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72節
他們走到門口,那里已經有十來人牽馬等著。隨著季別云輕聲說了一句“出發”,所有人齊齊翻身上馬。 季別云自己也挽著韁繩,偏頭看了一眼戴豐茂,“咱們這次是去‘請’人,最好別動手,不過都可以拿出陰陽怪氣的本事來。” 戴校尉臉色一變,“頭兒,陰陽怪氣我不會啊!” 隊伍里傳出一道破鑼嗓音:“將軍!我不會陰陽怪氣,但是我可以直接開罵!” 季別云轉過身一看,原來是卓安平那熊孩子,今天老老實實穿戴著盔甲,看起來像模像樣的。 他笑了笑,回頭自言自語道:“沒關系,我會就行了。” 一行人入了宸京城,直奔段府而去。 最后停在段府大門前,連馬也沒下。戴豐茂清了清嗓子,對著門口家丁喊道:“右驍衛季將軍在此,讓段文甫出來!” 段文甫如今一介白身,家丁也再無倚仗,看見這陣仗嚇得不輕,急急忙忙跑到里面通風報信去了。 過了一會兒,門口人越聚越多,一些路過的百姓也駐足看起了熱鬧。 御史臺臭名遠揚,但朝廷對外宣稱段文甫并不知曉那些腌臜事,只是治下不嚴。百姓不是傻子,雖然不敢對朝廷貼出來的結果有所異議,但心里都是明白的,御史臺所有人都是一丘之貉。 季別云也知曉這個道理,所以他今日特意前來不只是為了拿人,還帶著一些狹隘卻強烈的報復心。 他知道自己這樣不像個以直報怨的君子,但仇恨難以被消解,他克制不住想象仇人也身敗名裂的模樣。況且段文甫本就有罪,他安慰自己,他只不過是稍顯狂妄地替天行道。 被百姓所唾棄,被天下所恥笑,段文甫應該經歷一遭。 雖是這樣想,但季別云原本激動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當他看見段府的門打開,段文甫從里面走出來時,心里竟沒有什么情緒起伏,甚至談不上高興。 過往種種串聯到眼下如今,好似荒謬的話本,他明明身為親歷者卻只能像個旁觀者一般無力。 段文甫衣著仍舊光鮮,但神情麻木。像是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什么也沒問便走到他馬前,抬頭道:“不知季將軍要將我帶到何處去?” 他有些厭惡見到此人的臉,冷聲道:“陛下任命你為我麾下的錄事參軍。” “好啊,”段文甫竟然露出一絲笑意,“不知如何前往右驍衛大營?季將軍應該不會允許我乘坐馬車,這里似乎也并沒有給我備馬。” 季別云移開視線,雙腿輕夾馬腹,“跟在后面,走回去。” 被甩在他身后的段文甫拔高聲音道:“你要讓我游街示眾?連圣上都不曾說我有任何罪責!” 一人一馬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辟出一條路來。他回頭看去,不帶任何情緒答道:“是,我要讓你游街示眾。” 第82章 成精了 或許是聽聞前御史中丞被人拖著游街,周遭聚集之人越來越多。 騎馬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位年輕將軍,神色晦暗,似乎在走神。而墜在隊尾的應該就是傳聞中的段中丞了,雖然沒有被任何東西綁著,但不得不跟在馬匹之后,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以往窮奢極欲的大人物如今暴露在眾人目光之下,被議論,被厭惡,被辱罵,毫無還手之力。甚至連頭也不敢偏,只能直直地看向前方,生怕與人對視。 季別云聽見路邊的百姓紛紛低聲談論,一個稚子幼童的嗓音傳到耳邊:“娘,抓壞人不是要坐木頭車車嗎,為什么那個壞人沒有?” 他順著聲音看過去,那是個六七歲大的女童,有些膽怯地從母親身后探出頭來,看向隊尾的段文甫。 那位母親注意到了季別云的目光,嚇得將孩子往身后拉去,自己一臉驚慌地擋在了前面。 季別云一愣,不知自己為何嚇到了對方,沒等他想出原因便已經路過了。 他也會和段文甫一樣,讓百姓害怕嗎? 半年以前,他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民,從北邊戍骨城一路跋涉到南邊靈州。路上遇見之人大多都會刻意避開他,卻不是出于恐懼。不過短短時間,他竟坐在了馬上,如同一個高高在上的掌權者招搖撞市,被人畏懼躲避。 季別云眼神黯然。 被仇恨裹挾著向前,再澄澈的初衷也會沾上污漬,變得晦澀黯淡。但他早已沒有退路,只能朝前走,一刻也不能停下。 回頭望去,看著身上無一枷鎖的段文甫,他突然覺得有些刺眼,走到戴豐茂旁邊低聲道:“找匹馬來,把人盡快帶回去。” 戴校尉當即質疑道:“就這么輕易放過他?” 當然不會。 季別云垂下眼,答道:“不,有一天我會讓他帶上枷鎖,被關進囚車,真真正正地游街示眾。”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所謂的復仇與匡扶正義都是一場鏡花水月。 段文甫被帶回了右驍衛大營。 自從季別云被擢升之后,營里便給他劃了一片地方,與石睿所在的中軍帳和主樓隔得很遠,在西北角上。三棟兩層高的小樓呈包圍之勢,荒廢了很久,被打掃清理一番之后總算能住人,不至于看起來年久失修。 段文甫被他安排在東邊一處沒有日照的房間,由人嚴加看管。戴豐茂陸陸續續地找了許多刑具送進去,只用了半天時間,便將里面布置成了一間完完整整的刑房。 季別云進去看過一眼,比起大理寺的牢獄有過之而無不及。窗戶全都被木板封了起來,透不進一絲光亮,綁人的木頭架子和鐵鏈也都粗上一圈,結結實實。審問還沒開始,段文甫本人正被綁在上面,閉目養神。 他向來不喜歡這種刑房的氛圍,一走進去便覺呼吸困難,因此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來。 究其原因,或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父親也曾被這樣嚴刑拷打過,而他父親完全無辜。故而即使段文甫死有余辜,他也不太能將自己從記憶里抽離出來,只有躲遠一些。 下午的審訊他也沒參與。 戴豐茂領著人軟硬兼施,上了各種刑,都沒能從段文甫嘴里撬出一句完整的話,更遑論讓此人承認參與了御史臺一案。 上次去段府赴鴻門宴時,季別云便知道,段文甫不會在被動情況下透露任何真相。這人雖然沒有良心,卻有一身的自尊自負。二十出頭便當上御史中丞的人少之又少,若這次御史臺沒出事,這人都可以在史書里被夸上一句年少有為。從那腐朽的金玉堆上摔下來,掉進泥坑,段文甫寧愿死都不愿低頭。 晚宴上季別云激怒段文甫,從對方嘴里得知了些許柳家的消息,已經是不易,恐怕此后再難挖出其他消息了。 更多的真相還得回靈州找。 不過他必須將段文甫這人握在手中。 為的是不讓這人東山再起,等到日后柳家翻案時,他需要段文甫作為兇手承擔罪責,并且讓段文甫把這次逃脫的罪名重新擔上,兩罪并罰。 戴豐茂今日興奮過了頭,審訊結束之后即使沒問出東西,也跑來他面前邀功。 “頭兒,我布置得不錯吧?才半日而已不必灰心,我還有很多法子,保準讓段文甫生不如死。” 季別云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句,停下收拾房間的活計,正色道:“你是想從他嘴里撬出證據,還是只想享受折磨別人的樂趣?” 戴豐茂猛地冷靜下來,但反常地沉默了一會兒,壓低聲音問道:“我覺得你不夠心狠。” “那不一樣,”他疲憊地嘆了口氣,“如果真的將他定了罪,我比誰都希望他生不如死。我想說的是,可以對他用刑,但別以此為樂,我不想看見你陷進殺戮之中。” 戴校尉終于反應過來,艱難地思考了一會兒,“我懂了,你放心,我還有其他正事要做,折磨段文甫其實也沒什么意思。” 季別云放下心來,囑咐道:“在旁邊修個牢房,平日將他關在里面就行了,注意別讓這事傳出去。雖然元徽帝和萬良傲都放棄了此人,但我們濫用私刑一事也擺不上臺面。” “我知道了,”戴豐茂低頭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跡,一邊問道,“這幾棟樓都已經收拾出來了,你今天還回懸清山住嗎?季宅呢?” 他一時間難以抉擇。 雖然和觀塵冷戰,但他對懸清山的感情稱得上眷戀二字,不太想離開。但他已經回到了軍中,如果再隨時溜去懸清山,恐怕不太稱職。至于季宅……昨日徐陽去懸清寺給他送藥材時說了,那位世子十分鍥而不舍,每天都會去季宅等著,就為了見他一面。 ……頭疼。 季別云本想冷處理,晾著世子一段時日說不定就消停了,然而事實證明根本消停不了,反倒愈演愈烈。他還是不能一味逃避,看看哪天得空,回去一趟說清楚最好。 他握著雞毛撣子出神,一想到自己離開懸清寺之前沒和觀塵道別,就有些后悔,整個人都頹喪了幾分。 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上一面了。 “就在軍營里住下吧,好歹也是個將軍,總不能大半時間都不在營里。”說罷往屋外走去。 戴豐茂察覺出少年不太對勁,多關心了一句:“那需要和觀塵大師知會一聲嗎?” 一聽到觀塵兩個字,季別云忽的停下了腳步,像是在猶豫什么。片刻后轉過身來,問道:“襄國公如今在哪兒?” “啊?當然是在宸京啊。”戴豐茂不太理解少年為何問起這個,卻還是詳細答道,“前幾日從相州回京之后便一直沒離開,不過倒是天天進宮,今早還反常地上了早朝。” 季別云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自己問起這個,其實是想知道觀塵有沒有真的去見了萬良傲,但他又說不出口……那的確是觀塵自己的事情,他不可能什么都要摻和。 明明已經將段文甫抓了過來,他卻還是心煩意亂。 季別云有些泄氣地將雞毛撣子隨手扔在了桌上,大步朝外面走去。 “好端端的怎么生氣了,你去哪兒?”戴校尉在后面喊道。 他一有煩心事就想動武的習慣還是沒變,沒好氣答道:“去找石將軍切磋武藝!” ** 既已回到右驍衛,季別云也不好再稱病告假,第二日老老實實起了個大早去上朝。 候在永安門外時,季別云總覺得有許多雙眼睛正注視著自己。眾臣聚在此處,大多數都三三兩兩結伴談話,就他是孤零零一個,沒個熟人,也沒人愿意上前結交。 他感覺自己像是異類,還是被人矚目著的異類。 猜也猜得到那些人在說什么。 御史臺一倒,他在文武百官之中算是徹底名聲大噪了。當初明面上被貶離宸京,沒過多久又殺了回來,等到他一紙狀書將御史臺告到刑部之后,眾人才反應過來他和皇帝配合著演了一出戲。當然,這出戲演到最后分崩離析。 在眾人眼中,元徽帝被迫徹查了御史臺,又補救一般大肆封賞萬良傲,皇城這幾日完全籠罩在君臣抗衡僵持的陰影之中。 看起來,季別云一開始就像是沖著攪亂局勢來的。幸而大梁如今沒有敵對國家,不然這人指定是從別國派來的jian細。 季別云認真想了想,覺得自己對于大梁而言算不得棟梁之才,倒像是危害社稷的禍水。 他也不想的,罪過,罪過。 進了敦化殿后,他竟剛好站在襄國公斜后方。 萬良傲同傳言中的形象很不一樣。他原本以為會是蓄著虬髯、挺著將軍肚的粗糙中年壯漢,沒料到竟然身形頎長挺拔,孔武有力,側面看去長相也極其出眾,除了眼角皺紋不見絲毫老態。和三十四歲的元徽帝比起來,精神反倒更好一些。 老妖怪。 季別云暗自罵了一聲,皺著眉頭,不動聲色地嗅了嗅,但他并沒有聞到脂粉香。 奇怪了,那封信上的脂粉香味又是哪兒來的? 一場早朝季別云始終心不在焉。 被元徽帝叫到名字時有些茫然,不過好在皇帝并沒有公開找茬,只是夸了兩句他去刑部告狀一事,睜著眼睛說瞎話。夸他敢于先眾人而為,實有一番孤勇氣概,若沒有他狀告一事,也不會有民心所向徹查御史臺之后續。但他才被擢升,因此元徽帝也暫時不給封賞了,希望他能繼續為朝廷鞠躬盡瘁。 雖然皇帝語氣并無異樣,但季別云從里面聽出了十成的陰陽怪氣。 一想到元徽帝心里有多氣,他也不計較對方摳搜得連賞賜也不愿給了,規規矩矩地行禮謝恩,順帶暗自罵兩句對方亂賜婚的可惡行為。 只是在他謝恩時,余光瞟到了前方異樣,萬良傲轉過頭,若有若無地低頭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