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35節(jié)
季別云走得小心翼翼,回頭囑咐了觀塵一句,慢慢走上二樓之后,發(fā)現(xiàn)這里依舊有著腐朽味道。 他摸了摸欄桿,手掌下的木頭明顯被水泡過,雖然已經(jīng)干了但仍舊留下了痕跡。 “當時的水已經(jīng)漲到二樓來了嗎?”他越想越不對勁,“這么嚴重的水患,怎么會沒有上報朝廷?” 觀塵說出了他心中猜想:“瞞報了。” 他們在二樓轉(zhuǎn)了一圈,這里與一樓差不多,空蕩又破爛,也沒有人影。 看來弦音應該是來自三樓。 季別云探向腰側的卻寒刀,先一步踏上樓梯,將觀塵擋在了身后。 邁出第一步時,嘶啞的弦音與樓梯的哀鳴同時響起。 他側腰突然搭上了一只手,將他往后帶。季別云下意識反抗,但猛地想起身后是觀塵,便放松下來隨著那股力量退去。 后背撞上了胸膛,溫熱的呼吸從耳畔掠過,激得他輕輕一抖。 觀塵很快便退開了,手也收了回去,略帶歉意的嗓音從身后傳來。 “盔甲光滑,沒有借力的地方,只好攬了施主的腰,多有冒犯。” 季別云心跳得有些快,干巴巴地說了聲“無礙”。剛才被拉回來時他就注意到了,自己差點踩到一個東西。將燈籠移過去,樓梯上竟然擺著一截白骨。 “是人的腿骨。”他嗓子有些發(fā)緊。 觀塵已經(jīng)從一旁走到他身側,避開那截白骨踏上了樓梯,“四下昏暗,施主心神不寧,還是貧僧來帶路吧。” 季別云沒有反對。 黑暗之中他似乎更難控制自己的思緒,忍不住亂想一些事情。例如小時候家里的那張琴,還有戍骨城外的原野上,乘著風逃跑的背影。 他深呼吸一口,腐朽沉悶的空氣進入身體,反倒讓他清醒不少。定了定神,他跟上了僧人的腳步。 那不堪入耳的弦音持續(xù)響著,像是知道他們正在靠近,故而彈得愈發(fā)激烈。 季別云頂著內(nèi)心翻滾的情緒,踩著觀塵踩過的地方,一路上避開了好幾塊人骨。有腿骨,有手指,甚至有一顆頭骨,空洞的眼窩死死注視著他們。 四周空氣似乎更加沉悶了。 季別云雖然見過不少尸身,但那都還有皮rou包裹著,真正的白骨他并不熟悉,因此一些骨頭他并不知道屬于身體哪個地方。 然而他每經(jīng)過一塊尸骨,心里便更冷一分。 這都是人命。 當他們終于站上三樓時,弦音驟然斷了。 但季別云已經(jīng)聽出了方位,大步走去,一邊抽出了卻寒刀。 他踹開了房門,一位少女正背對著他們,雙手放在了身上一張破琴上。 昏暗燭光下,那身影如夢似幻,衣上的紅如同鮮血傾灑而下。房內(nèi)堆積了不少尸骨,鬼火幽幽。 季別云顫抖著聲音開口:“柳風眠?” 在他恍惚的瞬間,雙眼被一只手遮住了。 察覺到熟悉的氣息,他并沒有反抗,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徒勞地眨了眨眼,卻只能看見黑暗。 觀塵的嗓音仿佛帶著懸清山的靜謐,“季施主,你著相了。” 季別云脫力般向后靠去。 第42章 審問 藏在鳳玉樓的人并不是柳風眠。 少女被帶回了驛館,在十幾雙目光下被審問,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叫谷杉月。” 緊跟著又是一句:“我殺了人,你們把我押送到宸京吧。” 季別云不在場。 他躲在自己房間里,聽到門外戴豐茂轉(zhuǎn)述時身體驟然一輕,下一刻卻又有一種更大的無力感壓在他身上。 不是柳風眠,是另一個小女孩。 什么樣的孩子會藏在一座搖搖欲墜的青樓廢墟中,身邊放著殘破的白骨堆起來的小山,彈著一張破損不堪的琴? 充州滅門案究竟牽扯了多少人? 季別云靠著墻角,抱著那把卻寒刀,整個人是防御的姿態(tài)。 他昨夜是被觀塵帶回來的,回來時精神恍惚。 在鳳玉樓里,那和尚眼疾手快地替他遮住了眼前的一切,將他從記憶與現(xiàn)實的混亂拉扯中救了出來。那聲“著相”此刻仍在他腦中縈繞,似乎在寬恕他的失態(tài)。 他相信觀塵一定聽見了那三個字,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他一句。 難道不好奇嗎? 就算不好奇,觀塵以往這么關心他,為什么這一次卻只字不提? 門被拍了拍。 戴豐茂沒走,他雖然不善于觀察人心,但也能感覺到季別云不對勁。 昨夜回來時便心不在焉的,渾渾噩噩下了讓他們圍住什么鳳玉樓的命令,之后便躲進了房間里。這會兒天都快亮了,唐司判那里如何說,被滅門的那兩家要不要去探查,被抓回來的少女如何處置,都還等著季別云的決斷。 “頭兒……”戴豐茂竭力思考著該怎么開口,“你是不是受驚了,要不找個大夫來看看?” 話剛說完,門猛地被拉開,季別云那張倦意深重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把他嚇了一跳。就是在大理寺那幾日也沒見過頭兒這么累啊,怎么了這是?他要不要去找那觀塵問問,若是中邪了他們還怎么辦正事? 季別云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我沒受驚,找個大夫來先看看那孩子吧。” 終于說正事了,戴豐茂暗自松了一口氣,道:“那姓谷的小姑娘確實蹊蹺,看著瘋傻,但說話又有條理。她非要讓我們這里官最大的去,去了她才開口。” 少年揉了揉臉,精神了一些。 “走吧,帶我去見見她。” 驛館內(nèi)原本存放草料的屋子被騰出一半來,谷杉月被站立著綁在柱子上,麻繩從她脖子一圈圈綁到腳踝。 季別云終于看清了她的臉,一張殘留著幼態(tài)的臉,干凈純粹,偏偏眼里是化不開的恨意。也不知道在恨誰。 被綁著被迫站立的半個晚上,少女明顯已經(jīng)累了。季別云讓人給她松綁,卻只松了一半,讓她滑落到地面坐著。 之后又親自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 谷杉月盯著那杯水看了一會兒,雙臂被綁著,便湊過去就著他的手猛喝了幾口,由于太急還嗆著了。 季別云退了回去,問道:“幾歲了?” 少女咳嗽完了才答道:“十六。” 站在一旁忍了半晌的戴豐茂終于找到機會開口了,厲聲道:“你當我們瞎嗎?” 谷杉月抿了抿唇,“十四,沒騙你們。” 季別云一時沒說話。 十四歲,若柳風眠活著,應該和谷杉月是一般年紀。 他看著谷杉月身上的紅衣,沾了灰塵還是鮮艷得刺眼,仿佛是故意要讓所有人都聯(lián)想到鮮血一般。 季別云最終還是擺了擺手讓戴豐茂審問,他退到后面旁聽。 房間里只剩下他與戴豐茂,還有谷杉月。 戴豐茂站在谷杉月面前,光憑壯碩的身材就能震懾不少人,但那小姑娘眼里并無畏懼。 “鳳玉樓里的尸骨是怎么回事?”戴副尉問道。 谷杉月眼神晦暗,“她們都是樓里的jiejie,我把她們帶回去了。” “那些人怎么死的?” 少女一聲冷笑讓人不寒而栗,“餓死的?嚇死的?病死的?” “好好答,沒跟你在這兒說笑。”戴豐茂有些惱怒,不過還是換了個問題,“為什么要跑到鳳玉樓里裝神弄鬼?” “因為你們來了。”少女抬眼掃了掃他們,“我殺了人,不想再躲了,我要自投羅網(wǎng)。” “你殺了誰?” 谷杉月一臉純真,“刺史和長史啊,我是幫兇,那兩把火就是我放的。燒得多旺啊,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火,都燒到天上去了。” 戴豐茂臉繃得緊緊的,耐著性子又問:“那你認識被帶去宸京的犯人了?名叫張涵的。” 少女點了點頭,“當然。” 戴副尉的暴脾氣已經(jīng)忍到了極點,冷聲道:“他叫蔡涵,不叫張涵。” 谷杉月僵住了。 季別云在一旁看得清楚,與轉(zhuǎn)過頭來的戴豐茂對視一眼,朝門口方向抬了抬下巴。 兩人出去之后,季別云才低聲道:“她想把自己攪和進去。” 戴豐茂皺著臉思索,“為什么?她就是一孩子,怎么會想和滅門案扯上關系。” “去調(diào)查谷杉月背景的人回來了嗎?”他問。 戴副尉點點頭又搖搖頭,“按照谷杉月這個名字去查了,充州沒這號人,估計是假名字。” 季別云想起谷杉月稱呼鳳玉樓的女子為“jiejie”,便道:“去查查鳳玉樓吧,或許她是從那里面活下來的人。” 兩人對視一眼,戴豐茂前言不搭后語說了一句:“我讓人去把那些尸骨都收斂起來,安葬了吧?” 他挑了挑眉,沒料到戴豐茂會提這茬,看來這人不只有五大三粗的一面。他想了想,答道,“收斂好就行,等事情調(diào)查清楚后問問谷杉月,照她的意思來葬吧。” 戴豐茂點點頭,準備這就去辦事。 季別云把人叫住,又道:“去鳳玉樓附近幾家商鋪,把縮在殼子里的那些人都給我揪出來,除了問鳳玉樓的事,還要問沅河可曾發(fā)過洪水。若是那些人不肯說,便將沅河沿岸的人都審一遍。” 正說著話,便有人來報,唐司判找上門來了。 唐興進來之后連客套也省了,急匆匆道:“聽聞將軍去過鳳玉樓了?可是見到了鬼怪異象?” 戴副尉有眼力見地退了兩步,意味深長地盯著唐興這庸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