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85節
他蹲了下來,平視著對方,“萬良傲起兵反了。” 意料之中,他看見了段文甫眼里的光在一瞬間復又燃燒起來。只是他殘忍地笑了笑,又道:“你以為自己會得救了?放心,他還遠在千里之外的遼州,根本打不到這里來。而且你于他而言也沒有了任何價值,他怎么可能救你?” 段文甫終于抬眼看向他,目光中滿是深沉的憎恨。 “恨嗎?”他直視著那雙目光,“你得感謝自己還可以恨,至少這樣就不會無聊了。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你總得找點事情來做才能熬下去,對吧?” 段文甫勾起一個諷刺的笑,“你在戍骨城就是這樣熬下來的?” 季別云沒有因為這句話而給出任何反應,那些事情早就在歲月里成為了他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不值得被人當成攻擊的工具。 “可我現在還好好活著,而你不久之后就會被斬首示眾。”他平靜道,“在此之前我會讓人好好看管你,段中丞。” 最后的稱呼徹底激怒了段文甫,男人突然間朝他爬了過來,雙手奮力伸出欄桿,卻因為隔了一段距離無法碰到他。 “柳云景……你該跟著全家人去死的!”段文甫嘶吼著,“他們都死了,憑什么你還活在這世上,你這是背叛了他們……你應該跟著去死!” 季別云看著此人發狂的模樣不禁笑了笑,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 “我一個人不算什么,放心,等你下了地獄就能見到所有被你害死的人,他們都等著你。” 說罷轉身離開,將段文甫留在了牢里。 然而在他走出去之后,卻看見徐陽站在外面,顯然是在等他。 今日出宮之后,他讓馬車直接改道右驍衛大營,因此徐陽也跟來了。 季別云的真實身份已經被很多人知曉了,這一次他沒有那么慌亂,只震驚了片刻便冷靜下來。 “徐兄聽到了多少?” 四周安靜得很,其他士兵都去準備明日出征之事了,此處只有他們兩人。 徐陽神色有些復雜,但按捺著沒有多問,只答道:“從你說柳家能平反的時候。” 季別云扯了扯嘴角,“徐兄應該有很多話想問,進去再說吧。” 進了房間之后,他倒了兩杯茶水,聽得徐陽在他身后問道:“下午那道莫名其妙重啟舊案的圣旨,是你的手筆吧?” “是。”他坦率答道。 “你其實是柳家人……來宸京只是為了替柳家平反?”徐陽的語氣里帶著太多的不可置信。 季別云轉過身,將一個茶杯遞了過去,語氣比起來輕松多了:“到如今也算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吧,徐兄會覺得我突然變了一個人嗎?” 徐陽愣愣地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茶水之后,猶豫道:“你以前說不在意我與王府還有無聯系,但是……前些時日我已經跟王爺談過了,他說放我自由。” 他有些意外徐陽將話題扯到了這上面,也意外于對方的坦誠。即使他一直都隱約知道徐陽對賢親王依舊忠誠,來季宅的目的并不完全單純,他也從未想要揭穿過。 “好端端的說起這個做什么?”他故作輕松道,“徐兄現在可沒有自由,還得給季宅再當一段時日管家。” 徐陽看著他,“我的意思是,剛才段文甫不是說你找不到證據嗎?你即將離京,可以將這件事情交給我……我來幫你找證據。” 季別云愣住了。 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呆呆地捧著茶杯,感受著茶水的溫度一點點變涼。 徐陽難得在他面前表現得有一些緊張,然而看見他這副模樣,突然嘆了口氣。 “我并不是強求。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一定盡自己所能幫你。” 季別云終于回過神來,問道:“即使需要前去靈州?” 徐陽鄭重地點了點頭,“當然可以。” * 翌日,天色蒙蒙亮之際,宸京全城戒嚴。 城北郊外聚集著浩浩蕩蕩十萬將士,而皇帝親臨延光門,率領百官為大軍踐行。 季別云騎在馬上,仰頭望了一眼高聳的城墻。元徽帝立在正中央,神色晦暗,既無欣喜也無擔憂。旁邊站了許多大臣,而在人群之中他一眼瞧見了那個僧人。 觀塵也來了。 他昨夜等了許久也沒有等來和尚的身影或書信,更遑論只言片語。 自己終究是沒有聽觀塵的話,但觀塵終究沒有強硬地再次囚禁他的自由,用沉默卻縱容的方式做出了讓步。 身上的盔甲厚重,他沒有覺得難受,反而在看見觀塵之時,心里沉重得快喘不過氣來。 他期盼著對方能在這短短片刻露出笑意,至少讓這場告別不那么沉重。但沒有,僧人只是定定地的看向他,即使隔了如此之遠,季別云也能夠確定觀塵的目光在自己身上。 在臨行之前,他看了最后一眼。 盡可能扯出了一個不算難看的笑容,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道:“等我回來。” 作者有話說: 小云和觀塵還有幾章就和好了,大師的冷漠只是表象罷了 第98章 守空城 離寧遠軍出征已經過去五日。 是名院內有一臺刻漏,擺在屋外回廊角落里,是去年先帝賞賜的。以往院內再靜都聽不見滴水聲,可這幾日夜里觀塵總能聽到規律的水聲,點滴到天明。 前線軍情每日都會傳到宸京中,寧遠軍疾行千里,已經到了隴右道。但萬良傲在這段時間里又攻下了兩座城池,軍中的蚩鶻人到底不完全聽令,在大梁的國土上堂而皇之地劫掠,然萬良傲對此沒有任何約束。 襄軍就快逼近穹關,一旦跨過此關隘、渡過穹水,便能毫無障礙地侵吞數百里的國土。 大梁必須先守住穹關,才談得上后續的平叛。 或許昨夜寧遠軍便已經與襄軍交鋒了,只是戰報尚未從前線傳回來,觀塵一顆心便一直懸著,隨著刻漏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胸口晃來晃去。 宸京明明還有如此多人,可他總覺得自己像在獨守空城。 又是一日清晨,觀塵走出房間第一件事便是將刻漏的水全倒了。 院內終于清靜下來,他怔怔看著不再運作的刻漏,過了好一會兒才有所動作。他出了是名院,不疾不徐地朝前面大殿走去。自從開戰之后,懸清寺的香火便更旺了,甚至連元徽帝昨日都派人來傳過口諭,今日會來懸清山進香。 寺內上上下下皆已準備妥當,今日不接待香客,只恭迎圣上。 元徽帝接近午時才來到懸清山,走到山門前時已經是氣喘吁吁,比上一回更加疲累。這次也停了下來,抬頭瞧向先帝御筆書寫的牌匾。 “十方清凈。”元徽帝喃喃道。 觀塵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元徽帝轉頭問道:“先帝當真在此處尋到過清凈嗎?” 千僧會那一次,元徽帝看著這方牌匾眼底都是懷疑與嘲諷,可這一回卻又迷茫起來。他看著這位皇帝的神情,恍惚間看見了曾經的先帝,都是至高無上者,又都因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而陷入矛盾。 “人心才是最有可能清凈的地方,”他答道,“先帝尋的是心里那塊凈土。” 然而到死也沒有尋到。 觀塵在心中冷漠地做下如此評判,之后領著元徽帝進入懸清寺。 其余人都跟在五步之后,只有他們兩人一前一后錯開半步。 元徽帝邁過高高的門檻,低聲道:“朕的父皇是多么豐功偉績的一位君主,也是所有子女的表率。無論愿不愿、想不想,冥冥之中所有子女都在學他,有人學去了他的殺伐果斷,有人學去了他的聰明睿智,至于朕……應該是最為獨特的,畢竟只有朕同他一樣坐上了皇位。而到頭來,朕從先帝身上學到的,竟是成為君主之后的猶疑與不安。” 觀塵并不否認。 這對父子身上最為相似的地方,便是疑心。 先帝晚年之后因為深重的疑心嚴懲過許多人,甚至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不止柳家一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也都喪命于證據模糊的反叛之罪。只不過,柳都尉一家是一切的開始。 而元徽帝也因自己的疑心鑄成了大錯,寧愿倚靠禍害百姓的萬良傲,并一味地縱容,也不愿相信有“賢相”之美名的方綏。 甚至當萬良傲起了反叛之心后,元徽帝連其他老將也不敢全然信任,竟將戰事交給了……季別云。 遠在千山萬水之外的季別云。 觀塵垂下雙眼,斂去晦澀不安的情緒。元徽帝走進大雄寶殿,為戰事而跪拜祈禱,他在一旁靜靜看著。等到皇帝從蒲團上起身之后,他才開口道:“先帝可曾對陛下說過,藏寶閣里藏的到底是什么嗎?” 皇帝身形一頓,轉頭戒備地看向他,“不曾。難道不該是蓬萊仙山的珍寶嗎?” 他抬眼直視著元徽帝的目光,“雖然先帝說過即使明家子嗣也不得輕易查看,但只要不將此事說出去,看看也無妨。” “你就是這樣將萬良傲迎進藏寶閣的?”皇帝語氣冰冷。 他從容不迫答道:“萬良傲的確進過藏寶閣,可貧僧事先將盒子替換過了。” 觀塵沒有說謊。他的確提前調了包,萬良傲看見的不過是一塊會發出熒光的石頭,并且相信了此乃上天降下的氣運之兆。 野心者往往需要一件事來為自己的野心正名,他只是給了萬良傲一個契機。 元徽帝與他對峙半晌,轉身朝殿外走去。 “既然如此,今日便破一回先帝祖訓。” * 觀塵站在藏寶閣外等候了許久,元徽帝獨自一人在里面也待了許久。 直到跟來的內侍與羽林軍都坐立難安,大門才被打開。皇帝保持著開門的姿勢,手扶住門扇,略有些呆滯地看向樓外,竟是比進去之前更加蒼老了。片刻之后抬起頭來,目光找到觀塵,筋疲力盡地問了一句:“你看過嗎?” 他沒有回答。因為無論答什么都沒有意義,元徽帝認定他看過了。 “所以先帝一直以來都……”元徽帝苦笑著說到一半,止住了聲。 在場還有許許多多的外人,若真說了出來又得滅口,到時候會讓懸清寺血流成河。 正在此時,遠處跑來了一位羽林軍的人,急匆匆的像是有事要稟報。皇帝看見了,招招手將人叫到了跟前,“何事如此慌張?” 觀塵緊繃著心弦,面前這人的臉上看不見一點喜色,有的全是驚惶與擔憂,他的心也跟著一沉,不自覺握緊了佛珠。 “稟告陛下……”那人跪下戰戰兢兢道,“帝陵出事了。” 元徽帝差點沒站穩,扶著門框邁出了門檻,怒道:“一口氣說清楚!” “是,今日帝陵在修筑過程中塌了一角,當時就掩埋了幾十人,還沒有救出來……” 觀塵松開了手中緊握的佛珠,但心情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 自萬良傲造反,元徽帝便命人加快皇陵修筑進程,仿佛是害怕自己活不了多久,想要在死前將陵寢修完。但欲速則不達,短時間無法招募更多工匠,已有的工人只能夜以繼日地勞作,一點點耗盡自己的力氣,很難不出事。 皇帝回身看了看藏寶閣,如同在看著死去的先帝,口中喃喃道:“死人了……不祥,大不祥。” 觀塵忍不住開口:“陛下,眼下救人要緊。皇陵坍塌也不宜繼續修建,須得暫停,待排查出原因之后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