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94節(jié)
當他終于遠遠看見戒堂的屋頂時,余光里猝不及防看見了妙慈的身影。小沙彌站在角落處一臉驚惶地看向他,猶豫再三之后站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季施主……” 他看向妙慈,想安撫一下小孩卻有心無力,只能問道:“你觀塵師兄在戒堂嗎?” 小沙彌被周圍許多師兄師弟注視著,開口也變得困難,仿佛懸清寺的背叛者一般慚愧地低下頭,片刻后又猛地抬起。 “季施主你快去吧!觀塵師兄被綁在戒堂里,其他人不準他離開!”妙慈推了他一把,“他是被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施主快去把師兄帶出來吧……” 妙慈因這個舉動遭到了周遭和尚的呵斥,而且不止一個人。 “妙悟師兄說了,都是他讓住持破的戒,你怎么……” “你不能助長歪風邪氣,他應該被一起關進戒堂……” “妙慈你回來!” 季別云將小沙彌攬了過來,擋住了那些斥責,將手掌搭在妙慈肩上,冷冷地瞥了那些人一眼。 “你們竟將住持關進戒堂,有何憑據(jù)?”他道,“如今還想要關我,又有何憑據(jù)?” 沒人正面回答他,只是紛紛戒備地朝后退,他便拍了拍妙慈的肩,輕聲道:“別怕,我會將你觀塵師兄帶出來的。” 妙慈還想說些什么,季別云安撫地看了一眼,便繼續(xù)從擁擠的人群中走過,順著階梯往上走。 越往上,那些和尚的目光便越是尖銳,仿佛一柄柄無形的刀劍試圖將他刺得千瘡百孔。幸而他曾經歷過真實的刀光劍影,也見過了數(shù)不清的生死存亡,或許是因為心變得硬了,車就不在乎這些帶著偏見的目光與流言蜚語。 他只想把觀塵從這地方帶出去。 踏上最后一級臺階,森嚴老舊的戒堂出現(xiàn)在視野中。 他以前沒有來過,以為戒堂會和懸清寺其他宮殿樓宇差不多,然而這座建筑卻更加死寂。年頭似乎已經很久遠了,外層的漆已然斑駁脫落,所謂窗戶也全都被封死,外面的光透不進去,里面的情形也現(xiàn)不出來。 而此時此刻,那扇正中間的門徹底打開,一個被綁住的人影跪在戒堂正中,背對著外面。 看見那背影的一剎那,季別云全身的血液都上涌,變成了滔天怒意,腦中嗡嗡作響。 他們竟然將…… 觀塵怎么能夠對著那尊毫無生命的木頭雕像負罪下跪?這些人憑什么綁住他,又憑什么心安理得站在這里享受觀塵所謂的罪過? 季別云渾身顫抖,差點拿著刀直接沖上去。他已經在想象中屠了一遍懸清寺,瞬息之間又回過神來,忍了又忍才咬牙道:“是誰綁了觀塵,出來。” 他視線盯著地面,從未覺得忍耐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他分不清那些似哭似笑的雜音是在耳畔響著,還是存在于自己腦海,以前經歷過的痛苦感受全都涌了上來,化為無數(shù)人的低語,燒得他快神智盡失。 腳步聲響起,一個人停在他面前。 季別云緩緩抬起頭來,看見了妙悟那張道貌岸然的臉。寒光乍現(xiàn),不過一瞬間,卻寒刀便已經架在了妙悟脖子上。 “你憑什么綁他,他有何罪?”少年語氣還算平穩(wěn),但眼里的殺意已經藏不住。 妙悟沒有退縮,甚至連語氣也像之前那樣古板:“他殺了一個不是必須要死的人,還試圖瞞過懸清寺所有人。” 季別云不想去管妙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只是突然覺得這一切太可笑。他抬起刀,將刀尖點在妙悟心口處,手上用了力氣將人往后推。妙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一步地朝戒堂門口的方向倒退過去。直到腳后跟已經抵在了門檻上,季別云才收住力氣。 觀塵的背影被妙悟擋住了,季別云看不見,別人也看不清。緊繃得快要斷掉的思緒稍微有了喘息的余地,他閉了閉眼睛,開口道:“所以呢?我殺過不少人,是不是現(xiàn)在就該下無間地獄?你這么嫉惡如仇,怎么不親手將我送下去?” 刀尖已經刺破了衣裳,略微嵌入皮rou,妙悟卻渾然不覺般死死看著他,“觀塵原本前途無量,他萬不該殺人,更不該還想摻和朝廷那些爾虞我詐。他以后將是懸清寺的高僧,也只能是,絕不該蹚這一趟渾水然后從懸清寺突然消失。” 季別云心中的憤怒更盛了,脫口而出:“你以為觀塵為了誰!” 眼見妙悟沒回答,他收回卻寒刀,轉身指向不遠處那些僧眾。 “你們又以為觀塵為了誰!若不是念在覺明禪師的恩情,我絕不會容忍他為了你們這群蠢材鋌而走險!他想讓懸清寺從此高枕無憂,你們呢?你們還記著那狗屁功德,還想讓觀塵以后長長久久地留在這里,他依舊每日念經講經,你們臉上便有光了?” 妙悟的嗓音固執(zhí)地響起:“懸清寺不需要他來拯救,若他的方式是在權謀斗爭中越陷越深,在紅塵里無法自拔,那也毫無……” “你們當他是什么,是門上的牌匾嗎?”季別云激動得眼底泛紅,每個字都擲地有聲,“牌匾就不會破戒也不會殺人,你們不如抱著太祖留下來的十方清凈做一輩子夢!” 他看著那些人,心中有百般不甘。 “總之我不怕殺戒,真想把你們全都殺了……” “別云。” 一聲輕喚在身后響起,季別云身體一僵,堪堪止住了殺人的念頭。觀塵當著懸清寺所有人的面喚他的名字,毫無旖旎,卻讓他心頭一顫。 “過來幫我。” 季別云看著那些和尚的表情,從他們恐懼而慌亂的臉上得到了一絲快意,但也只是毫無用處的快意,并不能解決什么。 他咬牙收回了卻寒刀,逼迫自己轉過身去,朝戒堂走去。 妙悟擋在門口,胸口上已經滲出了些許血跡,卻還是堅持道:“你不能進去,也別想帶他離開。” “若懸清寺沒有觀塵,你算個什么東西?懸清寺又算什么?”季別云壓著聲音,不想讓觀塵聽見,“你再攔我,我能將這里所有佛殿都砸了。” “滾。”他冷冷罵了一聲,抬手撥開妙悟,一掀衣角跨過門檻,沉默地走到了觀塵身后。 觀塵即使跪著也跪得筆直。 雙手被縛在身后,腿卻是自由的,季別云看見了卻不想面對現(xiàn)實,因為觀塵很有可能是自愿待在此處的,若想反抗的話早該離開了。 僧人沒有回頭,只低聲道:“幫我解開。” 他按捺住萬千思緒,想問對方為什么要跪在這里,卻沒能問出口,最后只是揮刀斬斷了麻繩。繩索掉落在地,觀塵的雙手重獲自由,他眼見地瞥見了僧人手腕處極深的紅痕,克制著發(fā)瘋的沖動。 觀塵做的第一件事,是對著前方的佛像伏地跪拜。僧人膝蓋下并沒有蒲團墊著,俯身時額頭直直觸到堅硬的地面,發(fā)出悶悶的響聲。 季別云不想看這人對著神佛卑躬屈膝,他幾乎想一把火燒了整個懸清寺,將那些笑著的、橫眉的、平靜的佛像都毀了,一個都不剩。他恨每一尊佛像,恨每一句佛經,也恨將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命運。 他握緊了卻寒刀,問道:“觀塵,你愿意跟我走嗎?” 僧人沒有回答,只重重地又磕了兩個響頭,虔誠而專注。 季別云何嘗不明白觀塵在拜什么。這人拜的不是佛,也不是菩薩,而是過往的佛緣,是那些在懸清寺里讓觀塵得以活到如今的恩情。 他倏地回想起來,小時候觀塵對他講過自己的身世,那時的他沒有全部聽懂但記住了每句話,現(xiàn)在記起來再默念一遍,只覺得字字誅心。從出生起便身不由己,被家人販賣之后輾轉各個家庭,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被迫出家,可觀塵將那些苦難都好好地消化了,看不出一絲痛苦與遺恨。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在受了如此多磋磨之后還必須緘口不言。 觀塵不能恨,他便替觀塵恨。 他垂眼看著僧人,伸出了手。 “我?guī)阕摺!?/br> 觀塵目光在那尊佛像上停留了片刻,轉頭看向那只修長白皙但布滿厚繭的手,然后抬手握住了。 作者有話說: 遲到了抱歉,這章太難寫了,預計再過五章完結 第111章 拜別懸清 或許是因為跪了太久,觀塵起身時有些僵硬。站起來后卻先將手掌貼上季別云的后頸,安撫一般輕輕揉了兩下。 “沒事的,別氣了。” 季別云被安慰得沒了脾氣,那些打打殺殺的欲望也都收了大半,只是有些恨鐵不成鋼般低聲道:“你還有什么話想跟他們說,快一并說了,我等你。” 觀塵低低應了一聲,越過他朝戒堂外走去。陰沉的天終于有零星雨滴落下,砸在住持袈裟上,暈開一團又一團的深色痕跡。 妙悟看見觀塵出來,問道:“你對得起覺明禪師嗎?自你來到懸清寺,禪師便對所有人說你是我們之中最有悟性的那一個。我們每一人都認你能夠接過禪師衣缽,對你寄予厚望,但你破了戒不算,還要摻和朝堂之事,懸清寺不該有這么一個住持。” 秋雨下得一點都不爽快利落,軟綿綿得像是與風在纏繞,絲絲點點落在人身上,將寒意編織成網(wǎng)籠住整片大地。 觀塵當著懸清寺所有人的面,神情一如往常。 “斯人已逝,覺明禪師如何作想,我們都無從知曉,我只要對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了。” 妙悟氣急,“懸清寺百年古剎,清名不能毀于一旦……你要走,我不阻攔,但你必須將秘寶留下。” 季別云在后面聽得一愣。 秘寶?難道觀塵已經將秘寶從藏寶閣里取出來了?若被外界知曉,必然會轟動大梁,說不定還會引起動亂。先帝曾說過,一旦秘寶離開藏寶閣天下便會有動亂災殃,雖然此話是假,但世間不乏信以為真之人。 觀塵語氣里沒有任何不滿與怒意,反而帶著疲憊:“師兄,長痛不如短痛,懸清寺必須要經歷這一遭風雨,藏在這山上只是自欺欺人。我不愿避禍,甘愿以觀塵的身份為懸清寺做最后一件事。” 妙悟怔愣片刻,更為惱怒了,“你連覺明禪師給你的法號也不要了嗎!你以后還修什么禪!” “從我殺了人的那一刻起就不配留在此處了,又何來禪心。待一切塵埃落定,我會將這一身住持袈裟送還回來的……方才我已經拜別過了。”觀塵說完之后回身看向季別云,“別云,我們走吧。” 季別云有些恍惚。 從在靈州重逢開始,他便知道觀塵是懸清寺的大弟子,在整個宸京都享有名望,那樣一個年輕而沉穩(wěn)的高僧仿佛生來就該擔當大任,從覺明禪師手中接過懸清寺。可觀塵如今說自己何來禪心,這仿佛是一記重錘,敲碎了觀塵屬于懸清寺的那一部分,敲碎了那個近乎完美的幻象。 多諷刺啊,為世人講經消孽的僧人,卻已經不配拜佛參禪了。 觀塵與佛祖的緣分是強求來的,如今又被迫還了回去。 季別云在僧人的目光中走了過去,然后垂眼攥住了觀塵的衣袖,就像之前在暗地里撒嬌那樣。他走在前面,拉著觀塵迎向了前方圍堵的人群,這一次不需要他主動開辟出一條路,那些和尚自己退開了。 季別云頂著那些擾人的眼神,卻在想,最后是他將觀塵帶了出去,這是不是也意味著他親手斷絕了觀塵的佛緣?如果是的話那便很好,他可以來當這個壞人,若世上真有佛祖菩薩,只懲罰他一個人就好了。 不知是誰突然罵了一聲“罪人”,將季別云的思緒拉了回來。 這聲斥罵打破了詭異的平靜,越來越多的斥責聲從兩邊傳了出來,混雜在一起。他分辨出了許多話,大多數(shù)都是罵他的,說他勾引出家人,恬不知恥,也有罵他毀了觀塵毀了懸清寺的。 他沒生氣,甚至忍不住笑了一聲。 說得對啊,他就是那個讓觀塵動了凡心的罪人,可那又如何?他們兩人的事情還輪不到外人置喙。 季別云松開了觀塵的衣袖,下一瞬卻直接拉住了對方的手,倔強地握住。 不是說他勾引出家人嗎?他就勾引給所有人看。 他沒有回頭,便看不見觀塵的反應,只知道那只手很快回握了過來,緊緊扣著他的手掌,像是怕他會逃跑一樣。 季別云心口一顫,心中深處那幾個死結忽然就解開了一個,連帶著靈魂也輕了許多。他終于抬起眼來看了看天地,雖然天色陰沉見不到多少日光,但這場雨下得很好,拂過身邊的秋風也很好,甚至連那些為佛祖為懸清寺鳴不平的人也順眼多了。 他將卻寒刀收回鞘中。 路過妙慈那小沙彌時,季別云甚至有閑心留下一句話:“把你師兄帶走了,你多保重。” 妙慈似哭非哭地對他們揮了揮手,還沒長大的模樣,但已經懂得閉口不言了。 來時望不到頭的長階在這會兒變得很短,他們很快離開了人群,又回到了前面那片無人的佛殿群里。 季別云固執(zhí)地踐行著“帶觀塵離開”的諾言,一路上都沖在前面,沒對觀塵說話。直到這會兒,牽住他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將他拉了過去。 他有些茫然地回頭,僧人卻許久沒說出話來,半晌后嘆了一口氣,如同也解開了什么心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