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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云后 第58節

    案上的美食美酒與各色瓜果仍舊擺著,正應了不歡而散的此景。

    季別云視線落在貴妃榻邊,那片地面上落了幾滴血跡,還是鮮紅的。

    不過他只瞧了兩眼便移開了目光,看向重新坐下的段文甫。這人臉色變得極快,這會兒又看不出暴怒的影子了,整個人安靜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要報仇,要發泄怒氣,就該挑著別人的痛處。”段文甫喝了一小口,開口道,“就譬如剛才那兩位美人,全身上下最寶貴的就是那張臉了,這會兒豈不痛?”

    雖然道理的確如此,但季別云還是反駁道:“我在你臉上劃一刀,你也一樣痛。”

    段文甫又笑了一會兒,繼而道:“年初那會兒,鄭禹跟我說,他在靈州城外布下的眼線被人殺了,一個不剩。本以為是柳洪吉那兒子回來了,去靈州一查,卻只查到柳云景已死的消息。你厲害啊,季別云,身邊一個人幫忙的人都沒有,也能金蟬脫殼偷梁換柱。”

    他眉毛一挑,“多謝夸贊。”

    段文甫搖了搖頭,“今日我一看你便真正確定了,柳家人啊,眼珠子像是同一個模子里造出來的。”

    段文甫轉頭看了過來,目光在他臉上打量了好一會兒,“眼神都一樣,柳洪吉死之前也是這樣看著我的。”

    隨即又看向他腰側那把刀,“誒誒誒,手別放上去啊,咱們好好說會兒話,別舞刀弄劍的。”

    季別云指尖已經不自覺觸到了刀柄,這會兒又收了回來,握住了那只鎏金酒盞。

    金盞不算硬,被他手掌用力一捏便略微變形了。

    “實話跟你說了吧,想要弄倒御史臺,”段文甫醉醺醺地擺了擺手,“那不能夠。”

    “為何?”他冷冷問道。

    段文甫站起身,往一旁樂師留下的樂器走去,一邊道:“小孩兒終究是小孩兒,還需前輩指點。這么跟你說吧,你去告了,誰又會愿意接手呢?刑部?那不行,他們避禍慣了只會和稀泥。”

    他選中了一把琵琶,彎下腰,玩兒似的撥弄了一下琴弦。

    “皇帝?那更不行了,朝中缺了御史臺一日都不成。以明家人的疑心,沒人幫他們監看著朝中百官,他們會很難受的,生怕哪個人突然就反了。更何況鎮國大將軍也不同意啊,元徽帝敢惹大將軍生氣?”段文甫說到這兒似乎是覺得很有趣,邊笑邊道,“皇帝會害怕自己將鎮國大將軍逼反的。”

    他抱起那把琵琶觀察了片刻,突然松手,讓那琵琶直直墜落在地,頓時爆發出一聲巨響。仿佛要將屋頂都掀翻似的,琴弦聲音回蕩在屋內,久久不曾散去。

    段文甫絲毫不受影響,抬眼看向安坐在對面的季別云,問道:“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季別云被吵得皺眉,又覺得此人啰嗦,不甚耐煩道:“既然你不怕,為何要將我請來?”

    “御史臺雖倒不了,卻也不想平白惹上煩心事。我請你來自然是同你商量商量,對我們都好的事情。”段文甫道,“你想為柳家平反,我想讓御史臺安然無恙,這兩件事并不沖突。”

    季別云被這荒唐的話氣笑了,“我想讓你死,和你不想死,這兩件事難道不沖突嗎?”

    段文甫似乎很好脾氣地原諒了他的直接,又道:“禮部侍郎鄭禹,身為前任靈州刺史,柳家冤案的始作俑者,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我幫你替柳家平反,把名聲還回來,然后將鄭禹開棺鞭尸,難道不好?”

    季別云手中的酒盞已經變形得厲害,他竭盡全力抑制住想要殺人的欲望,答道:“我沒能親自對鄭禹動手始終是一大遺憾,既然你派人滅了他的口,我想我可以算在你頭上,以后再多捅你兩刀。”

    段文甫癟了癟嘴,“看來是商量不好了?”

    “商量不好。”

    “那如果我將你的身份公之于眾呢?”段文甫笑著威脅道。

    季別云遺憾地“啊”了一聲,擺出一副惋惜的神情看過去,“可是你沒證據。”

    眼見著段文甫又要開口,他搶先一步道:“不若我來開一個條件。你將當年細節一一告知于我,出去之后,我既沒有證據也沒有人證,說與旁人也不信的。”

    段文甫狐疑地瞇起眼:“那你就放過御史臺了?”

    “當然不是。”季別云道,“你今夜把我叫來,不就是防止我有所動作嗎?我肯赴宴便已經是賞臉了,你難道不該也拿出些東西交換?”

    段文甫似乎是有些意外,“沒想到季將軍還有如此狂傲的一面,讓我有些不忍心對付你了。”

    說罷拍了拍手,屋外頓時進來了十多個侍衛,將季別云圍住。

    別人都已經跨過了以禮相待這一步,動了兵,季別云只好起身。

    然而突然間他有些暈眩,腳下一軟,差點沒站起來。好在及時穩住了身形,才沒讓人看出來。

    手搭在腰間卻寒刀上的一瞬,周遭的侍衛紛紛拔刀。

    季別云被寒光籠罩著,目光卻穿過人墻,直直看向段文甫。

    “你覺得憑我的本事,出不去段府?”

    “當然出得去了,我可沒有低估季將軍的武力。”段文甫朝侍衛揮揮手,讓出一條路來,走近了幾步,“其實吧,這些事情我憋在心里太久,找不到訴說之人,幾年來也的確有過煩擾之時。”

    他整個人緊繃著,開口道:“說來聽聽。”

    段中丞笑了笑,“倒不是因為別的,都是你爹死之前的眼神太讓人印象深刻了,無論如何也忘不掉。回頭你爹再給你托夢的時候,跟他老人家說說,讓他別再來糾纏我了。”

    季別云慢慢將刀從鞘中抽出,在手中轉了半圈換回正手,不顧周圍的刀光劍影逼得更近,只低垂著眼輕笑一聲。

    多跟此人說一句話他都嫌惡心。

    但今夜他前來的目的是從這人嘴里撬出些秘密,如今目的尚未達成,他還不能直接離開。

    季別云掃視了一圈,問道:“你不介意這些人聽見你曾做過的事,那我便說了?”

    段文甫也不知在想什么,陰惻惻道:“洗耳恭聽。”

    “鄭禹還在靈州當刺史時,你也在淮南道當監察御史,他曾去找過你,求你幫忙遮掩什么事情。就如同充州一般,刺史與御史互相勾結,我說得對嗎?”

    “我憑什么要回答你?”段中丞笑著看向他。

    季別云冷冷道:“就憑你如今所得到的,都是因為運氣而已。若無靈州一事,恐怕你現在還無法晉升,仍舊當著看似重要卻被迫清貧的御史。”

    御史臺自古以來就不該是豺狼聚頭之所。

    選拔御史看中的不僅是才能,還有品行,凡清正廉潔者才可任監察御史一職,替皇帝守住朝綱清明。御史看起來有監察百官之職權,然而處處受限,一舉一動更要為百官表率。不僅日子過得清寒,還會時常得罪其他官員,在某些投機取巧之人眼中算不得好差事。

    段文甫不滿足御史之職,想要更大的富貴,想要更多的權力。自己爬上御史臺之首的位置之后,還要將此處全都染成一缸黑水,用朝綱之亂堆出山一樣高的金玉富貴。

    季別云道:“短短幾年,你就從監察御史爬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如今也不過二十有七。常常被人夸贊年輕有為,享受著滔天權力與榮華富貴,你一定很滿意如今的日子吧?不過你自己也清楚,踩在柳家尸骨上得來的海市蜃樓,也該有消散的一天。”

    他看著段文甫愈漸蒼白的臉色,冷笑道:“你害怕富貴如鏡花水月,來得有多輕易,散得便有多突然。”

    段中丞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猛地搶過一旁侍衛的劍,指了過來。雖然氣極,但理智仍在,沒有立刻動手,咬牙切齒地憋著。

    片刻后卻突然放下手,陰森道:“我就算將真相告訴你又如何,罪魁禍首早已經死了,你只有去黃泉找他算賬。其實柳家一案簡單得很,都快柳洪吉時運不濟惹禍上身,他擋了別人的道,也休怪別人先行下手,將他定了罪。”

    總算被他激出了真相。

    季別云皺著眉問道:“誰?鄭禹?我爹發現他的罪行了?”

    段文甫不置可否:“兇手鄭禹死了,柳家的人除了你也都死了。你獨活在世,為了所謂真相蹚這一趟渾水,甚至將命搭進去,就算查到了又如何?你找誰報仇去?”

    季別云捅了段文甫的心窩子,這人也要捅回來,反問他道:“你不覺得自己很悲哀嗎?”

    他咬著后槽牙沒接話,片刻后只固執問道:“鄭禹犯了什么事?”

    “那你得去問他了。”段文甫又補充道,“不過不是現在,現在還不能殺你。還得委屈你在我府上多待幾日,等風波平息下去,再送你上路與家人團聚。”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季別云轉了轉手上的刀。

    即使他真的被強留下來,事情也不會就此平息的,御史臺該倒還是得倒。更何況,此刻他或許可以殺出去。

    段文甫臉色不變,“聞了這么久的冷虞散,你還打得動嗎?”

    第67章 出重圍

    季別云在方才起身時便發覺了不對勁,一直掐著掌心逼迫自己清醒。

    身上的無力不同于之前病倒,反而來得極其突然。仔細一想,應該是自從進入這間房內就被投了毒,很有可能是那些舞姬身上的熏香。

    大理寺有人劫獄那夜,季別云手底下的人便被冷虞花的毒性迷暈過。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一回變成他自己中招了。

    “不敢用得太多,怕季將軍聞出來,不過這點也夠讓人渾身無力了。”段文甫將劍還給了侍衛,自己向后退出重圍,聲音隔著一道人墻傳來,“還是勸季將軍別反抗,以免白費力氣。”

    “你提前服過解藥了?”他問道。

    段中丞笑了笑,“是。”

    季別云忍住了罵人的沖動,為自己多節省了一些力氣。

    粗略一數,屋內侍衛共有十二人,屋外可能還有更多。冷虞散在他身上的效用會越來越重,他得快刀斬亂麻,殺出一條生路來。

    在剛才激怒段文甫時,他拿刀的右手便不如以往有力。不過他也是經歷過登闕會的人,此刻暫且還比不上那會兒,至少他身上還沒有傷。

    段文甫一聲令下,這些人便齊齊朝他攻來。

    好在段文甫要留他活口,故而對方將他團團圍住,卻也不敢下殺手。

    只要不想殺他,那就好辦多了。

    季別云利用了這點,看準了其中下手尤為猶豫的一人,拼著被其他人刺傷的風險,朝那邊攻去。

    后背剛一亮出,他便感覺到了有劍風襲來,緊接著背上便是一痛。但他絲毫不敢有所懈怠,欺身而上,長刀直接撞開目標之人慢了一步的抵擋。此人不堪一擊,見他沖著自己而來便亂了陣腳,被兩三下擊退。

    季別云此時已經被劃了五六下,他沒工夫數清楚,見已經打出了缺口,便趁勢從中脫離了包圍。

    只是身后之人窮追不舍,身形也不慢,他被纏斗得只能堪堪往門口挪動幾步。透過刀光劍影朝外看去,院子內燃起了點點火光,竟有一排弓箭手挽弓瞄準了此處,就等著他走出房門便放箭。

    段文甫……這惡心玩意兒是做足了準備啊。

    轉眼一看,段中丞本人正遠遠待在那堆樂器中間,端端正正坐在一張琴前面。下一刻便有琴聲傳來,彈的卻是廣陵散,雖然諷刺了些,但慷慨激昂的曲調正適合當下情景。

    季別云手中的刀越來越沉,步伐也愈發遲緩,他索性用左手搶來一把劍,左右同時殺敵。

    卻不是朝著門外的方向。

    擒賊先擒王。

    他再顧不得下手輕重,刀刃沒入他人血rou的沉悶聲響將他罩住。在恍惚之中,他只能察覺到自己一刻也不曾停下,全憑本能將揮至身邊的劍擋去。

    朝段文甫邁出的那幾步走得極其艱難,仿佛很快又似乎很慢,他在血腥味纏繞中來到了那把琴跟前。

    段文甫反應不及,脖子上就被他架了一把劍。

    琴聲乍然停止,周遭的侍衛也紛紛停下了動作。

    季別云這才有機會回頭看去,之前的十二個侍衛只剩下了五人,衣袍上皆沾染著血跡。他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傷是最多的,那些人衣上的血可能大部分都是他的。

    他有些不安地收緊手掌,將劍柄握住,卻始終使不上力氣。

    段文甫的慌亂只有一瞬,隨即冷靜下來,道:“季將軍連殺人都沒力氣了吧?”

    察覺到身后有侍衛趁機靠近,他猛地抬起卻寒刀指了過去。然而長袖之中,舉刀的那只手卻在細細顫抖。

    “滾遠點。”他冷冷道,繼而轉頭看向段文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