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36節
季別云上前兩步,含著冷冷笑意開口:“唐司判,你這會兒還能跟我裝傻,待事情查出來之后就只能裝無辜了。” 唐興的笑容太過諂媚,聽了這話之后卻差點笑不出來。轉了轉眼珠子,低聲道:“下官是真的不知道實情,半年前下官上任之時有一些文書已經被銷毀了。將軍身為官場中人自該明白,上面不想讓你知曉的事,最好別去瞎打聽,裝傻是必須學會的。” “照唐司判這樣說,那你是不知道充州城鬧過洪澇了?”季別云幽幽問道。 唐興臉上浮現出一絲迷茫,倒像是真的不知情。 “洪澇?何時?” 他哦了一聲,不答反問:“那鳳玉樓是何時廢棄的?” 唐興更迷茫了,語速也變快:“下官是真的不清楚,剛來充州時那座樓已經是那樣了,也不知為何不拆也不修。下官曾偷偷打聽過,都說是那座樓鬧鬼,找大師看過,動不得,一動便怨氣擴散,整個充州都得遭殃。” “怨氣。”季別云笑了笑,“哪門子怨氣啊?” 這一回唐興沒能順暢答出來,視線在他與戴豐茂之間來回轉了轉,看樣子正絞盡腦汁地想答案,片刻后底氣不足地回答:“青樓女子……自然怨氣深重吧。” 季別云對這人徹底沒了興趣,退后兩步朝樓上走,朗聲道:“送客。” “是!”戴豐茂迫不及待地應了一聲,便拉著唐司判往外走。 季別云趕路之后又一夜沒睡,腦袋昏昏沉沉,上樓梯時眼前一花,連忙握住扶手。片刻后緩了過來,便直直沖著觀塵的房間而去。 該辦下一件事了。 季別云收起面對唐興時的冷意,深呼吸了一次才拍門問道:“觀塵大師,在里面嗎?” 沒人應。 他繼續拍門,片刻后拍了個空,觀塵從里面打開門,表情疑惑地看了過來。 “季施主有何急事嗎?” 他扯出一個不及眼底的笑,“觀塵大師不是說要修繕寺廟嗎,我得空半日,剛好陪大師前去。” 觀塵疑惑的神情收了回去,定定看了他片刻,從門內走了出來。 “也好。” 很好,還沒問他。 季別云心里有些著急。自己在鳳玉樓時都那樣了,為何觀塵還氣定神閑,是不想過問,還是沒準備好如何問? 這一次季別云跟在后面,由著觀塵在前帶路。 和尚說要修繕的寺廟在充州城外,為了節省時間他們是騎馬過去的。 季別云身體不要緊,他就是腦子有點難受,分明疲憊得不行,還要看看這和尚到底要繞著這片地兜幾個圈子。 繞到第三圈時他終于忍不住了,扯著嗓子沒好氣問道:“大師,你玩兒我呢?” 觀塵放慢速度,皺著眉頭看向他,“貧僧好像是迷路了。” 他不為所動,“繼續裝。” 僧人頭一回露出無奈的神情來,耐心地解釋:“貧僧來之前只知道大致地點,并未真正來過。” “還真有一座寺廟?”他脫口問道。 觀塵難道不是胡亂編個借口就跟來充州了嗎? “是真的,施主休息一會兒,待貧僧再找找。”觀塵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便調轉馬頭找去了。 季別云攥著韁繩沉思,這和尚做事這么周密的嗎?在自己離開宸京的前一日里,竟然真的找了座充州的寺廟,還說服了懸清寺的人獨自動身前往。 片刻后,觀塵衣袂蹁躚地回來,說是找到了。 待季別云跟著過去時,笑得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就這么片一矢之地,斷壁殘垣的,”他指著那座連佛像都沒了的破廟,“大師準備如何修繕啊?” 第43章 演技 季別云還是第一次見到觀塵吃癟。 這么個破地兒別說是廟了,其他人來看也只會認為是廢墟。墻是破的,屋頂也是破的,黃土砌的臺子上坐著半個菩薩。具體是什么菩薩已經看不清了,就連剩下的半個身子也搖搖欲墜。 破廟位于一座懸崖邊,山風呼嘯,帶著末春初夏的熱氣,將他們的衣袍吹得兜了滿滿的風。 觀塵半晌沒說話,好一會兒之后才撂下一句“罷了”。走進破廟里恭恭敬敬地拜了拜殘破的菩薩像,嘴里低聲念叨了幾句佛經。 季別云就站在外面,抱臂瞧著活菩薩拜破菩薩。 不過觀塵大師如今謊也撒過,誑語也說過,應該沒機會當菩薩了。 等到觀塵從廟里出來,看見的便是少年似笑非笑的一張臉。 他是在懸清寺記載各地寺院的冊子上找到這里的,原以為冊子上說此地殘破只是言過其實,好歹也有一間完整的廟宇,沒料到竟然連修繕的余地也無,只能重建。 罷了。 就讓季別云笑話吧。 “大師,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打算如何修繕啊?”季別云湊了上來。 “不修了。”他答道。 少年面露懷疑,“那你就任由它繼續被風吹雨淋了,徹底塌了怎么辦?” “那便讓它塌吧。” 這話說得輕巧,季別云聽了卻笑不出來。 觀塵對于其他事可以不執著,可以任由其自生造化,為何偏偏要跟著他跑來充州,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不問他“柳風眠”之事可以理解為不打探隱私,但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呢? 觀塵早在靈州時便救下渾身是血的他,送他上了京城,引薦他入了賢親王府。 在季別云以這個身份出現之后,觀塵是最為了解他的人了,見過他狼狽落魄,也見過他少年意氣、胡鬧玩笑。他對別人設防,對著觀塵卻沒有多少防備。 可觀塵偏偏是對他最沒有好奇心的人。 若換成其他人,恐怕在靈州梅林中的第一面,便會對他產生疑心。 對他沒有好奇,卻又多次幫他。 他看著那張臉,許久不曾泛起的疑慮又浮上心頭。 即使他如今覺得觀塵和慧知并不相像,卻也控制不住將兩個身影重疊在一起。 季別云很難相信會有人無條件地對他好,除非是親人或小時候就已經交心的玩伴。 他不敢猜測那個可能性,卻又忍不住去想,觀塵真的會是慧知嗎?如果是,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不,沒法解釋所有事情。 如果真是慧知,那為什么要瞞著他,為什么要裝作什么都不知情? 觀塵到底想要什么? 這句話季別云被觀塵問過,可他偏偏沒問過對方。 他心中激蕩,腦子里一團亂麻,開口便是一句:“你是不是根本沒找過慧知?” 僧人眉頭微皺,“施主何出此言?” 季別云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沖動了,但后悔也無用。 他深吸一口氣,語含期冀道:“他對我真的很重要,你如果不想找他就別騙我,我自己去找。或者你把他帶到我面前,好不好?” 就當他失心瘋,腦子糊涂了,對著觀塵說出這種話。 可是若觀塵真的是慧知,他都這樣說了,能不能就此承認身份,能不能別再騙他了? 他看見觀塵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卻仍然維持著平靜,答道:“貧僧既然答應了施主,便不會食言,但是……” 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下文,季別云急忙追問:“但是什么?” “幼時的玩伴,與如今的朋友,”觀塵定定看著他,“施主是否有些偏心了?” “偏心……偏心。” 季別云又默念了幾次,忽的沒了希望。 他以為僧人會說,幼時的玩伴與如今的朋友,他想要哪一個。原來是嫌他偏心了,慧知與觀塵,果然真是兩個人嗎? 季別云說不清自己是否失望,只是竭力裝得云淡風輕。 他笑了起來,“偏心……你是人,自然不會毫無所求,也不會一潭死水。你幫了我這么多次,卻什么也沒要求過,我拿秘密和你交換好不好?” 觀塵看了他一會兒,一向平和的眼神變得有些冷。 之后大步離去,從他身旁經過。 季別云心中一慌,轉身跟了上去,急匆匆問道:“昨夜你必然聽見了柳風眠三字吧,為什么不問我?登闕會上那么多想殺了我的人,連賢親王都好奇,你卻沒問過我為何會被盯上。早在靈州時,那些追殺我的人身份蹊蹺,你為什么不懷疑?!” 他逐漸激動,說到最后近乎吶喊,可觀塵還是沒停住腳步。 季別云失了理智,質問道:“還有,來充州之前我對你說慧知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可是他在靈州,我季遙身在運州,如何能在幼時結識!你當時一定聽出了不對勁,為何按捺不發!” 他抓住了僧人的手臂,終于讓對方停了下來。 觀塵的背影有些僵硬,季別云看在眼里,緩和了語氣繼續道:“算我求求你了,觀塵,你就像一尊沒感情的玉雕,偏偏對我如此好……我怕雕像上淬了毒,沒準哪天我就因為接近你而毒發身亡了,你能不能給我點回應,像個普普通通的人,就像你剛才說我偏心那樣?” 天地間一片寂靜,只余風聲。 “你以為,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所圖,對嗎?”觀塵語速極慢,像是在壓抑著什么。 季別云一愣,他沒有這個意思,可仔細一想,方才的質問中卻句句都是對觀塵的懷疑。 ……他不想這樣的,觀塵與其他人都不同,他是想要完全信賴對方的。 僧人轉過身來,垂眼看著他,不復往日那樣菩薩低眉,身上多了分戾氣。 “不懷疑你,是因為我相信你的為人,也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不過問,是因為我不想探究你的隱私,你愿意說,我便聽。從相識到如今,你我之間原來要用上交換二字嗎?” 懸崖邊的風聲呼嘯著,季別云鬢邊散落的發絲在他眼前飛舞。他突然覺得很累,觀塵的話像一擊重錘敲在他腦海里。 他松開手,退到林邊,靠著一旁的樹干脫力坐了下去。像個真正的少年一樣暫時丟掉偽裝,自暴自棄地把腦袋埋在膝間。 在少年展露出疲憊的一剎那,觀塵的怒意便徹底消散了。 他在氣什么呢?是“交換”那兩個字嗎?或許自己生氣的是季別云試圖與他做交易,用一份被迫的坦誠來交換他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