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34節
馬蹄聲四散遠去,整個充州城的進出全都脫離了掌控,唐興毫無辦法,只能認命走在前頭帶路。 充州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城池規模比起宸京小了太多,他們沒走幾條街便到了驛館。 季別云看向心事重重的唐興,故意道:“天色已晚,刺史與長史的私宅我們今日便不去了。不過還得請唐司判幫忙盯著些,若出了一點意外,也是要寫進奏章中呈到御前的。” 唐興聽見最后一句話時,神情又凝重了幾分,點了點頭與他們告辭。 不過沒走兩步又倒回來,猶豫著道:“刺史與長史在充州治理了十數年,但卑職上任才半年,很多事情并不清楚,不過是在官職尚未填補之際代為管理罷了。無論將軍有任何吩咐,卑職必定全力配合。” 這是表明立場了。 司判官職在刺史與長史之下,且可有可無,因此季別云倒也相信唐興前面那部分話。后面那句……如果唐興背后沒有其他勢力,那在此種情況下,必然是投靠天子更為穩妥。 季別云還是想試一試這人,故意問道:“那唐司判可知,為何充州城內風聲鶴唳?” 唐興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繃,順暢地答道:“或許是因為滅門案鬧得人心惶惶吧,還有……” 見這人又開始支支吾吾,他追問道:“還有什么?” 唐興瞄了他一眼,語速極快道:“城中鬧鬼,將軍夜里千萬不要出門,更不要往南邊去,那里靠近沅河,夜里漲水危險……” 季別云轉頭與觀塵對視一眼。 這人前言不搭后語嘀咕一通,仿佛就是想讓他們夜里去一趟城南。 他心里過了一遭,面上只應了一句“知道了”,便把人送走了。 待到驛館的大門一關,季別云才放松下來。 戴豐茂去安排城門輪班了,季別云便帶著觀塵上了二樓,推開窗望去。 昏昏暮色下,南邊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殊,一條大河從城中流過,遠遠地還能瞧見上面橫跨了一座石橋。堤壩兩側是不同的區域,河這邊應該是一片市集,不過今日冷冷清清的,河那邊是民居,看不太清楚。 “觀塵大師,”季別云隨口道,“驅鬼是你專長,今夜你隨我一起去南邊看看吧。” 觀塵語氣不太贊成:“貧僧并不會驅鬼。” 他轉過頭來,打量了一眼衣上染塵卻仍舊出塵的和尚,強打起精神扯出個假笑。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 ** 是夜。 月光清亮,照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卻添了絲詭異。 季別云和觀塵并肩走著,各自提了一盞燈籠。 右驍衛的弟兄趕了五天的路,風餐露宿,是時候該休息一晚上了。因此季別云只拉來了觀塵,雖然良心上有些過不去,但這和尚看起來毫無疲憊之感,不被拉來也是可惜。 其實季別云自己都有些吃不消了,騎馬騎得腰酸背痛,身上的舊傷雖然已經痊愈,但骨頭隱隱泛著酸疼。 他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甩甩腦袋試圖趕走困意。 “累了?”觀塵的聲音驟然響起。 季別云猛地轉頭,僧人正看著自己,還提起燈籠照了照他的臉。 “原來是困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他往后躲了躲,心想這和尚如今說起話來似乎不太一樣,卻又不知道哪兒不一樣。只覺得月光底下,觀塵身上的疏離感仿佛淡了一些。 季別云不愿多想,低聲道:“若是被鬼嚇一嚇,我興許就不困了。” 觀塵將燈籠移開,視線轉向前方,“快走到河邊了。” 這一路走過來,充州仿佛一座空城,沒有人語,只有一片死寂。而除了月光和他們身前這兩點燭光,天地間也陰沉晦暗。 他們沿著河岸往下游的方向走了好一會兒,終于在千篇一律的建筑中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一棟三層小樓,破敗腐朽,連大門都壞了半扇,像是隨時會塌下來一樣。 季別云舉起燈籠,看向三樓上的那點森森熒光,嘆道:“怎么像座墳?” 第41章 墳場 那綠色的鬼火在墳地里常見、亂葬崗中常見,可是偏偏不該出現在充州城內的一棟樓上。 “鳳玉樓。”觀塵辨別出了牌匾上模糊不清的字。 季別云沒聽清,反問道:“風雨樓?” 抬眼看過去時才發現自己聽錯了,牌匾上分明是“鳳玉”二字。 “哪家酒樓會取如此冶艷的名字啊?”他喃喃自語。 觀塵瞥他一眼,“青樓。” 季別云一怔,便看著觀塵先一步走上前去,試著推了推門。門上掛著一把鎖,叮鈴鈴地響。 他走上前,正準備拔刀出鞘將鎖劈開,便見到那扇門搖搖欲墜了兩下,吱呀一聲往后倒去,重重砸在地面揚起了一大片灰塵。 他被拉著胳膊往后退了幾步,等到撲面而來的灰塵消散了,那只手才放開他。 “多謝。”季別云道了一聲謝,伸手揮了揮空中剩余的浮塵。 就在此時,樓上突然傳來嘶啞的弦聲,只響了一下便停住。讓人聽不出是什么樂器,仿佛是壞掉的箏或琵琶,亦或是琴。 這弦聲回蕩在空曠的樓內,余音繞梁,自帶一股陰寒之氣。 季別云沒有盲目上樓,他站在門口借著燭光打量起來。 樓里似乎遭遇過某種混亂,桌椅少了許多,剩下的都歪歪倒倒。帷幔簾帳仍留在原地,但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像被曬過的咸菜一樣死氣沉沉地垂著。樓內的空氣極其渾濁,夾雜著某種沉悶的味道。 地面上有一些碎片,他看不清,只好蹲了下來。 似乎是花瓶擺設一類的東西,但碎片不多。如果真是青樓,想必會擺放不少的瓷器與字畫,如今這里一樣都不看見,地面上的碎片數量也并不多,想來是被人搬走了。 觀塵也走了進來,來到柱子跟前,看了看,又靠近嗅了嗅。 “這座樓修建得不算很早,但木頭被水泡過。” 季別云猛地轉頭,“這里發過水災?” 僧人皺著眉走了過來,“貧僧不記得近五年充州有過洪澇。” 若大梁真出現了天災,懸清寺是要誦經祈福的,觀塵不可能不清楚。既然觀塵如此篤定,那想來是沒有發生過洪澇的,至少在送往宸京的奏章里沒有。 季別云終于知道這里沉悶的味道是從哪兒來的了,是木頭被水泡過之后的腐爛味。 他一邊往里走一邊道:“我看附近其他的房屋都很新,應該是后來重新修建過吧,怎么偏這座樓沒有?” 觀塵跟上他的步伐,“要上樓嗎?” “一層一層看上去吧,”季別云將和尚扯近一些,“別走遠了,兩盞燈照得更清楚一些,這里路不好走。” 腳下時不時踩過碎掉的瓷器與木頭,兩盞燭火如同投入了茫茫暗海之中,只能勉強照清腳下。 他們繞過樓梯,走向后面的一排房間。房門都是開著的,里面同樣一片狼藉,稍微貴重一些的東西都不見了。但每一間都布置得如同閨房般,簾帳后都擺著一張雕花木床。 季別云臉色越來越沉,腦海中不禁構建出這棟樓尚且熱鬧時的景象,幻想出來的嬉笑聲在耳畔響著,讓他心煩意亂。 在戍骨城時,他聽聞過一些罪犯女眷被充作官妓之后的日子。只要稍微想一想,便覺得鳳玉樓透著一股寒意,比地牢還要刺骨的寒意。 他閉了閉眼,強行將自己拉回現實。 “難道是當時水患發生之后,這里的人忙著逃生嗎?”季別云喃喃道,可是他又想起這鳳玉樓緊鄰河畔,若真的漲水,跑也難跑。 觀塵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側,也拋出了一個問題:“官府為何獨獨不修繕此處,而是封存了起來?” 季別云轉過頭去,覺得背后有些發涼。他不信鬼神,聽了這話忍不住越想越遠,想象的都是一些人為的行徑。 樓上的弦音再次響起。 嘲哳難入耳,那樂器也像是在水中泡過似的,失了音準,朽了琴身。這弦音似乎沒有章法,一通亂彈,只為了折磨他們的耳朵。 半晌后音樂終于停止,而少年似乎聽呆了一般,站在原地出神。 觀塵輕輕喚了他一聲,才把魂給喚回來。 季別云轉頭看向觀塵,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片刻后回過頭去甩了甩腦袋。耳畔似乎還在響著,這座危樓死氣沉沉,那段弦聲也猶如死樂,讓人只聽出來了其中的幽怨。 他恢復了正常,看向觀塵,問道:“你覺得這里真是鬧鬼嗎?” 僧人身在此境依舊沉聲靜氣:“不,但充州官府似乎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們沒敢修繕此處,而是將鳳玉樓鎖了起來。” “他們害怕女鬼從樓里出來。”季別云冷笑一聲,“走吧,我們上樓去看看是誰在故弄玄虛。” 觀塵忽然展臂攔住他,“等等,那里有一處異常。” 季別云瞬間警覺起來,手已經摸到了卻寒刀上。 “并無他人,”僧人安慰他,“施主放松一些。” 觀塵帶頭進入了一個房間,走到里間的雕花木床前,朝他招了招手。 “這里有走水的痕跡,不過沒燒起來。” 季別云走近去看,床褥已經被燒焦了,木床也有被火燎過的痕跡,一股焦臭味浮在鼻尖。 他彎下身,指尖觸到床榻,卻摸到了濕潤的水漬。 “有人及時救了火,而且是在不久之前。”他得出了結論。 將目前的線索集合起來看,可以推測出大概事件。此處遭遇水災之后被官府封存,里面的人不知去向。而就在他們來到充州之前,有人想要放火燒毀鳳玉樓,卻被另外的人撲滅了。 事情錯綜復雜。 但唐司判既然想讓他們來到這里,說明此處必然有線索。 兩人對視一眼,季別云轉身就往外走,卻被觀塵叫住。 他回過神去,看見僧人又用那種關切慈悲的目光看著自己,還問他:“施主不太舒服?” 季別云一愣。 他表現得有這么明顯嗎?況且黑燈瞎火的,觀塵怎么看清他表情的? “沒有,只是這里氣味有些難聞。”他垂眼糊弄了一句,轉身走了出去。 踏上樓梯時,難聽的吱呀聲響起,仿佛在告訴他們這樓梯快塌了。