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60節(jié)
“王爺不是從不誦經(jīng)嗎?”觀塵走了過去。 明望睜開眼,將手中那串名貴的佛珠放回案上,答道:“畢竟是覺明禪師去了,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總得做點什么寬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觀塵垂下眼,客套回道:“多謝王爺。” 賢親王擺了擺手,遣退小廝之后才問:“方才聽聞你跟皇上說,讓重臣們也來吊唁,這會兒應(yīng)該都到了吧?” 他點了點頭。 明望又問:“那季遙應(yīng)該也無礙了?” 這話問得看似突兀,實則蘊藏了不少信息。觀塵抬頭看過去,反過來問道:“王爺猜到了些什么?” “沒什么。只是季遙此人最擅長將天捅破,自己也落得一身雨,他揭發(fā)御史臺,容易被報復(fù)。”賢親王笑了笑,“你算無遺策,此番如此平靜,想來是已經(jīng)助季遙脫困了。雖不知你身在懸清寺,如何知曉季遙平安與否,但我也不必再cao心。” 明望頓了頓,好奇道:“不過我有一點還需你解惑,若今夜你見不到皇上,又該如何將段文甫從府中支走?” 觀塵想過賢親王會猜出一些真相,但不知道對方竟然將事情猜得七七八八。 他也不否認(rèn)那些猜測,答道:“自有其他辦法,不過眼下用不上了。” 明望沒追問,站了起來,走到一旁將窗戶推開,夏夜山風(fēng)頓時灌進(jìn)屋內(nèi),將一室沉悶的空氣都攪動起來。桌上攤開的經(jīng)書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響,最終翻到了最后一頁。 “皇上應(yīng)該也知曉了今日刑部之事,不過沒見他發(fā)作,估計明日早朝得鬧一鬧。”賢親王搖了搖頭,“希望有你幫襯著,季遙還有后手,不然明日可就慘了。” 觀塵無悲無喜地立在那里,衣袍被涼風(fēng)吹動,仿佛要羽化而去似的,整個人有些縹緲。 明望看著,有些想不通。這人即使再怎么于紅塵中攪和,看起來卻還是不問世事的模樣,怎么做到的? 正疑惑著,便見對方雙手合十,俯首道:“貧僧并沒有幫襯季施主。” 他覺得好笑,“算了,你現(xiàn)在十句里有五六句都是誑語,我反正也不信佛,便不同你計較。只是如今局勢艱難,你既背負(fù)著懸清寺之未來,又cao心著季遙的前途,最好真的有所準(zhǔn)備。蠢笨之人,或是自不量力者,我可不會結(jié)交。” 觀塵靜靜聽完,抬起頭來,“王爺曾說過難得糊涂,現(xiàn)下卻說一心想結(jié)交聰明之人,由此可見,王爺也說誑語。” 賢親王聽了也不生氣,只輕笑了一聲,“你對季遙也這樣說話?” 僧人一聽這個名字,果然不開口了。 “你的死xue可要藏好,別被想害你的人給發(fā)現(xiàn)了。”明望笑得有些戲謔,繼而轉(zhuǎn)移了話題,“總覺得今夜之后不會安寧了,季遙不會又把哪片天給捅破了吧?徐陽也給他了,照理說應(yīng)該能束縛幾分他急躁的性子,除非徐陽也被帶偏……不過還有你,你總會管一管他的。” 僧人沒有說話,顯得氣氛有些僵持,賢親王忽然就明白了,不可置信道:“連你也縱著他?” 觀塵又俯首行了個禮。 賢親王好一陣無語,灌了一口涼透的茶,又吹了會兒涼風(fēng)才平靜下來。 他忽的想到,上一次被氣得如此厲害也是在懸清寺,那會兒觀塵把季遙帶回宸京,不多久禮部侍郎就遇刺了。這一回更好,季遙跑去刑部狀告御史臺,不僅如此,之后還會有幺蛾子。 “觀塵,我問你。”他一副實在想不通的模樣,“你到底打不打算還俗?” 僧人這回被問住了,明顯一愣,遲遲沒有開口。 “我也不管你到底是對別人一見鐘情,還是日久生情,但你這么一副模樣,以后打算如何辦?”明望問道。 觀塵從那個即將羽化登仙的模樣跌回了紅塵泥土之中,愣愣站在那里,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半晌之后才不確定地開口道:“季施主家人全都不在了,他對貧僧應(yīng)該只是……出于家人的親近。” 賢親王瞇著眼瞧了僧人好一會兒,確定了這人沒在瞎說,似乎心中真是那樣想的。 他這下便知道沒救了,榆木腦袋仍舊是那個榆木腦袋。說到底別人情愛與他也沒什么關(guān)系,勸了兩次都勸不動,那還是算了。 “罷了,你與季遙還有什么幺蛾子,明日一早便見分曉了。”明望又拿起了那串佛珠,“最好與我無關(guān),我只想看戲。” * 第二天卯時,守了一整夜都沒睡的賢親王隨御駕從懸清山出發(fā),返回宸京。 昨夜觀塵進(jìn)言,讓皇帝把重臣臨時叫去懸清寺吊唁,不過那些臣子也只待了一會兒,便被元徽帝趕回了宸京。這會兒皇帝要去趕早朝,他身為今上胞弟卻不用理會朝事,因此是趕著回王府睡大覺的。 賢親王的車駕在隊伍最前頭,負(fù)責(zé)開路。 他睡眼惺忪地坐在馬車?yán)铮兄脸情T外時已經(jīng)打了不知多少個呵欠。隨手掀起窗簾,黑壓壓的城墻就在不遠(yuǎn)處。慢悠悠地進(jìn)了城門,宸京里正直早市開始的時間,燈火逐漸從黯淡變得明亮起來。 然而視野里忽然掠過了什么東西,定睛看去,御街兩旁的商鋪門外似乎貼上了什么告示,每隔兩三間房屋便貼了一張,一直朝前鋪去。不少路過百姓將告示撕了下來聚精會神地看著,就連御駕經(jīng)過時他們也都緊緊捏著。 京中告示從來只貼在固定的地方,哪個衙門如此不懂規(guī)矩,竟往人家門上貼了? 明望雖然覺得奇怪,卻也沒太在意。 直到浩浩蕩蕩的隊伍行至內(nèi)城城門時,他才真正察覺出不對勁。 城墻不遠(yuǎn)處設(shè)置了一座望樓,用以監(jiān)察附近情況。 以往望樓下面都沒有什么人駐足,今日卻聚集了不少百姓。不是因為別的,只因為一只箭矢高高地釘在望樓外,沒入得極深,一條數(shù)丈長的白練被箭穿過,豎著從樓外垂下,恍若一條繡滿紋路的長簾。 清晨微風(fēng)拂來,那條寫滿字的白練便隨風(fēng)輕蕩,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視線。 明望暗道不好,朝著箭矢釘入的反方向看去,目光在人群與房屋之間搜尋了片刻,忽的看見了角落處一個身影。 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如一棵勁竹。半蒙著面,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睛,其中蘊著熟悉的鋒芒。 對方也注意到他的視線,轉(zhuǎn)頭與他對視,眼角微微彎起,緊接著舉起手中的弓朝他晃了晃。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幺蛾子,季遙這小子真夠瘋的。 明望轉(zhuǎn)頭又瞥了一眼望樓,再回過頭時,少年的身影已在瞬息之間消失無蹤了。 作者有話說: 由觀塵大師為大家展示,什么叫做默契。 第69章 如滿月 季別云從段府脫身之后,跌跌撞撞地找到了自家馬車。 見到青霜的一瞬間他便徹底失去了力氣,意識勉強還留存了一些。他能感覺到自己被青霜扶著坐進(jìn)馬車,沒過多久馬車便顛簸起來,一路飛馳。 他已經(jīng)沒精力給自己傷口包扎止血,整個人癱坐在車內(nèi),腦子里一團(tuán)亂麻。 怎會如此之巧? 大半夜的,皇帝為何忽然召段文甫去懸清寺? 然而一想到懸清寺,季別云便隱隱有了答案。 ——觀塵又一次救了他。 觀塵…… 為什么觀塵比他還要了解自己?一步接著一步都被那和尚猜到了,卻也不當(dāng)著他的面明說,只默默地給他指點,替他看顧著自己的安全。 仿佛他整個人都被觀塵捏在了手心里。 一想到懸清山上那位僧人,季別云心里便充盈著說不清的悸動,還有些泛疼。 他如今真的有了后盾,受傷受困之時不再只有破釜沉舟、魚死網(wǎng)破,至少在危急關(guān)頭還能有個念想,想著有人會來救他。 自從被流放,季別云就再也不曾有過這種念想了。 因為沒有人會來救他,能救他的,能讓他活下來的只有自己。 此時夜色已深,街道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整個宸京逐漸陷入了睡夢之中,只有月光從車簾縫隙漏了進(jìn)來。 季別云握著那把沾滿血的卻寒刀,吃力地撕下一片衣角,固執(zhí)又緩慢地將刀上的血液擦拭掉。卻寒刀是不該染血的,季別云感到一絲負(fù)罪感,玷污了這把刀就如同玷污了觀塵一般。 他有些懊悔,都怪當(dāng)初取了這個名字。 車內(nèi)昏暗,他晃動而模糊的視野中,刀的寒光比月光還要清亮。將所有血跡都擦拭干凈之后,他垂眼看了許久,直到馬車停下。 回到季府之后,便是一陣兵荒馬亂。 徐陽派人出去請大夫給他解毒,剩下的小廝們忙活著替他清理傷口,止血包扎。 方少爺與戴豐茂帶著兩個小孩待在外面院子里,季別云迷糊間聽得那兩人交錯來回地罵段文甫,一會兒是“殺千刀的”,一會兒又是“作惡多端不得好死”。就連方慕之如此有禮數(shù)之人,都?xì)獾昧R了兩句粗口。 季別云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傷勢嚴(yán)重與否,冷虞散讓所有疼痛都變得鈍了許多。但見著這些人著急的模樣,他似乎有了數(shù),在心里給段文甫又狠狠記了一筆。 緊繃的思緒忽然放松下來,他只覺得身下的床褥又軟和又舒服,讓人昏昏欲睡。 沉入昏睡之前,他抓著徐陽的袖子道:“交代你的事做了嗎?” 徐陽正拿著一張被血浸染的帕子,手上也沾了他的血,連聲答道:“做了做了,別cao心。” 季別云還不放心,視線在屋內(nèi)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了放在桌上的那張弓。 那是最關(guān)鍵的一舉,他不想留給別人,那一箭必須由他來方能消去一些心中惡氣。 他又扯了扯徐陽袖子,“卯時之前把我叫醒。” 徐陽順著他的視線也看見了那張弓,眉頭擰得很緊,整個人氣憤卻又無奈。 “行行行,快睡你的。” 季別云這才放心落入黑暗之中。 再次被人搖醒時,他已經(jīng)清醒了許多,只是腦袋仿佛灌了鉛似的,又疼又遲鈍。 身上所有傷都被處理妥當(dāng),他走到銅鏡前,借著燭光看了看。 大多數(shù)傷都在背上,想來是自己強行突圍時被砍到的。手臂與胸口也有傷,不過看起來不算嚴(yán)重。只是這會兒冷虞散的勁已經(jīng)過去了,所有疼痛都回到了身體上,讓他有些不太習(xí)慣。 他轉(zhuǎn)過頭去,自己取了架子上的衣裳穿上,對著一臉沉重的徐陽問道:“都辦好了?” 徐陽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忽道:“你說你,自從入京以來,新添了多少傷?” 季別云低頭系腰帶,隨口答道:“哪兒還記得。” 從懸清山上被刺傷,到登闕會九死一生,又到段府這場鴻門宴,早就數(shù)不清了。 “你剛進(jìn)宸京我便見了你,把你當(dāng)后生弟弟一樣地帶著,”夜色之中,徐陽的聲音聽起來也比往日低沉,“卻沒想到你在短短幾月里落下一身的傷。” 他穿好了夜行服,走過去將弓拿了起來,忍著后背與手臂的疼痛,將裝著訴狀與箭矢的箭筒也背上。 “徐兄,”他平靜答道,“我叫你一聲兄長,也是把你當(dāng)自己人看待的。不過我也不是那種嬌貴的人,你不必替我cao心,我知道自己在走什么樣的路,也知道自己如今走到了哪里。” 季別云將黑布蒙住下半張臉,繞到腦后打了個結(jié)。 出發(fā)前拍了拍徐陽的肩膀,“多謝你。” 少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季宅,在荒涼月色之中一路潛行飛奔,如同宸京城中一片行跡無影的云。 他最后停在了內(nèi)城外,卻轉(zhuǎn)頭看向了懸清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