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71節
即使當了住持,穿著也和以往一樣,這幾日都是灰撲撲的直裰或長衫。 季別云瞥了兩眼便收回視線,盯著小竹林發呆。 僧人從廊下走到窗外,低頭問道:“藥怎么沒喝完?” “傷都快好了,不想喝。”他悶悶答道。 觀塵道:“好了嗎?我看看。” 說著便要伸手,指尖觸碰到了他露出來的后頸,剛好貼上那道裂痕似的久遠鞭傷。 季別云猛地一顫,趕緊直起身來逃脫魔爪,仰著頭憤憤道:“怎么動手動腳的,你們和尚都如此輕浮嗎?” 自從那夜之后,觀塵對于肢體觸碰便不再刻意避嫌,時不時地就要用這來嚇唬他。偏偏每一次他都會被嚇到,如同驚弓之鳥退開很遠。 他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觀塵低著頭,垂下的手掌剛好能觸碰到季別云的臉,不過還是忍住了。 “不想檢查傷口就把藥喝了,”觀塵頓了頓,“還是說你需要幾顆蜜餞才能喝下?” 季別云使勁搖了搖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喝藥哪兒用得著甜頭。” 他有些生氣和尚戲弄自己,直起身來跪在椅子上,終于高了一些,惡狠狠威脅道:“不準再碰我傷口了!” 觀塵神色不變,“那你能不再受傷嗎?” 季別云頓時啞口無言,心里也有些難受。這問題他要怎么回答,受傷是家常便飯,以后肯定也會經歷,不如閉嘴。 可是當他正準備退開時,忽然聞到了一股淺淡的香味,與觀塵身上的深沉焚香不同,是那種甜膩的脂粉香。 “什么味道?”他警覺地伸手抵住觀塵胸口,感覺到里面似乎藏了東西,“這是什么?” 觀塵絲毫不見慌亂,答道:“信而已。” “和誰的?怎么會有脂粉香?”他語速變快了,顯得有些警惕。 僧人垂眼看了他半晌才開口:“你是在害怕我破色戒嗎?” 不知怎的,季別云從這句話里竟聽出了淺淡笑意,他眉頭緊皺,“別轉移話題,這封信我能不能看?” “可以,但現在不行。”觀塵道。 聽見這似是而非的回答,他并沒有放下心來。 觀塵竟然有事瞞著他了,想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能有什么事不能讓他知曉?懸清寺密辛?宮里的旨意?還是說段文甫暴斃了? “什么秘密,你竟然不愿意讓我知道?”季別云又問了一遍。 “不是什么秘密,等以后你自會知曉”僧人也毫不退步。 他有些氣,卻不是懷疑觀塵不安好心,只是生氣自己不能知道。 “既然不想給我看,你就該藏得更嚴實一些啊!讓我發現了不是吊我胃口嗎?你這人真的……懂不懂照顧一下傷員的情緒?” 觀塵竟然笑了笑,“沒想到你能聞出來,下次一定藏好,現在快去把藥喝了。” 他一愣,“喝了你就給我看嗎?” 僧人搖了搖頭。 季別云氣得轉過身去,拿起桌上的碗便一飲而盡。藥味的酸澀在舌尖纏繞,苦意一直蔓延到心里。他還是想不通,趁僧人不備,轉身回去輕巧地攀上窗沿。仰頭望向觀塵的眼睛,他借著對方怔愣看向自己的瞬間,將那封信從胸口抽了出來。 “你……”觀塵第一次在季別云面前表露出急切的情緒,然而隔著一道窗,完全阻止不了少年拆開信封的動作。 信封上沒寫名字,季別云急哄哄地拆開,展開信紙后一目十行掃過去,神情突然凝固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頭看過去,“你為什么和萬良傲有所往來?” 觀塵眼見秘密暴露,有些無奈,沉默了片刻才道:“登闕會受的傷本該至少靜養一月,你只養了不到一旬,后來又奔波多地,始終沒能好徹底。這段時日你安安心心住在懸清寺,別回宸京了。” 好端端的提什么養傷……季別云滿腔的疑惑與怒意頓時消散了許多,片刻后反應過來觀塵對他像是能讀心,每時每刻的思緒都被掌握著,說這些不過是在緩和他情緒罷了。 他舉起手里的信紙,冷聲問道:“我問你,為什么萬良傲會在信里邀你去府上講經?而且這封還是回信,你之前跟萬良傲說什么了?” 兩人隔著一扇窗對峙,誰也不肯讓步。 季別云怒火沖上腦海,卻又控制自己不準亂想,也不準出口傷人,只道:“你是木頭嗎?沒長嘴?” 有什么事情跟自己解釋不就好了,為什么瞞著不說?跟萬良傲有所往來又不是什么死罪,必然有所目的,只要說了他就能理解。 觀塵嘆了聲氣,“這是我和萬良傲第一次往來。” “那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季別云追問道。 “之后的打算就與你無關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僧人用平和的神情說出有些冷漠的話,“你也不用事事都知曉,對嗎?” 這話聽起來有些傷人,卻也是實話。 季別云一向不喜歡多管閑事,可這人是觀塵,不一樣的。他以為他們之間不會有什么秘密,可原來也是兩個獨立的人,自己或許太黏人,太理所當然了。 他忍了又忍,終于將好奇心與憤怒收了回去。 萬良傲就萬良傲吧,雖然是個爛人,但觀塵既然主動接觸此人,一定事出有因。 “你需要我明事理,那我不問就好了。”他很是低落,“但你別冒險,也別……算了,你這么忙就別待在這里了,快走快走。” 是名院明明是觀塵自己的院子,卻被下了逐客令。僧人又靜靜地看了季別云一會兒,忽然將手掌放在少年頭頂,動作有些生疏,片刻后輕輕地拍了拍。 季別云全身都僵住了,脊背繃緊。 他聽得觀塵輕聲開口:“你應該明白,我永遠不會傷害你,也不會與你背道而馳。” 觀塵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他看著僧人逐漸遠去的背影,突然沒了力氣,趴在窗沿,悶悶罵了一句“臭和尚”。 作者有話說: 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 第81章 書中人 自昨日兩人不歡而散之后,季別云仍留在是名院,可觀塵沒再回來過,季別云也沒有要主動找人的意思。 季別云經過戍骨城那四年,早已學會了如何保全自己,他不會再像小時候那般使小性子,也拋棄了不必要的幼稚行為。可這一回,他那無用且不合時宜的堅持又跑了回來,支撐著他不肯低頭。 不理他就不理他吧,一個人也挺好的。 雪消湖的蓮花他偷偷去看過了。開在佛寺里的蓮花帶著與生俱來的矜持與古板,仿佛是浸著佛光長出來的,美則美矣,只是少了外面蓮花的那種自由野性。 而且他不想承認,沒有觀塵陪著,景色的確大打折扣。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今日元徽帝終于松了口,愿意將段文甫撥給他。 季別云一改這幾日頹廢病弱之態,沒知會觀塵便直接下山去了。 名義上他雖然屬于右驍衛,但自從登闕會后進宮謝恩開始,他根本沒在軍營里待上多久。剛一領兵便去了大理寺幫忙,之后又跑到充州,從充州回京之后也沒去幾次右驍衛大營,身為將帥實在愧疚。 季別云如今成了石睿平級,但還沒習慣,見了對方仍然行禮稱一聲“石將軍”。 “身體養好了?”中軍帳內,石睿帶笑瞥向他。 季別云有些無地自容,哪位將領不受傷?可偏他動不動就養傷,似乎顯得嬌氣了。 “養好了。”他極其自然地撒了個謊,且心安理得。他在段府受的傷比起登闕會要輕一些,只是血流得多,看著可怖,并沒有傷到骨頭,養到如今這種程度便足夠上場打架了。 雖然現在也沒架能給他打。 “季將軍,”石睿意味深長地叫出這個稱呼,卻沒什么惡意,“好歹也是將軍了,只有一身蠻力可不行,還得學學戰時如何調兵遣將,閑時如何統率軍隊。右驍衛人多時過萬,如何管好這些人可是門學問。” 季別云順著開口:“所以得拜托石將軍,還請不吝賜教。” “那你可不能日日待在府上,不然我去何處教你?”石睿走到案邊,從桌面一大堆東西里挑挑揀揀,找出一本冊子扔給他。 季別云伸手接住,瞥見了封面的名字,看起來是一本兵書,但從沒聽說過。 “先自己看看,有不懂的盡管來問我,只是希望季將軍別怠惰,盡可能學快一些。”石睿道,“我年紀上來了,不想再經歷沙場,只等后輩有了出息,我也可以告老還鄉了。” 他下意識反駁道:“可是您才四十有三。” “是啊,四十三了。”石將軍語氣感慨,“想當初跟隨先帝征戰南北時,我還是你現在的年紀,享受了二十來年的安生日子,時光蹉跎啊……” 季別云曾打聽過石睿的經歷,自然知道對方是開國之將。 不過此刻站在跟前,他試著由這張歷經歲月的臉想象年輕時的模樣,還是有些困難。但誰都有過少年時候,石將軍當年或許更加意氣風發,及冠不到的年紀就在馬背上縱橫疆場,揮刀而立。 他想著想著就有些出神。 “御史臺倒了,圣上恐怕會從其他地方抽調人來填補空缺,朝中勢力又有變化。”雖然這樣說著,但石睿語氣平常,像是司空見慣一般,“幸而右驍衛始終不曾投靠任何一方,無論日后發生何種變故,都能有右驍衛活路。” 季別云聽出來這話不是隨口一說,像是專門說給他聽的,因而直接問道:“石將軍是覺得之后不太平,希望右驍衛一直都置身事外嗎?” 石睿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你不像是那種守拙之人,罷了,我什么都不希望。若你有本事帶著右驍衛立功,將士們應該也會高興的,至于我自己的意愿那倒不重要。每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右驍衛一樣,大梁也一樣,我改變不了什么。” 說罷吁了一口氣。 季別云其實能理解對方的心態。 石睿從亂世走到如今,自然見過數不勝數的爭奪與陰謀,右驍衛在他手中一直風平浪靜,少不了他在暗中掌舵調停。這會兒對季別云說這些話,像是真的疲倦了,迫不及待想找個后輩將責任交出去。 但二十年的時光,右驍衛早已成了石睿的心血。交出去之后,右驍衛前途如何,石睿關心卻無法再掌控,一切都與自己再無關聯了。 季別云默默地將那本兵書揣進懷中,抬眼道:“此番襄國公與圣上之爭,石將軍有何見解?” “見解?”石睿被問后沉默了片刻,忽的一笑,“我只能告訴你一句話,別小瞧明家人。” 季別云走出中軍帳之后,腦子里還是石睿那副高深莫測的神秘模樣。那句話刻在了他腦海中,仿佛一句咒語,含有不盡深意。 難道說元徽帝還有后手? 戴豐茂早在賬外等了季別云許久,見人出來之后神不守舍的,不放心地喚了一聲:“頭兒?” 季別云猛地回神,“咱們走,去段府拿人。” 戴校尉興奮起來,從腰后拿出一根鞭子,“刀我剛磨過,這鞭子也才浸過辣椒水,要是段文甫不從,我就揍他以解心頭之恨。” 他瞥了一眼那鞭子,莫名覺得后背刺撓,趕緊移開了視線。 “鞭子收起來,咱們名義上是去將下屬帶回營,嚴刑拷問要等回來之后悄悄做。”他道,“再說,你怎么就恨上段文甫了,他什么時候惹你了?” “怎么不能恨?”戴豐茂憤慨反駁道,“他帶著御史臺作了多少孽啊?而且你忘了上次去段府,他叫人……” “打住打住,”眼見著附近還有來來往往的士兵,季別云趕緊將話頭截斷,“在今天之前我可沒去過段府啊,你別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