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84節
然而殿外突然傳來焦急萬分的喊聲,由遠及近,他側耳去聽,聽見了“軍報”二字。 季別云心神一凜。 還是來了。 作者有話說: 大概還有五萬字完結,如果我沒預估錯誤的話…… 第96章 君臣爭 西北軍報,襄國公自立為襄王,反了。 雖然萬良傲麾下只有一萬將士,這會兒卻找蚩鶻借了三萬兵力,反過來向東攻打大梁。軍報從西北離開時,萬良傲的襄軍已經攻下了遼州一座城池。 文英殿內亂作一團,前來傳遞軍情的士兵已經被趕了出去。元徽帝氣急攻心,脫力癱坐在椅子上,已有內侍去請太醫了,剩下的人紛紛在等待中屏息凝神。吳內侍扶著元徽帝,眼睛卻瞟向氣定神閑的季將軍,想使眼色讓人快離開都找不著機會。 季小將軍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也不畏懼天子之怒,就這么杵在文英殿正中。 季別云其實是在等待元徽帝對他主動開口。 但皇帝被嚇得三魂六魄散了一半,他趁著空檔想了想,自己之前還是低估了萬良傲殘暴的程度。為了皇位,為了篡權,此人竟然能與外族勾結,借兵攻打大梁。 能向蚩鶻借三萬兵力,必然是與蚩鶻談成了某種條件。想來想去,最有可能是萬良傲向對方承諾,若自己入主皇城,將會割去大梁一部分國土拱手送給蚩鶻,只不過季別云尚不知曉這一部分國土是一兩座城,還是五六座城。但數量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萬良傲這個畜生竟然賣國求榮。 蚩鶻在草原上游牧了幾百上千年,骨子里的野性難除。從前中原大亂之時,蚩鶻人趁機南下燒殺搶掠,他們認為中原人不配與自己待在同一片土地上,卻又眼饞中原的富饒,故而只奪取物資,幾乎不留活口。所到之處都變成了空城與無人之地,就連耕田也被毀壞。 萬良傲這是拿百姓的性命來實現自己的野心。 皇帝終于開口:“下作東西……沾了我明家的光,得了我明家的爵位,到頭來卻要奪我明家的權。” 季別云抬頭看去,只見元徽帝胸膛起伏得厲害,仿佛瀕死之人茍延殘喘。 “朕當初就不該……不該將此人送到西北,就該在敦化殿上一刀砍了這狗東西的腦袋……”元徽帝的眼珠子仿佛不受控制似的亂轉,忽然間看見了他,身形一頓,“季遙……你不是恨御史臺,恨段文甫嗎?萬良傲那個下作東西你也看不慣吧?朕給你個機會,去殺了他,讓唐攀也好石睿也好當你的副將,你們一起去殺了他。” 他站在原地巋然不動,“臣從未上過戰場,也毫無經驗,陛下恐怕看錯了人。” “季遙!什么時候了你還和朕擺譜!”元徽帝怒喝一聲,伸手指著他,“事態緊急,若現在不出兵止亂,只怕會有更多人紛紛效仿萬良傲起兵造反,甚至投靠他!你身為大梁將軍,怎可置身事外,你有廉恥嗎?” “臣自然不敢置身之外。”他冷靜道,“只是陛下為何相信臣不會投靠襄國公?” 元徽帝沒立刻回答,掙扎著直起身,在吳內侍的攙扶之下站了起來,緩慢地走到他跟前。 “就算所有武將都反叛,你也不會。”元徽帝聲音聽起來陰惻惻的,“你不是嫉惡如仇愛民如子嗎?忍心看大梁百姓命喪于襄國公的刀劍之下?” 季別云的弱點太明顯了,只要是個沒什么道德良知束縛的人,就可以用這點來要挾他。 但他在元徽帝跟前并沒有露怯,反倒笑了笑:“臣甘愿為大梁安定肝腦涂地,只是臣還有一個更想實現的愿望,為此不惜舍棄一切,還望陛下成全。” “舍棄一切?”元徽帝笑了起來,身形搖晃。 正在此時,有內侍領著太醫進入了文英殿,正準備開口就被元徽帝罵了一聲“滾”。 皇帝如同得了失心瘋一般,對著太醫大動肝火:“滾出去!朕還不需要你們這群庸醫診治,給朕滾!” 待到太醫幾乎俯首貼地般退出去,元徽帝才扭頭看向季別云,字字狠絕道:“你以為朕不知道?” 他抬眼與元徽帝對視,那雙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頃刻間,他似乎猜到了對方會說什么。 “你為了什么,朕怎會不清楚?”元徽帝強忍著怒意,“不就是靈州都尉的兒子嗎?從戍骨城里活下來的,唯一的,柳家的孩子。” 季別云已經料到了結果,卻依舊平靜,直直看著對方。那些出于禮數與地位尊卑的偽裝悉數消失,他就像是在看村口的瘋子。 “朕是大梁的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瞞不了朕。只是你的真實身份于大梁而言,于朕而言,都太微不足道了。一個都尉的兒子?”元徽帝冷笑一聲,“若你不曾在登闕會上出頭,朕根本不會正眼瞧你。你來宸京是想要什么?正義?公道?清白?” 皇帝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以天子的身份睥睨著他,像是在瞧一只路邊的蚯蚓。 季別云掩去了眼中的波動,輕聲笑了笑,“陛下不在乎這些東西嗎?世間的正義與公道,天下所有人的清白,陛下都不在意嗎?” 眼見元徽帝一時回答不出來,他繼續道:“可是臣在乎。即使臣只是罪臣之子,一個隨時能被權貴抹殺的人,臣也覺得世間公道系在每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天潢貴胄還是販夫走卒。百姓之喜,百姓之憂,不只是史書上寥寥幾筆的概括記載,他們每個人的喜怒哀樂才是大梁的根基。若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為君者為臣者都有責任。” 他說了一通,皇帝卻依舊那樣看著他,張了張嘴差點發不出聲音。 又過了片刻才出聲道:“你覺得自己比朕更適合當這個皇帝,是嗎?” “不是每個人都渴望權力,陛下。”季別云語氣不悲不喜,卻帶著堅定,“臣也自認為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沒有資格為大梁做什么,來宸京只想做到一件事——為柳家平反。陛下既然沒有將臣放在眼里,那下令重啟柳家一案,自然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他來宸京之前的確只有這一個目的,可后來陰差陽錯被推到如今的位置,那些責任也必須由他來擔負。殺了萬良傲?當然可以,他恨不得現在就取了那狗賊的性命,只是他與元徽帝之間還有一場談判。 季別云有些感慨,原來與皇帝撕破臉竟是這種感覺。 他從記事起便畏懼的天子原來也只是一個名頭,一個會被后來者接替的官銜。面前的人不過也是凡夫俗子,有常人的情緒,卻比常人擁有更多的權力。 季別云心中只有坦然與平靜。他知道元徽帝擔憂很多東西,臣子的背叛,史官的筆,還有看似穩固實則不會永遠屬于明家的江山社稷。因此他也明白,以元徽帝深重的疑心必然會答應自己的條件。 “陛下讓臣前去,又想讓戰功赫赫的老將當臣的副將,不就是想讓臣壓制住他們,以免他們背叛陛下嗎?”他看著動搖了的皇帝,用話語補了一刀,“陛下還能放心誰呢?襄國公在以前跟隨先帝時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在武將中頗有威信,還有誰會和臣一樣毫無投靠他的心思?” 元徽帝聽罷,握著吳內侍的胳膊轉身朝桌后走去,只是背影疲憊了許多。 “可笑啊……”元徽帝低聲喃喃,“朕即位不過半年,并無大錯,在百官心中竟已經比不過一個弄權的老臣。” 到最后皇帝也沒有坐下,只是背對著季別云沉默了許久。 久到季別云的身體都站到僵硬,殿內的空氣都幾乎凝滯了,元徽帝才沉沉開口:“朕答應你。” 他暗自松了一口氣,乘勝追擊道:“希望在臣離京之前,陛下能下旨重啟柳家一案,不過平反的具體事宜請等臣回來之后再商議。” “你怕朕隨意結案,糊弄你?”皇帝自嘲般笑了一聲。 他用沉默回答了。 元徽帝背對他揮了揮手,疲憊道:“走吧,走,回去等圣旨。” 季別云最后看了一眼對方的身影,心中的憐憫也不過一瞬,轉身離去。然而剛走了兩步便被叫住了,他回頭看去,元徽帝也轉身看著他。 “朕聽先帝提起過柳洪吉,說他是難得的將才,能守邊境數十年安寧……希望子肖其父,莫負大梁。” 季別云垂首行禮,“臣必當盡心竭力。”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硬氣小云。 嗚嗚想要評論 第97章 臨行前 襄國公反叛一事很快傳遍了宸京,鬧得人心惶惶。 大梁好不容易才維持了二十二年的安定,如今戰亂又起,不免讓人懷疑天下大亂的時代尚未結束,而大梁只是其中一個短暫的過渡。然而誰也無法預見未來,期盼安寧之人總歸多一些,所以先帝曾于蓬萊仙山求得的秘寶如今便成了眾人的寄托。 所謂得秘寶便天下安,大多數人只期望懸清寺里的那個寶貝真如傳說中那般靈驗。 與此同時,整個大梁又都在等著皇城的動靜。蓬萊秘寶沒辦法變出來天兵天將,到頭來還是得有人前去迎戰平叛。 當日下午宮里便傳出兩道圣旨。 第一道,是命宸京南軍十二衛抽調十萬兵力,由寧遠將軍季別云為帥,右衛將軍唐攀、右驍衛將軍石睿為副將,率兵奔赴西北平叛襄國公之亂,明早辰時大軍開撥。 第二道卻與此事無關,無緣由地命刑部重啟四年之前的一樁舊案,徹查當時的靈州都尉叛國一事。 忽略第二道不合時宜的圣旨,全宸京的目光又一次投在了季宅。 季別云本人卻不在那里,他出宮之后直接去了右驍衛大營。大軍開撥之前事情繁多,他作為名義上的主帥更是忙碌。 石睿見了他并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對于自己竟屈居做了副將也毫無意見。只是在人少處時,拉著他低聲抱怨:“人老了,戰事卻又來了,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季別云原本不茍言笑,聽了這話神情放松了一些,答道:“這一路還需要將軍多加指點,照理說我是不夠格當這個主帥的。” 石睿笑了笑,“哪兒有什么夠不夠格,戰場上無非就六個字——不要命,必須贏。我當初當上將軍時也年輕,能活下來全靠拼勁,雖然也隨著年歲增長積累了不少經驗,但年紀大了反而力不從心,也不知萬良傲那家伙是如何這么精力旺盛的……” 不要命? 那季別云還挺符合的,只是他腦子里總是忘不掉觀塵失望的眼神,竟然不由自主開始惜命起來。既想在沙場上奮勇殺敵,又得顧及自己這一條又低賤又寶貴的性命,他腦子里亂成了一團漿糊。 不過表面上還是順著這話說了下去:“可能他天生貪婪吧。” “也是,大家都是那個時候一起走過來的,誰不清楚誰啊?”石睿冷笑一聲,“人人都有點貪欲,不過萬良傲從來不顯露,即使軍中威望只在先帝之下也毫無爭奪之心。大梁建立之后,仗越打越少,這人沒事做了就開始沉迷美色,還偏偏是男色。你是不知道,我很多次見到他都能聞到那種膩死人的脂粉味,他完全不收斂。” 這點季別云深有體會,也終于明白了脂粉香的由來。 “他沒成家?沒有子嗣?”他好奇道。 石睿搖頭,“年輕時是迎娶過一位女子的,不過幾年后那女子就去世了,也沒留下任何子嗣,后來萬良傲也沒再續弦。所以我才很疑惑,即使登上皇位也沒人接班,他何苦呢?難不成要搞禪讓那一套?” 季別云也不明白,對于有些人來說,皇位的吸引力就這么大嗎? “萬良傲可能已經不正常了,普通人忍不了這么久,等到先帝駕崩這人才終于不裝了。”石睿說到此處壓低了聲音,害怕身后那些人聽見,“說句私底下的話,此人早就該斬草除根。” 他想起了觀塵的那些計謀,心中更是不好受,只道:“……養虎為患。” 石睿走到帳前,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夜好好休息,也讓你手底下的兵好好睡一覺,戰前最忌顧慮重重。” 季別云說不出自己沒有顧慮的話,便點了點頭。 待到石睿進入帳中,他才又將心里裝滿了的顧慮拎了出來,而其中一半都與觀塵有關。 圣旨既已傳出,觀塵也應該明白了他的選擇。 季別云不知以后該如何面對對方,但思緒一轉,又覺得自己在戰場上活下來才是首要的,不然再也見不到觀塵,也無所謂如何面對了。 他滿腹心事地回到營中自己那棟小樓,只是先去了關押段文甫的牢房。 此人已經被關了許久,不見曾經身為御史中丞的風度,頭發亂糟糟的,遮擋之下的臉已經瘦得兩頰凹陷,面黃肌瘦。 季別云站在欄桿前,許久沒有說話,段文甫也毫無反應,靠坐在墻邊垂頭閉著眼睛。 過了許久,他終于開口:“今日圣上下了一道圣旨,命刑部重啟前靈州都尉一案。” 段文甫睜開了眼睛,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再過不久,柳家便能平反了,你也不用屈居此處,可以光明正大進刑部大牢。”他語氣沒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牢房里那落魄的男人笑了兩聲,嗓音也比以前更為沙啞。 “光明正大?季小將軍可真是幽默。你根本找不到任何證據,當年柳洪吉叛國的證據倒是確鑿,連先帝都看過。” 季別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里與段文甫廢話,他分明和這人沒什么好說的,但當他走到這里的一瞬間,過往的記憶便統統浮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