到牽連的。不只留在京中的右驍衛士兵,還有石睿和戴豐茂,還有在西北的將士,他們還在戰場上廝殺……” 他終于將憋了一天的顧慮說了出來,他造反可以,但不能替麾下其他人做決定。 方慕之起身走到門邊,倚著門框看向外面淅淅瀝瀝的秋雨。 “樂觀點說,賢親王暗地里召回了戰場上的右衛,而且我不信王爺沒有應對意外的準備。”方少爺頓了頓又道,“可是反過來想,所有右衛加起來不過一萬人,還沒除去已經在戰場上折損的,北衙兩軍卻有兩萬。兩邊不動武力最好,若真的打起來,賢親王很需要你的兵力。而且觀塵大師也在局中,你忍心讓他陷入危險之中嗎?” 是這個道理,季別云都明白,可命運總是給出讓人兩難的抉擇。 “觀塵大師如何對你說的?”方慕之又問道。 他揉了揉眉心,疲憊答道:“他說隨我心意,無論做什么決定都可以。” 方少爺笑了笑,搖搖頭道:“他都如此支持你了,你為何不讓自己坦然一些?” 季別云抬起頭來,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與方慕之相識了大半年,他從未覺得這位少爺比自己年長,只當是同齡人,并且行事比自己幼稚。但是這會兒看過去,方少爺卻比他成熟多了,透出一種大智若愚般的釋然。 “如果我是你,我定然會離這場紛爭遠遠的,保持緘默,這樣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影響到我。”方慕之轉過頭來,“但我們終究不一樣,你骨子里就刻著快意恩仇,那又何必委屈自己呢?所有事都不止兩個選擇,不是嗎?” 不止兩個選擇? 季別云怔愣片刻之后猛地站起身來,往屋外快步走去,路過方慕之時還拍了拍對方肩膀,道了聲謝。整個人又有了剛進京時的意氣風發,仿佛能解決擋在身前的一切阻礙。 “你去哪兒?”方少爺語氣變得正常許多,擔憂喊道。 “右驍衛大營。”他回頭揮了揮手,“希望今夜之后還能再見到你。” 季別云走出幾步又突然回頭,朗聲道:“你也一樣,做你想做的,選擇了就不要回頭。” 方慕之愣住了,看著少年灑脫而堅定的背影逐漸遠去,半晌終于回過神來,輕聲笑了笑。 * 北衙兩軍不受賢親王控制了。 觀塵得知這消息時,正站在永安門城墻之上。宮里沒跟著去天清苑的羽林軍已經都被處理了,城墻上都是一些穿著羽林軍盔甲的右衛士兵。 羽林軍與龍虎軍是皇帝親兵,向來都仰仗著元徽帝鼻息。 雖然其中多數都貪戀權勢,但真正回過神來之后,他們會發現自己被賢親王騙了。那些被元徽帝培植出來的親信,在皇位更迭之后還會被新帝重用嗎?只怕是保住性命就算大吉了,被疏遠、被趕出北衙都是小事。 大多數世人都以為賢親王如封號一般,是賢明又謙讓之人,不然也不會安安心心地當一個游手好閑的王爺。可只有少數人知道,元徽帝賜給明望的這個封號另有深意,并不是夸他賢明或賢能,而是希望明望能永遠當個閑人,永遠別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北衙兩軍不會預料到這位王爺竟然藏著篡位的野心,自然也都不清楚賢親王的真實面目,到底是仁德還是殘暴。 故而在最壞的打算之下北衙又反悔了,想要回來護住元徽帝,也是護住他們已有的榮華富貴。 “觀塵大師,王爺還等著您的回話。”賢親王派來的手下在他身后恭敬地催促。 觀塵曾考慮過許多種可能,但都不曾對賢親王主動透露過。明智之人不會輕易將所有底細都亮出來,哪怕是對盟友。 轉過身,檐外的雨幕在觀塵身后連綿不絕,而他站在屋檐下低聲道:“告訴賢親王,北衙頭目率羽林軍與龍虎軍謀反,欲弒君奪位。圣上惶恐不安卻又無人可用,遂命賢親王領右衛入宮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