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59節
段中丞被他用劍橫在脖子上,不敢不遵從,雙手離開琴弦,站起身來。 雖然被威脅著,嘴上卻不饒人:“你就算拿劍指著我也出不去的,不僅屋外有弓箭手,房頂上還有。以你如今的神智,能在箭矢沒入你心口之前反應過來嗎?” 季別云很想無視段文甫的聲音,但也不能不承認,這人說的是對的。 他想要出去,恐怕九死一生。 不如趁現在還勉強有力氣,先捅段文甫幾刀,就算出不去也可以解解氣。 他想到這里便動手了,卻寒刀在手中一翻,刀刃便劃過了段文甫心口。層層衣服都被割開一道長長的裂口,鮮血漸漸從里面浸了出來。 段中丞痛得神色都扭曲了,季別云沒給這人喘息從機會,又豎著刀在那道傷口上劃出個十字。 “痛嗎?”他問道。 眼見著段文甫痛得說不出話,他右手稍一用力,刀尖便沒入皮rou之中,傳來細細密密的輕響。 一聲慘叫幾乎要把房頂都掀翻。 季別云停手,笑了笑,“這點傷就受不了了?” 刀尖淺淺刺進胸口,不會造成致命傷,只會造成痛意。他停了一會兒,然后猛地抽了出來,果不其然又聽見了一聲哀嚎。 他轉頭看向周圍蠢蠢欲動的侍衛,掃過他們著急的神色,開口道:“原來就是這種怕死的貨色,你們竟為這種人送死?” “季別云……”段文甫幾乎是從緊咬的牙關之中說出了他的名字,一股子恨意。 就在此時,一支箭矢從屋外飛來,季別云只來得及聽見迅速逼近的風聲,堪堪朝一邊避開。 手臂上卻還是一痛。那支箭擦過他皮rou,牢牢釘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就在他閃身躲避的瞬間,周圍侍衛見機而上,用長劍將他緊緊圍住。 五柄閃著寒光的利刃橫在四周,離他脖子都只有一兩寸的距離。 換作以往,季別云不會因為這五把劍而動搖心神。 可如今冷虞散在他體內的藥效越來越重,他每一瞬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暈過去,然而就連身上傷口的疼痛也遲鈍起來,不足以讓他清醒。 他在想,要不一劍封喉算了。 將段文甫殺了,也算是一種報仇了吧?不考慮局勢,不考慮以后的路,只活在當下。將仇人的喉嚨割開不好嗎?讓血液濺在自己身上,洗刷他多年的冤屈與苦痛。 然而理智仍在反抗。 若是在這兒殺了段文甫,柳家以后再無希望翻案了。 劍刃緊緊貼在段文甫頸側,已經有血絲冒了出來。季別云恨得手都在顫抖,一身殺意盡數顯露。 殺,還是不殺? 就在他天人交戰間,屋外忽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老爺!”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跑到屋前,在門口喊道,“老爺,宮里來人了,帶了陛下口諭,讓您前去聽旨!” 段文甫方才已經感受到了季別云的殺氣,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這會兒猛然間松了一口氣,忙問道:“說了什么事沒有?” 管家看清屋內陣仗之后三魂七魄都飛了,顫顫巍巍答道:“只說陛下宣您即刻前往懸清寺,內侍在外面催呢。” 雖然不明白為何皇帝這會兒急召他,但段文甫是不去不行了。 他轉頭看了一眼仍在強撐著的季別云,脫險的同時感到一絲強烈的遺憾,自己這一走,便是放過了這個機會。 少年那雙眼睛仍舊清明,這會兒殺意已經消散了大半,挑眉看向他,“我送中丞到門口?” 他心中再不愿也只能道:“不必了,送到院里就行,我讓人撤了。” 段文甫揮了揮手,屋外嚴陣以待的弓箭手全部都撤走了。 季別云沒動,“還有屋頂上的。” 他又揮了揮手,余光里瞥見對面屋頂飛下來兩個黑影,心中一陣痛惜。 就這么放季別云走,他心有不甘,恐怕御史臺強盛不過今夜了。他數年的心血與功業…… 少年將劍橫在他脖子上,自己也被五個內侍包圍著,一群人慢慢挪出了房內,來到院子里。 “退了。”段文甫朝那五個侍衛揮手,忍著胸口疼痛轉頭對管家道,“還不去備藥備衣裳?” 正說著話,忽然感覺脖子上一輕,回頭看去,只來得及瞥見少年飛身躍上墻頭的背影。 段文甫整個人頓時松了一口氣,捂著胸口往一旁倒去,幸而被管家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視線一直沒有挪開,即使季別云早就沒影了,他還是恨恨地看了片刻。 “……老爺?”管家出聲提醒他,“內侍還在門口等著。” 他這才在對方攙扶下慢慢朝后院走去,準備換身衣裳,將傷口包扎了好去面見圣上。 等到行至無人處時,他朝管家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附耳來,隨即低聲道:“今夜進了屋子的那十二個侍衛,他們聽見了不該聽的。” 管家暗道不好,試探著問道:“我去敲打敲打?” 段文甫沒點頭,沉默片刻后才陰沉沉道:“全殺了。” 作者有話說: 看到評論區在說小云魯莽,解釋一下。首先小云知道這是個火坑,但他也得往里跳,因為他想接近真相。 其次是有沒有準備的問題,前面也說過,宸京形勢緊張,不能動兵,所以季別云沒有讓麾下接應。他去之前料定段文甫不敢殺他,因為他一死,白日才被他狀告到刑部的御史臺會被第一個懷疑,于是他才孤身一人去了。而去之前他也提前布置了下一步,文里提到即使他被困在段府,御史臺之后也會倒,御史臺倒了他自然會脫困,這涉及到后面劇情。 所以小云是思考過的,他這一去做好了受傷的準備,唯一主觀不足就是他對于自己的武力過于自信,沒想到會被這樣下藥,即使他全程沒有碰一點段府的酒和吃食。可以說他思慮不周,但小云還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 第68章 無遺策 國寺住持圓寂,按道理皇帝是該前去吊唁并守夜的。 這個道理不是別的,而是皇帝親爹留下來的規矩,讓明家后代要善待懸清寺僧眾。 其實按照先帝三天兩頭就往懸清山跑的作風,若他活到了覺明禪師坐化這個時候,興許就不是只去吊唁一趟了,很有可能在寺里痛心疾首地住上一旬。痛到深處,或許還會下旨舉辦國喪。 然而即使是爹和兒子,在很多事情上也有分歧。 元徽帝的確給了他爹面子,擺駕去了懸清山,卻不甚高興。 一路上都沒什么好臉色,辛辛苦苦地又登了一次懸清山,見到下一任國寺住持時禮數也顧不上了,什么話都沒說便徑直跨進了寺內。 僧眾剛死了住持就要來給元徽帝接駕,而且還被擺臉色。觀塵一向穩得住,沒什么別的反應,反倒是站在身后的妙悟面露不悅。 觀塵跟著皇帝走進寺內,跨過門檻之后不經意般回過頭來,看向正滿心悲憤的妙悟。那一眼如無波古井,卻極有震懾力,讓他下意識收了臉上神情。 身后有只手扯了扯他衣擺,妙悟回頭看去,是自己師弟妙慈,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 他以為有什么要緊事,將人帶到一旁,離開了隊伍。 “怎么了?” 妙慈有些害怕道:“懸清寺會不會有事啊?” 饒是往日對待師弟極為嚴苛的妙悟,此次都沒能板起臉來教育妙慈不要多想,因為他也在擔心這個問題。 觀塵雖然處事有道,但太過年輕了,又偏了本心…… 師叔這一去,懸清寺真是如一艘危船,在風浪中顛簸飄搖,頭頂上持續了二十年的晴朗日子或許也要變天了。 他只低頭看了一眼小沙彌,一如既往地嚴肅道:“若你從此刻起潛心修禪,戒貪戒嗔,以后必能挑起懸清寺重擔。” 妙慈一臉茫然,他搖搖頭,看向被眾人簇擁著的元徽帝背影。 元徽帝到了懸清寺之后,先是請香禮佛,之后便由宮人準備皇帝下榻事宜。 高僧圓寂本是極為自然安靜之事,如今也弄得雞飛狗跳起來。寺內香客皆被請了出去,宮人們與僧眾往來穿梭于山間樓宇之中,而元徽帝本人躲到了朝暉樓內納涼,許久都沒再出來。 直到入夜了,元徽帝突然下令,想要將下榻之處改在朝暉樓內。于是忙碌了半日的宮人與僧眾只好又撤了之前的陳設,將一應御用物品又都搬到了朝暉樓。 暮色沉入黑夜之后,此處燈火通明,有木魚誦經聲從里面隱隱傳出。 照先帝留下的規矩,國寺住持圓寂,皇帝該沐浴焚香,親自誦經祈福,因此這動靜自然是元徽帝傳出的。 不過身處朝暉樓內陪伴御駕的觀塵瞧得清清楚楚,隔著一道屏風,元徽帝的影子悠閑地半躺在榻上,敲著木魚誦著經的分明是吳內侍。 他也不在乎,元徽帝愿意前來只是礙于祖宗規矩,這會兒說不定正在心里翻來覆去地罵懸清寺。 觀塵在想別的事情。 他之前猜測段文甫不會坐以待斃,快則今夜,遲則明日,定會找上季別云。而依季別云的性子,必然會為了柳家真相而與段文甫見面,到時候只怕會有危險。 內侍才從懸清寺出發不久,約莫兩刻鐘后到達段府宣旨。 希望這段時間里,季別云能夠得到他想要的。 觀塵在等著段文甫前來面圣,只不過等待的過程難以心靜。 這一日太過艱難,發生的事情如同一場快速掠過的夢境。觀塵此刻坐在朝暉樓內,眼前卻還是師父走之前的模樣。 只能用形容枯槁來形容。 所謂圓寂其實只是臆想,覺明禪師是在病痛中離世的,即使神色平靜,苦難也從他枯瘦的身體、凹陷泛黃的臉頰自行散發出來。 觀塵不太相信師父走之前是無憾無恨的。一個人離世之前怎可能真的無憾? 長壽而終者,經歷的一生都化為死前的光影,總有那么一兩件事會讓人念念不忘。或是悔,或是不舍,一口氣梗在喉嚨中,死透了才得舒出。而不得壽終者,意外降臨時必然更加抱憾,遺憾那尚未踏足的后半生,為無數個無法實現的愿景而恨,恨命運無常,恨天道不公。 他不相信覺明禪師在彌留之際,對一切事情都真正放下了。 不然為何那雙眼始終看著他的方向,眼神里藏著對他的寄望,對懸清寺的無法割舍,對他,也是對自己終其一生都無法五蘊皆空的憾恨。 觀塵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佛祖對自己的欺騙。 看啊,德高望重的覺明禪師都無法真正脫離苦海,世上真的有一條通往彼岸的路嗎? 朝暉樓內,他低聲誦著佛經,卻痛苦地閉上了眼。 勘不破,終究是勘不破。 一閉上眼,便是更多紅塵中事紛至沓來。 觀塵煎熬了不知多久,寺外終于來人了。第一個到的是丞相,六部尚書與侍郎也陸陸續續趕到,段文甫是最后一個。 朝中官員面見圣上,他自然要退出去。只是離開時不動聲色地多看了段文甫一眼,此人臉色比往日略差一些,站著時左肩微微塌下,縮著胸口,似乎是受了傷。 觀塵與對方擦肩而過的一瞬,幾乎能想象出季別云持刀的模樣。不過他收住了思緒,垂下眼從段文甫身邊走過。 賢親王今夜被安置在偏樓,待觀塵過去時,卻意外地發現對方正在誦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